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声陌并没有第一时间动手，首先关注许凡尘的情况。
自从与长兄不和，一半是计谋，一半是顺水推舟的离开萧家，在江湖上游历时，这个古怪的女人突然找上来，言说与萧家有旧，为报大恩，要求同行。
如果是陆无为在这里一定会激动地说些“天降系”、“本命”、“纯爱”之类的怪话，然后疯狂点头答应下来。
但萧声陌没有他那么跳脱，也没有他那些宿世记忆。
萧声陌本意是不想带个累赘，江湖路远，人心险恶，若是只有他一人能打能跑，多这么个凡人在侧反倒大为不便，更何况彼此不曾相知，骤然说起同道之事，未免有些交浅言深。
许凡尘却依旧强求。
修道者餐风饮露也能活，于是萧声陌并没有再说什么进行阻拦，只是打算用险恶的生活环境吓退这人。
……却没想到，这位出身大秦军伍的许凡尘，没有请求，没有言语，只是默默跟随，比他预想中更能耐得住苦楚。
提前备好饮食，收纳进行囊，吃喝用尽便就地取用，靠在树桩上就能一夜安眠，事发突然也能立刻从睡梦中切换到临战状态，既警醒，又敏锐。
即便是萧声陌心有抗拒，也不得不承认这她的韧性。
甚至最先搭话的人是他，是他小看了远行的寂寞，远山的层峦，灯火的色彩，大道的明悟，一路行过的见证总想有个人分享。
“那边的，晚霞很美。”那时，他这样说道，自从上次在城镇住宿，与店家对话已经有半月有余，萧声陌看着烤兔肉的许凡尘，突然出了声。
直到话说出口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是在唐突的搭话，让彼此产生联系。
“嗯，确实，我在朔风郡见过更美的，那里没有中原这样多的山，太阳将落时，霞光均匀泼洒到地平线上，我经常会去城门对着晚霞喝酒，感觉很惬意。”许凡尘稍稍惊诧之后，回以笑颜，并向他递来兔腿：“要来一点吗？”
“……嗯，要。”
萧声陌于那时接纳了旅行中的伙伴，开始将身边的另一个人记挂在心上。
许凡尘由此负责了旅行途中，大部分的打点用度事宜，并且动用手段，平息因为他的性情做出的各种事情，其中可能对萧家产生后续不良影响的世故。
并且，除非萧声陌主动提起，许凡尘从不对他的行为进行任何干预，毕竟她只是一厢情愿的给予萧家庇佑，而非萧家请求，她也很清楚自己是多事的那个。
相互的感情并非爱情，也非亲情，更非友情，他清楚许凡尘也是一样。
他们是同道，同伴，因为各自的理由、理想，共享一段人生时光的同行者，与过路人、陌路人相对，这种关系应当比爱人更加亲近，比亲人更加紧密，比友人更进一步，却并不能用以上的关系形容。
或者说，两人刻意让关系仅限于这种程度就好。
毕竟，行道乃荆棘路，此间是仙凡别，大约死不能同终，无论做土一抔谁先谁后，江湖人总是想要少些伤感。
最近在游历北门郡时，突然坐镇萧家的长兄有消息传来，唤他回去一趟。
这时候他萧声陌正在密切关注许凡尘的状态，倒不是起了繁殖本能，而是他觉得许凡尘状态不太对。
应该说，她表现得状态太好了，敏锐又机灵，热诚且坦率，在萧声陌的眼中，她的颜色过于鲜艳浓烈——
——鲜艳浓烈到让人联想到回光返照，或者花绽到最盛之时，接下来只能是凋零。
如此绚烂的活法，耗尽精神，大概命不久矣，萧声陌直觉如此。
修道者讲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藏锋于拙，和光同尘，方才修身养命。而许凡尘采取的行动恰恰与之相反，似乎在短短时间内，想要将一生的所有精彩全都抛洒出来。
如果可以的话，他是想救救这位同道，于是多加关注。
所以在刚刚回到萧家没多久，他就迅速意识到许凡尘失去行迹，当即向下人打听过之后，听闻有剑客携孩童，登门告知邪道妖人之事，而许凡尘正是与那孩童一同离去。
萧声陌紧追而来，最后看到的，便是许凡尘倒在地上的一幕。
他没有生气。
因为这纯粹是许凡尘自找的。
话又说回来，他算得上她的谁？
他哪里配替她生气。
正如许凡尘一厢情愿的庇佑萧家，他也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要予人救济。
他完全没有生气。
将真气递入许凡尘的体内，暂时维持她的生机。
不过许凡尘的情况比想象中更加糟糕。
外伤姑且不提，她最后的杀招“疯魔”——只论物理性质，何闻道的身体比钢铁更加坚硬，能够凭凡人的枪剑，对踏足照夜境巅峰，几乎超越人类晋入神话领域的超凡存在造成杀伤，所使用的伟力到底从何而来？
正如她自己所说，用“命”换来的。
烧尽了寿数、命元以及未来，将自我所有的意义全都寄托于此。
以至于现在萧声陌感觉怀中所拥的，只是血肉组成的空壳，甚至比起尸体来说，属于“人”的性质还要更少。
不过好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得救——以真气强行让毁伤的五脏继续运转，让将死之人再苟延残喘片刻，这种事大多数练气有成的江湖名宿都能做到。
为什么？
因为说到到真气体系的起源，那是修道者为了让自己证道混元金仙，达至“全知全能”彼岸，所凭借的媒介，这就是为什么修道者入门要求多少要有一点练气才能。
而仙道立意在这里，无论再怎样简化，衍生多少代之后，真气仍然保留一点点“全能”的特性。
所以萧声陌确认过自己的道行与真气，能够将许凡尘使用杀招“疯魔”的缺损补回，生死人，肉白骨，这种事情对于修道者来说不算简单，也不算很难。
对面的邪道妖人，只是看着萧声陌的急救，什么都不做，很有礼貌的等待，直到许凡尘的状态稳定下来，他有想问的问题：
“萧家大郎？”
“正是，萧声陌。”出于对他没有抢攻打扰自己救人的回礼，萧声陌也愿意回应几句。
当然，杀还是要杀的。
“你，修道多久了？”
“十年——不，九年。”
萧声陌至今的人生已经很精彩了，不过说真的，他现在也不过十九，还未到及冠之年。
“九载悟道，胜我何闻道四甲子苦修，苍天，哈——”
萧声陌闭目，长叹一声，再睁开时，已经放下所有生杀中不需要的情感，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你在想，天道不公？”
“不可这般言说，若是我这有望方寸的修道者也要怨怼，这天底下的万万凡人的公平又在哪里。无关天命，不过是，尽人事，只此而已。”
“……这不是你杀人吃人的理由。”
“重要吗，所有人都在纠结一个理由，重要的不该是大道吗？”
萧声陌只是摇头。
“已然入了癫狂啊，大道当真如此诱人，连为人的是非对错都能遗忘，只余下求道的躯壳。”
“你走的更远，理应比我更懂才是。还是说，你这直夫，莫非什么都没想过，只顾修道，不曾舍弃什么，便前行至此吗？”
求道之路，中道崩殂，在何闻道看来，当然是仅次于证道的美好结局。
至少有前行的目标，比起败亡，他更不能忍受痴愚和平庸。
努力，却回报寥寥，沉沦庸常，这种感觉是天才所不能理解的。
也许只有刀兵才能让双方相互理解吧。
“是杀我更重要，还是救下许凡尘更重要？”
何闻道最后这样问一句，却并没有听回答的意思，便指挥不净神将上前。
千言万语，最后还是要做过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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