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1日
第一章 集体无意识
（1）
从噩梦中惊醒，身穿一件偏大T恤衫的林雨琦揉了揉模糊的眼睛。
她看见床上躺着的另一个女孩安东尼娅正在睡觉，但还是警觉地不敢活动身体。
她又梦见了那个外号Shadow的少年，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充满神秘感的人。林雨琦深有疑问，为何一向不曾显露出心情的Shadow此次却会对赵紫菱抱有如此的迷恋，好像爱上了这个女人似的。对此她总觉得有些蹊跷。但她却怀疑Shadow另有目的。
林雨琦清楚地知道这个自称Shadow的少年是伯多禄安德森主教的养子，小时候也是这个少年带自己去教会忏悔，方才见到主教。
既然此次教会蠢蠢欲动，Shadow也不可能没有行动，林雨琦觉得Shadow这样做的目的或许是用来骗取赵紫菱的信任。但教会为何千方百计希望得到赵紫菱呢？既然她都是一个被白色圣殿抛弃的棋子。
林雨琦抚摸着酸痛的太阳穴，最近几天她为这个计划耗费了过多脑力，好几个夜晚都难以入睡。
她觉得自己还真是失败，居然会因体力不支倒在王元龙的公寓外面，而让这个男孩占了便宜。
王元龙么，绝对是一个有趣的家伙，作为这个世界的本体居然会为自己着想，他又有何目的？抑或是单纯对养父赵德升的敬重才收留自己。女孩这么认为。
“好渴，去喝点水。”
林雨琦小心翼翼地下床，她虚弱的身体由于睡眠的关系稍稍恢复了一些，便扶着床撑起笨重的身子，将脚尖轻轻探下床。当脚接触到地板的时候，她叹了一口气。
勉强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厨房。
但同一时间，里屋的门被打开，身穿粉红小睡衣的王元龙向女孩走来，林梦溪警觉地一闪隐藏在角落的阴影里。
王元龙似乎没看见女孩，直接向厨房走去。在饮水机取了一杯热水，随即站在厨房的窗户旁看着窗外的天空。
他的背影显示出孤单与寂寞，这和Shadow一模一样。女孩想。
结果她还是叫出了少年的名字。
如此两人开始静静地长谈。
“王元龙，你在看月亮么。”
“果然你醒了。我在思考这片满是黑云的天空之外又是什么。宇宙这么大，但我好像是被宇宙抛弃的一颗孤星，它对我的呼求不闻不问，漠不关心。”
“深邃的宇宙，对我们人类来说无穷无尽，永远无法探索完全。宇宙的广阔漫长，人类的渺小短暂。由于宇宙过于巨大，人类一切欢乐与悲伤，它似乎都故若罔闻，我们才会感觉自己被世界抛弃。如同一把钥匙被丢弃在广阔无垠的沙漠之中，孤独却又与众不同的存在。”林梦溪取了一杯水，说：“世界不会关心你，而属于世界的那些虚假的臣民更不会对你有所好感。他们只是想依附于作为本体的你，吸干你身上仅存无几的反叛观念，并将你同化成他们一样，成为世界的奴隶。”
“我被抛弃了么，被这个宇宙？”
“这是我们作为世界本体的特殊感觉，一种灾难性地疏离感，整个世界的敌对感。这种痛苦甚至要将我们窒息。”女孩喝了一口水，说：“你知道什么是黑马门尼么？”
“命运是吧，我在母亲的小说中看到过这个名词。”
“在长篇大论之前，先给你一些基本名词解释。希腊古典哲学中，灵，魂，体三元分殊的自性，悲哀的属体者，困窘的属魂者，高贵的属灵者。或者说只有两种人，属灵人和属世界的人。灵，魂，体在现代荣格心理学中被转化为无意识，梦境和自我。”
“这个我知道”王元龙有些不耐烦。
“那你知不知道黑马门尼是怎么来的？”
“……”男孩摇摇头。
“它来自你的恐惧感。你常常会想，自己为什么会是中国人，而不是美国人。自己身在21世纪而不是生于中世纪。本体的诞生是一个偶然，是被动屈从于大自然（世界）的选择。但在我们的心中，却有一种东西不是偶然，那就是无意识，在古典哲学中被称为灵（普纽玛）。创始之初，无意识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扔入这个陌生而敌对的虚无世界中，而离开了普累罗麻也就是集体无意识（Collective Unconscious）的温床，本体的故乡。在这个虚无的牢笼里，本体感到孤独和恐惧，本体存在于一片虚无之中，以一种纯粹无意识的状态，我们将其称为‘混沌’。但是这种‘被逼迫背井离乡’的感觉过于沉重，通过本体的妄想与恐惧，本体的无意识制造了一个陪伴自己的‘恐惧结合体’来抚平自己的恐惧，而这个怪胎就是所谓的黑马门尼（命运）。