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推开门的瞬间，法德娜几乎已经能够想象出里面的景象。
糟乱的床铺、四散的镜子碎片、地板上布满各种棉絮和床单的碎片，一切都以混乱而破碎的方式呈现，却唯独不见克兰的影子。
他大概已经逃走了。
如果我是他的话，一定会有多远逃多远。
法德娜这么想着，禁不住感到有些难过。
但扪心自问，她的内心是否又在不自觉地期望着这样的结局呢？
既没有安排人监视，也没有布下防止对方逃跑的魔法，甚至连阳台大门也敞开着。对于拥有血魔之躯的克兰来说，逃离这个房间易如反掌。
出于伊斯海德的建议，法德娜将赋予了战场上的游魂第二次生命。无论从哪种角度出发，与克兰结婚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选项。
但抛开一切利益的考量，做出这个决定的始终还是法德娜本人。
也就是说，成为克兰·暗影的妻子是出于法德娜·暗影自己的意愿。
或许，在看到那个被浓重的怨气所包裹，却还为他人而感到悲哀的残魂时，两人就已经注定会迎来这样的命运。
——将克兰留在身边，成为捍卫魔王地位的一道盾牌。
在听过克兰昨天一番话后，法德娜愈发觉得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可就算如此，她仍按捺不住心中的希望，想着克兰能够留下来。
即便她清楚，在不久的将来可能自己会违背克兰的意愿，将他送回残酷的战场。
怀着如此矛盾的心情，法德娜推开了房间的门。
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汗味，一层薄薄的白雾漂浮在半空中，闷热的感觉让法德娜在刹那间误以为自己走进了厨房。
克兰正卧在床上，白色的被子已经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一边，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短裤，正用双手支撑床板，不停地上下起伏着。汗水不停地从克兰的皮肤中渗出，滴落在床单上，形成影子的轮廓。
在法德娜的印象中，这似乎是人类的某种锻炼。
尽管是为人类的灵魂塑造肉体，但伊斯海德似乎并没有偷工减料。克兰的身体比看起来要结实许多，肌肉的轮廓透着血魔一族独有的力量感。
“哦，老爷！有客人来了。”
先于专心锻炼的克兰，躺在他肩膀上闭眼休憩的坎黑尔先一步感受到了法德娜的存在。它已经变回了蛇的形态，慵懒地抬起脑袋张开嘴巴，不耐烦地打着哈欠。
“喔！是法德娜吗？”
克兰像猎豹那样将身体从床上弹起，覆在体表的汗珠四处飞溅。他的脸上布满了汗水，雪白的皮肤因为充血而透着淡淡的红色，胸膛随着喘息而不断地起伏着。
“你这是在做什么？”
“如你所见，正在锻炼身体。昨天晚上我和坎黑尔一起做了些测试，对这具身体稍微又了解了些。用一具完全陌生的身体活动实在是些不好受，我想尽快熟悉它。”
“哦？有如此兴致的话，看起来你已经有了答案。克兰，不妨说给我听听？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嗯？现在就说吗？”
克兰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但看样子法德娜并没有让步的意思。
“好吧，你想的是没错啦。不过你觉得这真的好吗？”
果然还是有些太突然了？
法德娜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她也暗暗下定决定，就算伊斯海德阻拦，自己也要把克兰安全地送出去。
“没、没关系，但说无妨。”
法德娜别过头去，努力想要在克兰的面前隐藏自己难受的一面，同时压低嗓音，显得自己情绪不那么激动。
“那就——法德娜，我接受你的求婚。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丈夫了。”
“既然这样，那我们现在就动身，时间——”
连珠炮一般的话语戛然而止，法德娜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见的却是克兰略带惊讶的表情。
那简直就像是在说——这不就是你所期望的吗？
“等等，你就这么接受了！？我可是魔王唉！你们人类的宿敌魔王哦！！！”
“对啊，所以说我才问，你这样的大人物和我这样来路不明的家伙结婚真的好吗？”
“那不是你该操心的——”
法德娜一时有些幌神，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且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这导致她的脑海中产生了强烈的梦幻感。
“相比于这个，我现在想去上个厕所，洗个澡...”
