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力将尽,许凡尘已经使不出真解破局。
人力岂能与天相争,再怎样悍勇刚烈的武人,终究难逃生老病死的命数。
真气有穷,体力有竭,拘束在物质的形体当中,困锁于有限的视界之内,相比于身入高天至理,探求无穷彼岸的修道者,着实无力。
此非战之过。
武夫的“凝气成铠”,为了将有限的真气开发到极限,所以并不灵活,哪怕是刚刚入门的管窥境修士也能从真气的凝实程度,直观看到武夫的状态。
许凡尘败迹已现。
冲杀当中,她身上的真气震动表明,她已经没有余力维持防御方面的真气之用,只能勉强驱动身体,勉强打散阵中气脉,向前推进。
而这,是何闻道所无法理解的。
“你在做什么?”
“近前,斩将。”
“既然气竭,又如何斩我。”
“这剑能划开咽喉,这身躯便没有停下的理由。”
一道伤口,换三丈近。
值。
十滴血,换二丈近。
值。
一个贯穿侧腹的血洞,换五丈近。
值!
交战必定有牺牲,这牺牲无论从何而出,只要在许凡尘的杀敌算法中算出值得,她便不会犹豫,不会迟疑。
无论面容五官,还是四肢五脏,但凡换来战果,让她能更靠近何闻道,都可以作为牺牲。
只有舍得,只有狠绝到这般冷彻,才配得上司大秦国门开闭,掌朔风郡百万人生死的大良造之位。
最终,她杀到何闻道面前。
满身血淋淋的创口,长枪也折了枪尖,剑倒是还完好,可是左肩上一道劈断锁骨的重创,让她没办法举剑。
“可是,你还有力气杀我吗?”
何闻道不躲不闪,徒手抓住当面刺来的枪杆,叹息道。
“阵法已成,气脉已定,这次你没机会再次挣脱。而我真气半点不少,形神完全。”
“许凡尘,你凭什么杀我?”
回应他的,是再度发力向前撞过来的断枪。
“凭这条命!”
心流——
何闻道所言半点不假,秦先锋制式枪剑击法确实只有两式真解,一为“浪起”,二为“破军”,此后便技止于此。
而她许凡尘也力尽气竭,身受致命伤两处,重伤十一处,轻伤擦伤无算,就算当下用虎狼大药救急也未必能活。
由她来斩杀何闻道,这件事本就没有能成的道理。
那便不讲道理!
——真解·大疯魔!
已经麻木的手臂再度注满力道,剑柄也重新握紧直到骨节发白。
何闻道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还能继续挥舞剑器,只能感受到剑锋划过脖颈时带走的温度……
这一式真解并非秦制式武艺当中所得,之所以称为“心流”,自然是源于许凡尘其心专于一,由此而得的真解。
并非对于技艺的体悟,而是来自于本心的大彻大悟。
为何而活,又为何而死。她在某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日子里,突然想到这个问题,这样问自己,却没能得到答案。
她似乎没有需要贯彻到尽头的理念,没有承载万千期待的命运,没有非做不可的事,没有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事。
许凡尘坚信自己并不是为了将血脉传承下去而生于世。
而现在,难得有了“凭恩义护佑萧家”这个理由,为之活下去的理由,也是为其赴死的理由,经年累月的武艺、留存至今的人生、己身存在的价值,全部押上,放手一搏的理由。
怎么能因为区区气竭力尽便就此停下。
她不是还有命,没有用掉吗。
若非如此,如果在这里惜命,这条命又该用在哪里呢?
想到这里,她得了顿悟,得了这一生一次的大杀招,心流·真解·大疯魔。
的确,诚如何闻道所说,她许凡尘是个疯的,砸碎了作为人天生的固有属性,抛弃掉从小接受的文化理念,只是因为那些概念无法让她说服自己,用来解答人类文明的终极哲学问题。
她是个凡人,却不甘心只是个凡人。
疯魔,倒是个不错的出路。
哪怕只是这红尘大梦,能梦醒一刹,许凡尘也满足了。
“所谓,‘一朝悟道’啊……”
枪锋剑气不休,名为“疯魔”的真解,让何闻道联想到传说中的铁树地狱,他只差一点就死了,如果不是他立时抽身,如果没有紧急以秘法唤来一尊不净神将遮挡,他现在已经死了。
就像他平常用起来最顺手的,凝聚所食之人忌恨祭炼而成,名为“大忌”的不净神将,正面撞上许凡尘的真解,枪与剑仿佛一瞬之间便成就千万轰击,现如今如同被凌迟一般,就连不净本源也被撕碎、破散。
仅有五尊的不净神将其一,数百年的祭炼,就此付之东流,何闻道有些可惜,更多的,则是对那个伏倒在地上凡人。
他低下头,看着胸部已经没有起伏的形体,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试图传达些什么似的,说道:
“在用出最后这招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
“你不懂,为什么力竭却仍然能突破极限,让身躯继续舞动兵刃。”
“你知道自己做得到这种事,却不能理解为什么……太可惜了。”
“许凡尘,物理不会因为毅力而被打破。”
“你能打破血肉之躯的界限,是因为你触及到了那层境界,彼岸、根源、御座,或者说,‘道’。”
“是因为强烈的意志吗,就好像百家武人对理与义的追求一样?由此做到了同样超越人智逻辑的事情。”
“可惜你已经没办法回答我了。”
“……我们似乎总是在追求别人已经习以为常的东西,是的,我们,你和我都是。”
“许凡尘,许凡尘,我会记住这个名字的。”
何闻道看着许凡尘,就好像看着一个平庸的自己,如果三百年前,自己的妹妹没有被上仙收为弟子,自己不曾知晓修道的广袤无垠,恐怕最终也如同许凡尘一般,空洞地追逐着生死的意义,然后溺死在盲目痴愚当中。
他不愿意做这样假设,哪怕只是想想都觉得眉间绞痛。
尽管现如今只有同渡境的他,在修道长路上也未能走多远,距离道衍真仙遥不可及,而天资庸常,寿元无多,即便一切顺利,擢升方寸的概率也不过半成。
同样是怀抱理想溺死的未来,似乎就在眼前。
另一个声音入耳,不,应该说,何闻道先感觉到了那种压力——
“不必记得,许凡尘不需死于今日,而你这邪道将毙于剑下,记住名字又有何用。”
——如同天倾一般的压力,降落在已然成阵的【五毒妄念大不净秘源阵】之上,贯通的气脉突兀变得迟滞,乃至断绝。
黑白双色分明的气旋渐渐明晰,如同泼洒的水墨环绕在来者周身。
何闻道认出来,这分明是赫赫有名的魔道功法《太上化魔》中的秘术,【我心大化黑白】。
是一门堂堂正正表示,要“以我心代天心”的秘术,它要对抗的,则是大道,是世界本身。虽然不提对依赖天时地利的大阵压制效果如何,但想想也知道,杀鸡用牛刀,岂有不利之理。
相较之下,人饵一脉专精“补不足”的技与术,只不过卑微小道,哪能比得上这般与天争锋的心气。
俊朗青年高步踏入阵中,视不净神将与大阵为无物,走到许凡尘跟前,一手将其抱起,一手唤起黑白二气,卷来那骊龙缠柄剑,直指何闻道。
“萧声陌,特此前来,为杀食人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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