黑马门尼的另一个名字是‘德穆革’，柏拉图口中的创世神。它作为本体的奴仆，黑马门尼为本体创造出了可供本体享受的自我（ego），当‘本体的无意识’被‘自我和妄想’酿成的美酒灌醉，而失去其活力后，高于世界的无意识昏睡过去。就这样人类再也不能直接感受到自己的无意识，忘记了自己曾经是‘神性地火花，世界的根源’，人类唯一能够感受无意识的途径惟有梦境（在古典哲学中被称为魂）。从此本体成为了‘人类’，人类完全沦为了世界性的动物。成为了黑马门尼的奴隶，从此地位发生了变化，邪恶的仆人德穆革（黑马门尼）成为了世界的神，而世界的神（本体）却沦为世界的奴隶。他们遗忘了自己的故乡，普累罗麻。”
“高贵的无意识被低等的自我禁锢，这是人类最大的悲剧。”王元龙说。
“是的。”
“集体无意识就是佛教密宗中的阿赖耶识吧，我在空之境界中听到过这个名词。”王元龙说。
“虽然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本小说，但阿赖耶识确实就是普累罗麻。在佛教的轮回论里，虽然肉体会死亡转世，但意识却永远不会灭亡，这种意识就是‘无意识’。无意识的最内部就是‘集体无意识’是人类心灵、意识活动的最深层，一切精神和物质的源头，它仿佛泉眼，从内部流溢出这个宇宙。所谓的根源Abraxas，唯一高于本体，却又等同于本体的存在。它等同于人间一切的知识，包含拯救的知识。苏格拉底的名言：了解你自己。而这个‘了解’便是在内心之中寻找拯救的知识，Abraxas。你就是宇宙的本体，宇宙围绕你存在。”
“Abraxas如同神，但却位于我们心灵的最深处。这种概念和基督教中的神不同。人类不需要世界之外的超验物体拯救自己，而是探求自己的内心，无意识的最深处，隐藏着拯救的知识。因为这个世界之外是一片虚无，什么都不存在。只有本体，才是这个世界的最高价值。”王元龙回答：“林雨琦，也许你错了，这个世界没有人抛弃我们，而是我们抛弃了自己。”
“黑马门尼，人类最大的敌人，自己内心中的恐惧感与黑暗面。也就是Shadow。人类痛苦的罪魁祸首。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Shadow，人类最大的敌人不是自己么？但因无意识的昏睡，屈从于自我的本体却不知道黑马门尼的真实身份。但王元龙你现在处于‘纯粹无意识’的状态之下，为什么你却仍旧感受不到黑马门尼的存在？！”
林雨琦说到这里，她想到了另一个自称Shadow的王元龙。
难道他就是黑马门尼？不，不可能，狡猾而邪恶的黑马门尼不会如此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并且Shadow也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不属于王元龙的本体世界，就和自己一样。是特殊的存在。
“不知道，我确实无法感受，或许是缺少了什么，而无法释放自己的能力。”王元龙回答。
“一个觉醒的契机么。”
“那么，安东尼娅又有什么作用？”王元龙问。
“看样子是觉醒的一个条件。”
林雨琦咬起自己的手指，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和林梦溪的完全一样。
林雨琦走近王元龙，侵入了王元龙的私人空间，两人靠的很近，互相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所散发出的热气。
“王元龙，你是个很有趣的人。”
“为什么？”
“你居然会轻易相信这一套看上去很荒谬的理论。”女孩露出调侃的表情。
“从内心中寻求真理，这和我的世界观很相似，所以我也接受了。”
“唯我主义，或许是我们俩的共同点吧，在茫茫人海中居然找到了你这样有耐心听完这些话的人。我很高兴遇见你。”女孩面不改色地向王元龙伸出右手。
“我也是。”
王元龙也伸出手。
就这样，窗台的月光下，两个被放逐在虚无的宇宙中的少年男女，两手紧握在一起。
“王元龙，作为本体的你必须从黑马门尼的禁锢中解放出来，回归内心的深处。这也是你毕生奋斗的目标。了解你自己，认识这个世界，由此获得涅磐。拯救自己和世界。”
“那你呢？”
“我……我都没有想过这些……”
突然女孩低下头，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显得有些茫然。