克兰拿起睡袍擦了擦身上的汗水，然后像浴巾那样搭在肩膀上。
虽说血魔似乎不像人类那样需要经常排泄，但终究还是有这种需求的。尤其是克兰经过了三个小时不停的各种锻炼后，身上那种黏糊糊的感觉加上强烈的脱水感令他觉得无比难受。
在长达半分钟低头的沉默后，法德娜终于抬起头来直视克兰。她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粉色，眼神也有些飘忽不定。这让克兰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嘛，既然你接受了，那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这座魔王城的一份子了。你先在房间里再等一会，我去叫人给你拿换洗的衣服。总不能叫你穿这件出去见人吧？”
法德娜指了指克兰肩膀上几乎被汗水浸透的睡袍。
“是哦，那就麻烦你了。话说你不是会储物魔法吗？从那里面直接取一件衣服出来不就行了？”
“当！”
法德娜的拳头重重地打在克兰的脑袋上，让他忍不住痛叫出声。
“你可是个男人，我的储物空间里怎么会存有你的衣服呢？真是的...总之你先别乱跑，我马上就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法德娜似乎生气了。
她迅速转过身去，走到房门口时还悄悄地回过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克兰肩膀上的坎黑尔冲着自己挤眉弄眼。
在房门关上后，克兰重新躺倒在床上。不知是不是因为锻炼太久导致大脑有些缺氧的缘故，他隐隐约约幻听到门外传来欢呼的声音。
“真是笔不错的买卖，老爷。”
“你这么说也未免太失礼了吧？”
“嘿嘿，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你似乎有些高兴。”
“多嘴。”
坎黑尔缓缓爬上克兰的胸口，盘成一团懒懒地趴下。
“喂，坎黑尔。你说真的会和自己不喜欢的对象结婚吗？”
“老爷，你这个问题可有些蹊跷。首先，影魔和血魔无论怎么说都算不上人。
其次，关于这个你想问的究竟是法德娜大人还是老爷你自己呢？”
当然是我自己了。
克兰在心里自言自语，与此同时他也理解到坎黑尔早已洞悉了自己的想法。
坎黑尔说的没错，虽然只与法德娜相处了一天不到的时间，但她说的话无不令克兰感到印象深刻，一闭上眼那张美丽的脸庞就会不自觉地浮现在眼前。
无论怎么说，法德娜也算是救了克兰一命。作为“异乡人”的他对于魔族的身体并没有意料中那样排斥，但他也察觉到自己对法德娜的好感似乎已经超出了“感激”的范畴。
克兰偷偷瞥向坎黑尔，黑色的蛇依旧闭着眼睛，作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你真的很烦人啊，坎黑尔。”
“谢谢你的夸奖，老爷。”
2
尽管克兰早就知道高等魔族具有相当的智能，也对这座魔王城的全貌有了一定的设想。但直到他走出房间真正行走在这座建筑内部，这座城堡的华丽与奇特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那些富有神秘美感的壁画与形状千奇百怪的家具，克兰只在儿时的绘本中见过，从未想过它们能像这样真实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像是颅内燃烧着青色火焰在天花板上滑行的骷髅吊灯、长有鹿脚的桌子带着清脆的蹄声从走廊上疾驰而过。
“怎么样？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吗？”
法德娜的话语将克兰的意识唤回，他专心致志地盯着墙壁上旋飞的黑鸟，险些就被勾走了神。
“怎么说呢，我想象中的魔王城，应该更严肃或者说恐怖一点？”
“恶魔可不只会在战场上杀人，它们比你想象中更喜欢鲜花。”
紧接着，法德娜向克兰讲了些魔族的逸闻。像是喜欢织毛衣的恶魔，害怕飞翔的鸟魔。这些在克兰听来千奇百怪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滑稽的故事，从法德娜口中讲出就只是稀松平常的小事，仅仅是魔族日常生活的小插曲罢了。
她像是想要向克兰证明，魔族也有喜怒哀乐，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一边聊一边走，不知不觉间两人来到了一扇高大的门前，门被厚实的黑布遮住，从底下的缝隙中透出暧昧的橘色灯光。
门框上挂着朴素的木牌，用红色的颜料写着潦草的魔族文字。
在赫城，克兰完成了人类语和精灵语的课程，但对魔族语言实在是一窍不通。
就算他想学，也每处可学。
