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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定风波

十五、定风波

那影子渐渐清晰起来,橙慢慢得以辨清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背影,逐渐又看出那女人似穿着藏青色的道袍。橙觉得心脏像是被掐住了一样,几乎停止跳动,就连呼吸也停滞了。与其同时,那女人也慢慢转过了身。橙不敢去看她的面孔,忙伸手捂住双眼,可身在这噩梦中,即便捂住双眼,竟仍能清晰见到那女人的模样。

那是一只姿态优雅的金色狐仙,身着藏青色道袍,双手拢在袖中,脸上戴着诡异的金属面具,面具上绘制的鬼怪形象咧着嘴,发出令人头痒牙酸的咯咯怪笑。

“蓝大人!”

终于橙在梦中喊出声来,也就在这一声喊叫出口的同时,她自床上翻身坐起,已然从噩梦中惊醒。那只小狐狸本横卧在她枕边,被她这么一叫,也惊醒过来,凑到她手边,伸出舌头轻轻舔着她的手指,像是要安慰她。

橙轻轻摸着小狐狸的脑袋,环视客房中布置陈设,又见到八云橙安睡在自己邻边的床上,竟如蒙大赦一般。她呼呼喘了一阵子气,这才发觉自己浑身都是冷汗。

橙叹了口气,又想起射命丸文三人此时还不知安危如何,再也无心睡眠,索性从床上爬起,又在客房衣柜中找出几件换穿的内衣裤,便预备去里间洗个冷水澡。她是少女身材,较之常人瘦小不少,本料想房中衣物自己穿来只怕有些宽大,但也只好忍了,结果却惊喜发现找到的衣物中正有几件是合适自己的少女尺寸,心下不禁一笑,暗想:

“那近藤家两个老叔叔倒还挺贴心的。”

橙抱着内衣裤、毛巾和那小狐狸走向后院,见这后院位于一处极其宽阔的断崖之上,右手侧有着一个小小隔间,门上挂着写有浴房两字的木牌。橙走进那小隔间,又见到房间当中放着一个大大的浴桶,墙壁一脚摆放着十七八只木桶,都用木盖盖了,随后掀开一只木桶盖子,果然见到里面盛满了清水。

橙往浴桶中倒满了清水,跟着自己除下外衣,刚要将那外穿的红色连衣裙挂在一边衣架上,衣服中却轻飘飘地落下一物。橙伸手接住,凑着月光一看,原来是先前自那矮天狗处得来的字帖,正是鞍马僧正坊所书写的定风波那一幅字。

橙本来就极好风雅之道,又经过风见幽香多年熏陶,一见这帖上笔画纵横往来,潇洒异常,胸中登时涌上一阵意气,立即便想要试练一番这书法中的精妙剑术。

她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无心钻入浴桶中仔细沐浴,只将上下衣物除了,拿起木桶在身上随意冲浇了几下就算完事。跟着匆匆忙忙地擦身穿衣之后,就急不可耐拿着字帖回房去取来长剑,一切齐备之后,便独自一人来到了后院中,将那字帖展开置于地上,站在一边手执长剑仔细端详起来。

其时月明星稀,微风习习。橙刚洗过了冷水澡,匆忙之间并未擦净,经风一吹,不觉凉意阵阵,但她凝神细看字帖,对冷暖之事全没放在心上。右手却忽然将长剑自鞘中拔出,握剑的手法却颇显奇特,五指倒抓剑柄,竟如同手执毛笔一般。

她嘿的一声轻叫,手上长剑始动,却不是演练杀人剑术,反倒是以剑为笔,在地面上半尺高处凌空虚摹起字帖上的书法笔意来。

橙双眉紧蹙,神色肃然,目光在字帖与自己剑尖之间来回转动,手腕抖动忽快忽慢,脚下步伐忽左忽右,仿照字帖中鞍马僧正坊的笔法将一首定风波一笔一划写下,越写越是觉得字帖中笔法奥妙之处委实渊深,自己要学得其中三四分,非得穷尽心智不可。相较而言,先前与伊莉莎学习的那些剑术,反倒并不太难了。

她第一遍写时,笔画迟钝稚拙,字形懒懒散散,全然不成样子。第二遍时行笔急劲如风,每一笔雄健锋利如刀割剑刺一般,虽锋芒毕露,圆润之处却嫌不足,单独看来或许不错,但与鞍马僧正坊的原作一比,便可见原作纵逸潇洒,橙所临摹之作却笔态森然,用力过猛,如同要与人拼命一般。橙摇头苦笑,当即又下笔写第三遍,这一次她吸取上次教训,讲求下笔柔韧圆蕴,却又矫枉过正,写成的字体温温软软,个个都像羞答答娇怯怯的闺中姑娘,哪里还有定风波词中的慷慨豁达意象?