“你希望得救么？”王元龙凝视着女孩唯一一只显露在外的眼睛。
“我不敢……说……”女孩一字一句地小声低语，眼角泛出泪光。
“你从未考虑过自己么？”
“我有，只是不想死而已。我惧怕死亡。”林雨琦握住自己的衣服的领子，身体微微颤抖。
“我很担心你的身体，冒昧问一句，你生病了么？”
“……”
林雨琦没有说话，背过身，拖着残疾的腿，好似逃走一般狼狈地离开厨房。
一脸神色慌张的王元龙被残忍的抛弃，留在窗前。
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换个方向去想，或许她真有难言之隐也说不定。
男孩冷笑起来。
王元龙将水一喝而尽，便回房睡觉。
在路过女孩的床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林雨琦在小声哭泣。
她到底是怎么了？王元龙的心中出现了负罪感，他紧握双拳，决心将女孩的身世调查清楚。
（2）
或许，我们才刚认识不久，我这样询问她的隐私，使她有些难堪。
算了，还是培养关系先。
外表看不出，其实这个女孩懂的东西还真多。
但有些奇怪的是，为什么她所说的世界观和我母亲小说中的那些如此相似呢？
难道她也看过我母亲的小说？但这些残稿从未发表过啊。
真是奇怪。
这时我才想起刚才的那通匿名电话。
我接通后，对方却挂掉了。
几秒钟后给我发了一条短信，上面写着一段奇怪的句子：
“12月22日，下午3点整，光华大学，义理楼。带上林雨琦。”
寄信栏上依旧没有号码。
不知道是谁寄来的，但写得很清楚，是叫我准时到达邮件里指出的那个地点。
这是第二封信，第一封是今天中午在Hobbies里收到的，但保存在另一个手机里。
这个寄件人很奇怪，连林雨琦在我身旁这件事情都知道。
难道是跟踪者，或者是林雨琦的同党；而我至今不知道林雨琦到底来自哪个组织。
她绝对不是一个普通女孩。
了解你自己，探究你的内心，如此才能见到集体无意识么。
集体无意识，普累罗麻，一切事物的源头。无意识的心灵（普纽玛）达到的最深层次，在这个层次里，人不再有个体的区分，一种人类的基本共性，比如原始人共同的“神秘体验”。
若‘集体无意识’人格化，或许就是所谓的‘原人’，若40亿人类是现象，这‘原人’就是其本质。当人类种群，排除经验，身高，性格，面容，肤色，发色等显而易见的现象，其剩下的人类模型，就是原人。
在某些文化中，‘原人’被称为最早的神，退位神。
阿胡拉马茨达教，日本神道，特别是中国神话。
如同盘古，他就是原人的代表。一个人格形象的集体无意识。从他的身体中孕育出世界，江河，日月，众神。
现代心理学家GG荣格曾经写过一篇短文《向死者的七篇布道文》中也谈到了这个类似宇宙的根源，我们所看不见的宇宙的至高者，若将本体本身看作宇宙的话，其就是宇宙的中心。
本体之外皆是虚无，本体就是宇宙，是飘悬在虚无中的一枚苹果。本体的‘自我’是宇宙的表皮，‘无意识’是宇宙的果肉，而其果仁便是一切的创始，被我们遗忘的‘集体无意识’，所谓的‘普雷罗麻’。
摘一段荣格的诗：
夜晚，死者站在墙边哭泣：
我们本应认识神。但神在哪里？
神死了吗？
神没有死。现在，永远，他活着。
这是一位你们不认识的神，因为人类已经忘记了他。
我们称呼他的名字ABRAXAS。
Abraxas站在太阳之上，站在魔鬼之上。
这是不可能的可能，不真实的实在。
如果普累罗麻是一个存在，那么Abraxas就是它的显现。
死者于是大声喧哗，因为他们是基 督徒。
Abraxas生出了真理和谎言、善与恶、光明与黑暗，
用同一话话、同一个动作。
为什么说Abraxas是可怕的？
他是爱，也是爱的谋杀者。
他是圣人，也是圣人的背叛者。
他是白天最亮的光，也是疯子的最黑的夜。
Abraxas就是原人，最高价值‘集体无意识’普累罗麻的显现，完美秩序的化身。
就好像耶稣是上主的化身一样。
我们因被‘自我’灌醉而‘忘记’了它。
原人如同高次元的生物，因为它有属于自己的思考能力。他处于世界之外，却又处于宇宙之内。
Abraxas是Logos，就是‘道’，根源之涡。
在圣经《若望福音》中，若望宗徒明确地将耶稣和Logos联系起来。
身为‘我们’的原型，却又在‘天空’中俯瞰我们的行动。创始之初，从它的内部流溢出本体的无意识，而又因本体无意识孤独而创造黑马门尼和自我世界。
我们作为三次元的生物，被时间和空间制约。
海德格尔说过：‘人类的根源是时间性存在’。
