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曾经还生活在日本时，政宗就很喜欢去澡堂泡澡。
不同于一般人喜欢享受边泡澡边聊天的惬意，政宗更多的时候是独自去澡堂。
特别是在早上澡堂刚开门或是晚上即将停止营业的时候，那会人最少，很多时候甚至只有政宗一个人坐在偌大的浴池里，放空脑子看着热气升腾，在半空中消散。
一个人坐在宽敞的浴池里，就像是独享鱼缸的金鱼。这种安静而宽敞的空间总是能给他带来一种银色的空旷感。
而在灰烬帝国，这个世界的人们似乎并没有一起泡澡的习惯。因此克里斯坦只能一个人冲澡或是坐在狭窄的浴缸里，一开始他会感到有些不自在，且怀念当初独自一人享受整个澡堂的时光。但随着时间流逝，不知不觉过去了二十多年。存在于记忆中的惬意逐渐变得暧昧不清，克里斯坦逐渐忘记了热气蒸腾的澡堂与宽敞的浴池，接受了现实。
然而人的记忆并不是那么容易消失的，尤其是对于美好事物的回忆。
当克兰脱下衣服，时隔多年再次走进宽敞的澡堂时，久远之前的记忆顿时在脑海中苏醒。当那种久违的舒适感涌入脑海时，克兰感到欣喜若狂，他情不自禁地在这个足有一间客房大的浴池里上蹿下跳。不知道是否是法德娜刻意安排过，整个澡堂里只有克兰一个人，因此他可以尽情地享受水花飞溅所带来的的**。
“喂！老爷，泡个澡而已，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
“你是不会懂这种感觉的，坎黑尔！”
克兰说的没错，虽然坎黑尔能够感受到自己心中的喜悦，能够知道自己为何高兴，却不能理解这两者之间的联系。
嘛，虽说让龙来尝试读懂人的情感，确实是有些不解风情了。
克兰舀起一瓢热水，狠狠地泼在坎黑尔的头上。
虽然现在的坎黑尔尚无实体，但看见扑面而来的水幕，坎黑尔还是吓得一个激灵。这滑稽的反应让克兰忍不住捧腹大笑。
“可恶！老爷，分我一点魔力！看我今天怎么教育你！”
“你这不是让我抓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做梦吧你！”
“呜呜，太狡猾了。明明我也想试试泡澡的滋味！”
“...”
在久违地嬉闹了一阵之后，克兰的精力总算是消耗殆尽了。
大脑过度运转加上长时间的运动令克兰身心俱疲，等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呆呆地坐在浴池的角落，看着坎黑尔在水面上漂来漂去。
“已经过去多久了，我都快忘记这种感觉了。”
“你是说曾经在故乡泡澡的日子吗？那确实已经过去很久了，久到你连澡堂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对于龙来说，四十年不过是鳞片生长一寸的时间。但对人来说，却已经过去生命中的大半时光。
坎黑尔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听不见克兰的心声。他一转过头，看见克兰正趴在浴池的边沿，就这么睡着了。
整个澡堂的水是用沸魔石加热的，水的颜色呈现出淡淡的黄色，似乎是加入了某种香料，散发出能够让人神经松弛的香味。坎黑尔缓缓游到克兰的手边，像往常那样爬上他的肩膀。
黑色的长发、精致的脸庞，如果不听声音的话，克兰八成会被当成女孩子吧。坎黑尔想起自己曾在克兰的脑海中看到的，克里斯坦·灰手的样貌。那是一个平平无奇，脸上还长着参差不齐胡茬的青年。坎黑尔了解克里斯坦沉重的过去，进而愈发地对克兰感到同情与痛惜。虽然克兰自己不曾觉得，但在坎黑尔看来，那个投影在镜中的男人，脸上无时无刻都挂着悲伤。
尽管在昨晚克兰放声痛哭时坎黑尔并没有窃取他的思想，但他仍能感觉到那柄奇怪的武器点亮了克兰内心的某个黑暗角落。这样一看，对克兰来说当这样个魔族说不定是更好的选择。
正是出于这种思想，在昨晚实行过一次之后，坎黑尔开始有意地关闭与克兰的精神联系。这个男人给了她许久不曾感受过的新奇感，而时刻掌握克兰的想法无疑会让这种新奇感大打折扣。
好巧不巧的是，克兰成了法德娜·暗影的丈夫，成了魔王的婚约者。坎黑尔几乎能够确定，在不久的将来克兰将再次前往那个可怕的战场，用为自己重拾希望的这对双枪屠杀自己曾经的同胞。
而这一切，也都是克兰自己的选择。
他已经将一切都告诉了克兰，所以这实在称不上是欺骗。正因如此，他才打心底地为这个男人感到难过。
“来都来了，没必要躲躲藏藏的吧？”
坎黑尔朝着门口的位置抬起头，盯着地面上的黑影。
对方明显听见了坎黑尔的话，但依旧停留在门口。
“没关系，他睡着了。看这架势一时半会是醒不过来的。”
这下，门那边的人才放心地掀起门帘，蹑手蹑脚地走进澡堂。
“嘿嘿，如果让那些狂热的崇拜者们知道，魔王大人竟然悄悄潜入丈夫的浴室里，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呢？”
“再废话的话我就让你永远也开不了口。”
法德娜恨恨地瞪了一眼坎黑尔，轻轻地坐进浴池里。
“呼。”
法德娜舒爽地出了一口气。她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黑色的贴身内衣，大半个身体都暴露在外。受热水刺激，雪白的皮肤很快便变成了浅红色。
“怎么？您大驾光临这里，不会是想替老爷搓澡吧？”
“搓，搓澡！？虽然不是不行，但是——”
法德娜有些慌张地挥舞双手，这副羞涩的模样在坎黑尔看来分外可笑。
“闲话少说，你专挑老爷睡着的时间进来，无非就是有些事要吩咐我吧？”
听到坎黑尔没带好气的声音，法德娜微微一愣。
和平时嬉皮笑脸的坎黑尔完全不同，黑色的蛇缓慢地扭动着身子，看向法德娜的眼中渗出狠毒与轻蔑。
既然对方没有好好说话的意思，也没有继续客气的理由了。法德娜闭上眼睛缓缓地呼吸，将双手重新横在胸前，似乎是在平复心情。