连续失败三次,她却丝毫不馁,脸上反而现出微笑,又第四遍下笔,这一回才终于初窥门径,所成之字与原作相比虽还显得稚嫩,但总算有了三分神韵。

橙心头欢喜,当即加紧练习,手中长剑不住凌空虚画,将那一首定风波翻来覆去地书写。她越写越觉得下笔流畅如意,心头也越发畅快,不知不觉间牵动内息,妖气在四肢百骸间流动运转,如春水融冰般越转越厚。

橙心无旁骛,全神贯注于字帖之上,不但留意不到体内妖气变化,连时间似乎都已忘了,只觉得临摹这字帖有着极大乐趣,口中不自觉发出轻轻呼喝声,时而欢喜时而苦闷,已达物我两忘之境,此刻若是有旁人在场看见,只怕会担忧她迷了神智,已致疯癫。渐渐的她剑上笔画越来越长,到后来已渐渐离了地面,纵跃飞转地挥洒刺击起来,已变作施展剑术一般。她对此却浑然不觉,只知自己仍在临摹书法,周身体表又不住冒出白烟,那是她先前洗澡时未及擦干身体所留下的水分,这时周身发热,渐渐便被蒸发成水汽冒出。

那小狐狸在一旁静静看着,最初只呆呆望着,对橙的举动似乎全然不解,待到后来见橙剑光恢恢而起时,也不住呦呦叫嚷,声音甚是欢喜,想来是在为橙感到高兴。

这一舞直到一轮满月自天中移到西北,橙忽发一声似猫叫的声音,身子旋转,长剑顺势刺去,手腕急颤不止,剑尖如描眉画目般在空中连落数笔,正是写完了最后一个晴字。

橙由此收剑回鞘,将字帖小心翼翼收入怀中,仰天望着山巅月色,心底一阵畅快,不由得嘿嘿偷笑出声来。

橙只花了区区不到半夜功夫,便已将这路剑法熟记心中,其中奥妙虽未尽数掌握,但少说已有半数成竹在胸。她深知这套剑法玄妙深奥,远非自己从伊莉莎那里学来的一些基础剑术能比,这短短时间内竟能掌握五成实在已大出她意料之外,心中只有得意。

她却不知道,定风波书法字帖中所藏的这套剑法,乃是天狗众首领鞍马僧正坊近年来的心血所成。鞍马既为剑术大家,又擅书法丹青,他穷尽心思将这两道融会贯通而成,所得的便是这套定风波剑法。

那一日,近藤兄弟中的近藤昌义向鞍马请求,只说自己兄弟所练习的那套遮那剑法似乎已到瓶颈,请求鞍马大人给予指点。鞍马当时定风波剑法初成,还未告知天狗众内诸人,一时兴起,隔日后便派人将自己所书写的定风波字帖送去那兄弟二人,只盼他二人能从书法中悟得自己新创剑术,对他兄弟所修习的遮那也必然大有助益。

只是此后数日,鞍马僧正坊数次考究近藤兄弟,那兄弟二人的剑术却仍是一如从前,毫无进益。鞍马询问他二人字帖之事,他二人也只是讪讪而笑,推说自己不懂诗词歌赋,甚至还说请鞍马大人收回墨宝,另赠他人。鞍马听他二人言辞,显然是全没主意到自己留在书法字迹中的精妙剑术,不禁着恼,想要出言提醒,却又觉得有损风雅,虽觉得扫兴,也只好按下不表。近藤兄弟不知内情,见到鞍马面色不悦,也只以为他恼怒自己兄弟二人不学无术,此后便只加倍在唐诗宋词和歌俳句上狠下苦功。

鞍马素知这兄弟二人只好武艺,对风雅文化一窍不通,当时赠字帖给他们也只是凑巧赶上,一时兴起,他二人悟不得字中剑术,虽然叫他扫兴,但也在意料之中。他转头便将同样的字帖分送给天狗众中另二十三名侍队头和两位副头领,盼望其中有人天赋异禀,竟能练成自己一片苦心孤诣而成的得意武术。

这一盼便是大半年。天狗众两位副头领、二十五位侍队头人哪个不是身负惊人技艺,其中大半也颇擅诗词、舞蹈、插花、茶道等诸般风雅,但这大半年以来不但无一人练成字帖中剑术,甚至连发现字帖中藏有剑术之人竟也没有。鞍马僧正坊大感失望,可他既为一派之长,又是幻想乡中大宗师级别的人物,总不好因此便大发脾气,但要心平气和地将此事告知诸人,他又实在心有不甘。于是鞍马只得按下不表,他又从没在旁人面前使过这套定风波剑法,如此一来,这路剑法便如没创出一般。

时至今日,这定风波字帖在天狗众二十五位侍队头人家中,人人都有一幅,却偏偏没一人知晓这套剑法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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