而原人，Abraxas却超越了时间和空间，它就好像‘拉普拉斯的恶魔’一个完美的超理性秩序的存在，并以神性而存在于我们的内心深处，人类是‘神性的火花’，而Abraxas就是‘神性的本身’，Logos。
Abraxas就是高次元生物，若我们的世界是一本小说，它就是其读者；但由于黑马门尼的存在，他强大的能力无法干涉这个世界，无法修改小说里的文字。
它或许曾经可以，但一旦当其陷入了小说里，打开了这本小说开始阅读，将自己误当作为‘我’之后，就不再具有这种直接能力了。
它是逻辑的创始者，完美秩序的本质，他一旦制造了逻辑就不能违反逻辑，因为它必须保持完美秩序。这也是上帝为什么不能制造一颗自己拿不起来的石头的原因。自己的完美性成为了羁绊。
所有一旦他翻开这本小说，读了第一卷的序章后，就不由自主地将小说中的‘我’看作是它自己，就这样他的神性被‘王元龙’掩盖了，他将自己看作是王元龙本人。
而当他回过神来，意识到‘我’独立于自己的存在，发现自己被骗的时候。Abraxas早已经失去了改变世界的能力，依附在具有自我的本体上，无法脱离。作为完美秩序的它又必须维护逻辑的完美，若是他发动了能力，也就破坏了逻辑，自己也不可能做到破坏逻辑的事情，这是一个强迫性的制约。
Abraxas好像瞎了，被一个骗局遮住了眼睛。来自黑马门尼的骗局。
这本小说代表着我们的命运，而这本小说的作者，或许就是‘德穆革’黑马门尼本人，但我们要在这个宇宙中寻找的那个‘德穆革’的化身（incarnation），这个化身就是我心中的阴影，我曾经因恐惧和贪婪而创造出的怪物。
只有杀死它在本体世界中的显现，我才能够拯救神Abraxas，世界的至高者。
最终与Abraxas合二为一，拯救世界。
对了，这里还有一个问题。
Abraxas其实是可以改变世界的，但确切说是间接的改变世界。若世界上有一种药物能够发动纯粹无意识的机能，世界就能因‘读者’的妄想而改变。
改变世界的‘动机’来自‘本体’，而改变世界的‘技艺’来自‘集体无意识Abraxas’。
这种改变世界的方法不会伤害Abraxas的完美逻辑，因为动机单纯属于‘我’，而不是‘Abraxas’。
‘我’只是在暗中利用了‘Abraxas’的能力，而其感受不到。
或许这和欺骗如出一辙。
你无法改变世界，但你能够改变你的内心。
而这内心就是Abraxas，万物的根源。
一个能确切知道宇宙中某物在某瞬间位置的‘拉普拉斯的恶魔’。即使是非常短暂的信息，对他来说已经足够推算整个时间轴的所有状态。
Abraxas并不来自世界之外，而来自你的内心。
这位心灵世界的神是超验的，却又是最清晰的存在，因为万物都是它的现象。
黑马门尼是属于物质世界的神，而普累罗麻Abraxas却是属于心灵世界的神。
黑马门尼的地位低于人类，而普累罗麻的地位高于人类。
在黑塞的小说《达米安，埃米尔·辛克莱的彷徨少年时》中，明确地说过：
鸟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生于世上，就得摧毁这个世界。鸟飞向神。神的名字叫Abraxas.
虽然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渐渐地，通过我寻找的那个神，我内心的印象开始和外界对我的暗示建起了联系。
后来，这种联系变得更紧密热切，我渐渐觉得，正是在这种充满暗示的梦境中，我才呼唤着Abraxas的名字。
快乐和恐惧、男性和女性同体相生，最神圣的和最恐怖的交织纠缠，深重的罪恶在最温柔的纯洁中战栗——这便是我的爱之梦，
这便是Abraxas。
我不能做梦，难道我可以如此想象：
世界就是梦，而梦就是世界。
我又回到了创始之初，无意识中的孤独的梦，恐惧的梦。
林雨琦所说的‘混沌状态’么。
我已经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
我躺在床上，身边是睡意正酣的胖子。
我迷茫地看着天花板，脑里一片胡思乱想。
“或许真的有一个Abraxas正一刻不停窥视着我们呢……”
渐渐地我进入了深度的睡眠。
The Cosmos is My Noumenon。
宇宙就是我的本体。
而我就是宇宙。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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