“我想让你劝克兰留下来。”
“留下来？你不是已经做到了吗？你用真情实感打动老爷，让这个真挚而正直的男人为你倾心。这样还不够吗？还需要我做什么？”
“坎黑尔，我知道克兰不是真心想要和我结婚的。我也不奢望他像真正的丈夫那样待我。但在这里、这个时刻，没有人会听见我们的谈话。我想再让他选择一次，但是我仍然希望他能够留下。”
“哼！”
坎黑尔从克兰的肩膀上滑下，缓缓游到法德娜的面前。在法德娜的眼睛中，倒映出的仅仅是一条毒蛇的影子。
“既然你真的这么想，又何必来找我帮忙？
法德娜，你或许骗得了别人，但骗不了我。你所行的伪善再多也抵消不了你曾经行过的恶。出于原本的立场，或许我应该配合你。让老爷留下来，那样你就能巩固你的地位，你的虚妄之诺也不会被戳穿。
但是老爷他呢？他应该做这些吗？
法德娜，克里斯坦·灰手比你想象的要坚强的多，也要痛苦的多。正因如此，他才会犯一个最不应该犯的错误——被你的花言巧语所欺骗，对你心生爱意。
在我告知了他你的一切计划之后，他他仍然选择留在你的身边。尽管他不断地在内心深处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弥补曾经的遗憾，但瞒不过我！他确实是为了你留下来的。
如果你尚且还有良性，就让他离开你。而不是任由一个爱你的人踏入血海，只为了你虚假的承诺。”
坎黑尔的声音愈发高昂，恍惚之间法德娜似乎又看见了曾经那个翱翔在天空中，咆哮若雷的黑龙的身影。
更让她感到难过的，不是坎黑尔的拒绝与对自己的斥责，而是克兰的心意。
克兰，真的会喜欢我吗？
不，这不可能！
“你——胆敢——这么和我说话！？”
自责感与愤怒冲昏了法德娜的头脑。她一从浴池中站起身子，周围的水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冰。漆黑的阴影覆盖在她的手上，形成了和先前漂浮在空中的怪物如出一辙的利爪。不容坎黑尔闪避，她一把将那条细小的蛇抓起，举到自己眼前。原本黑色的瞳孔也变成了和头发一样的银色，闪着渗人的白光。
影魔的手，即使是无实体状态的坎黑尔也无法逃脱。
“你以为我不想吗？我恨不得立刻让克兰逃走，离黑土远远的。
但这可能做到吗？你觉得他有办法像以前那样生活吗？你觉得他还会和以前那样对待这个世界吗？
我知道我所说的一切或将成为谎言，但我真的需要克兰。
我已经无法信任其他的人了，伊斯海德也好、巴尔也好...再没有任何魔族能像克兰那样真挚，值得我相信。
我还不能失去魔王的位置，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为了一切不被毁于一旦，我必须说服自己让克兰留下来。”
法德娜的声音从一开始的怒吼逐渐变成了哀求，缠绕在她身体上的黑影消失了，坎黑尔惊奇地发现尊贵的法德娜·暗影正跪在自己面前，银色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滑落，在落到地面之前便结成了冰球。
“拜托了，坎黑尔。我知道我所做的事是无法原谅的，但你必须得帮我。
你说我们真的会和不喜欢的对象结婚吗？
无论是从我刚才说的，还是从我的内心出发，我都希望能够和克兰在一起。
我比你想象中要更爱克兰。”
说到这里，法德娜的声音已经变成了断断续续的低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低下头的法德娜和不停摇晃脑袋的坎黑尔，最终他们都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然而...这并不是关键。
咔嚓——
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
当破冰的声音从法德娜面前传来，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克兰还在这间浴室里。
“哦？俗话说啊，对一个人一见钟情的概率是千分之一。”
同样听到了破冰的声音，坎黑尔还被法德娜抓在手里，突然大笑起来。
“千分之一又千分之一，上百万的生命里才有你们这么一对啊！”
法德娜的脸突然变得一片绯红，一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她恨不得在地上打个洞钻进去。
“阿嚏！”
克兰晃晃悠悠地从浴池里站起身来，从刚才开始他一直就感觉外面很吵，醒来发现自己居然睡在一池子冰块里。
而且虽然是在将醒未醒的状态，但坎黑尔和法德娜刚才的对话他也听了个六七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坎黑尔？法德娜？刚才那些话是你们在说吗？”
“我我我我我——”
望着半天憋不出一个词来的法德娜，坎黑尔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只有这种时候，魔王大人才变回了真正的自己。
坎黑尔终于发现了那个一直被自己忽视的奇点。
在成为魔王之前，法德娜不过也只是个少女。即使是继承了先代的知识与力量，身居高位的漫长时光里，她对于“爱”的理解却还停留在最初的阶段。
（对于经历了无数时代的坎黑尔来说，影魔之主也只称得上是小孩。）
这么一想，他便释怀了。
不得不说，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老爷，我说魔王大人是来替你搓澡的，你信吗？”
坎黑尔又变回了平时那条讨人厌的黑蛇，吐舌时发出的嘶鸣像是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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