“对了，我差点就忘了这个。”
似乎是理解到了克兰的窘迫，法德娜伸出右手，伴随着手指划动，一个黑色的魔法阵凭空出现。紧接着，一股奇异的能量涌进了克兰的大脑，他视野中木牌上的字符逐渐变形成了人类的文字。
那上面写的似乎是——澡堂。
“这是通灵之闻还有通灵之言，这下你就能过听懂其他种族的语言了。你说的话也会自动翻译成听者所使用的语言。
顺带一提，我之前和你交流也是用了这种方法。”
真是方便的法术。
在克兰的印象中，人类的魔法书中似乎并没有类似魔法的记载。
门口长着角的女性恶魔似乎是侍者，看见法德娜到来慌忙下跪行礼。
“贵安，魔王大人。不知您前来有何吩咐？”
她的声音中满是惶恐，同法德娜说的一样，在克兰耳中自动转化成了人类的语言。
明明克兰从法德娜的身上感受不到丝毫的压迫感，但这侍者却表现得像是背上顶着大山，完全动弹不得。
“啊，这是我的丈夫，也是这座城的新主人之一。他刚才有些劳累过头了，想泡个澡来放松一下。”
“原来是魔王大人的丈夫，我这就——”
前一秒还恭顺无比的侍者猛然抬起头来，她那没有眼白的眸子中映照出法德娜和克兰的影子，嘴巴张大到下巴几乎要触地。
“魔王大人的！？”
“丈夫！？”
“劳累过头！？”
门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身，随后三个和门口的侍者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却只穿着半透明薄纱裙的女性恶魔冲了出来。
就在三人冲出门的艺术间，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克兰脑海中闪过。
当她们越过还处于下跪姿态的恶魔，跑到法德娜面前两个身位以前，克兰明显感觉到周围的温度下降了。
“老爷，离法德娜远一点，不然小心被吓到哦。”
“这是怎么——”
克兰疑惑地转过头去看向身边的法德娜，却发现她的身体上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模糊的黑影。
“安静点，孩子们。”
说话时，法德娜的声音和先前温婉而动听的声音截然不同，变得干涩而尖锐，像是要刺破克兰的耳膜，如同某种骇人恶兽的低吼。
“老爷，你看。”
顺着坎黑尔的指引，克兰望向头顶。一只包裹在黑影中的怪物在半空中漂浮，它有着类似于人的构造，一对长到吓人的手上生满了刀刃般的黑影，十根手指如利爪般锋利。它的头似乎和法德娜是一样的，只是银色的长发同样变成黑影，无风自动。一个巨大的空洞占据了整张脸三分之一的面积，苍白的光芒从其中射出，仿佛这具身体里封印着来自星界的幽灵。
这就是影魔啊，伟大的影魔之主。
坎黑尔在克兰的脑海中说道，从它的声音中克兰竟听出了一丝恐惧。
在克兰看向它的时候，它也注意到了克兰的存在。当那只怪物低下头俯视克兰时，漆黑的身体上便会抖落点点黑色的残渣。那似乎是影子的碎片，还未落到地面便消失不见。
那只怪物现身仅仅只有一瞬，当它和克兰对视时眨眼的功夫，克兰的视野中再度出现了魔王城的天花板。漆黑的恶魔消失不见，周围的温度却已经降到了足以结冰的零度，黑色的地面上覆满了白色的冰花，看样子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正常。
克兰重新看向门口，刚才吵吵闹闹的三人组已经完全安静下来。学着先前门口的侍者，四人整齐地排成一排，跪倒在法德娜的面前。
“抱歉，只是演习而已，不过好像稍微有些失控了。”
法德娜用手肘碰碰还没反应过来的克兰，难为情地笑了笑。
“啊，我没事...只是稍微有点...被吓到了。”
下意识地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后，克兰马上便发现这么说有些不妥当，因为他用余光瞥见法德娜有些不甘地咬了咬嘴唇。尽管立刻恢复了常态，但法德娜的情绪确实因为他的这句话而出现了些许波动。
恢复了笑脸的法德娜，蹲下身子看向跪在地上惊魂未定的四人。
“我说，现在可以让路了吗？”
“当当当然然然阔以。”
“我们这就就就让开。”
“请请请问需要我们帮忙提供服务吗？”
像是得了赦免状的死刑犯，四人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身来，退到了门两边。
法德娜瞧了瞧恶魔们身上沾水即透，和没穿没啥两样的纱裙，再看了一眼克兰，微笑着说道：“没事，你们就当我们没来过。”
说完，她不分由说地拉起克兰的手，掀起澡堂的帘门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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