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偏殿内，宫廷御医脸色苍白地站在几名老者身后，冷汗浸湿里衣，不敢发话。
身穿一品衮冕，青衣纁裳，绣有九章纹的清癯老者对着魏征破口大骂：“万一陛下出了事，你担当得起吗？！陛下病重不清醒，张贴皇榜广召天下奇人异士，你竟不据理反驳，跟着糊涂，任由一群神神鬼鬼的僧侣道士进宫，以至于现在陛下声息全无，垂危濒死，魏征，你该当何罪！！”
魏征脸色难看，没有说话。
另一名同样衣着的老者却摇头笑了笑，“长孙老弟，稍安勿躁，喊那么大声，你是想让陛下出事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国不可一日无君，明朝早朝诸位大臣见不到陛下，得知陛下病重的消息，不免又是一场夺嫡之争，魏王与太子殿下怨隙已久，莫非你们还要再见一场手足相残的玄武惊变？”
房玄龄苦笑道：“或许陛下就是打算借此机会试探两位皇子，看殿下会不会忍不住野心动手，策划一场当年太上皇一般的局面，恐怕同时也在试探魏王，会不会借机夺嫡，谋划叛乱，若真是如此，皇家恩怨，素来不留情面，到时又是一场人头滚滚的屠杀。”
魏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倒是没想到这一层，房相谋算之深，一如其往。
“老魏，你说说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长孙无忌扭头看了御医一眼，平静道：“若明天我收到消息，市井之上有任何风吹草动的话，你明白的吧？”
御医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声音沙哑，“小人不敢！”
魏征叹了口气，“此次陛下以身涉险，目的是为了佛道争衡。”
房玄龄微微眯起眼，转瞬间思虑万千，低声道：“陛下这是打算打击佛道两教？前朝‘易服以逃租赋’的伪僧、愚僧成千上万，僧侣以布施、邸居、碾硙等营利，开寺库、长生库为活动，并拢田地以租赁，相比起来道教还算有所收敛，自耕其食，荒废的田地不算多，可开国至今，在册僧侣不满七万，也无大肆收拢钱财的行为，需要这么早打击佛道两教？”
同样是老谋深算的老狐狸，长孙无忌经提点也豁然开朗，“陛下称病，招高僧道人就是为了敲打他们？想必在佛道高人入宫之时，不少道人僧侣已经开始行善积德，装神弄鬼，害怕出事以后面临灭顶之灾了。”
房玄龄突然拱手道：“郑国公高谋，如此想来，昨日玄都观灵山真人仙逝，也是道教下狠手，为了示意陛下手下留情？想必再过不久，就能收到佛道两教退土还民的折子了，善哉善哉！”
长孙无忌抚手笑道：“这下可就有缘由治罪佛道的枉法之事！”
魏征无奈苦笑，其实陛下自己也没想那么远......陛下真的是良心难安，不是诈病与儿臣、佛道勾心斗角......
所幸之前有太白金星托梦，安排好了一切。
若非梦中斩罪龙一事成真，他还真不会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少不了对梦境的一顿唾口大骂，也不会轻易让莫轻玄、李魁进宫。
“魏征，谥文贞，入凌烟阁，有扶龙之功，亦有斩龙之业。”
这句话他一直记在心里。
魏征心底不禁感慨，希望陛下早点巡游完地府归来，别出了差池，这责任，自己可担当不起。
“今后要细细厘定荒田均田之策，争取将一些被奇怪借口占了的田地拿回来。”
“打一棒给颗枣为官场常理，佛道两教如此退步，我们得寸进尺也不好，该怎么办......”
“唔，恰好侯君集出征高昌，值此兴兵之际，也需要转移民众注意......”
“不如就配合陛下，以今晚治病功劳论赏如何？”
“也好，钦天监尚有空位......”
“再封个徒有虚名的御弟如何？”
几人就佛道对策之事一阵扯皮，自说自话地就帮李世民计划好了一切。
跪在地上的御医愈发惊惶，听不懂、一句都听不懂，他只知道一件事，皇帝陛下气息微弱，是实打实的......
另一侧的偏殿，唐僧盘腿坐在地面，低声诵经，为皇帝祈福，以他单纯的想法，实在不明白怎么殿里会有两套道服，还都很朴素......
甘露殿外，尉迟恭、秦琼两位将军披坚执锐，一左一右守在门前，眼神如鹰般敏锐。
而在皇宫的太液池上。
无风起浪。
湖面荡起涟漪，一层一层起伏，推向太液池畔，溅起碎琼般的浪花，打在岸边的花草上，惊起一阵轻微摇摆。
太液池中心，湖水没来由旋转起来，一道漩涡成形。
池底暗潮汹涌，突然从漩涡中间冒出一个丑陋鬼面。
青肤，巨目，无眼白，
无唇，黄齿，大鼻梁。
无发裸身的丑陋鬼魂挣扎着从鬼门关中爬出，身高数丈的阴间鬼怪站在水面上，抬头看了眼月色，于是乎它咧嘴，仰天长啸。
似是重返人间得意至极。
可还未等它将胸中恶气一吐为快。
一道白芒。
一道拳锋。
擦身的一瞬间。
灰飞烟灭。
神鬼俱惊的拳劲由阳世砸向阴间鬼门关。
————
深夜，长安上空。
云天之上，一轮清辉皓月转为血色。
一位身着白衣的美人负手站在云端，面朝长安。
若有人从人间向上望去，会发现云端的美人身形高挑，仿佛踏云压城而来，气势恢宏，以至于她背后的那一轮血月，在这身姿下显得娇小异常，如一件精美饰物挂悬其上。
她的眼神落在皇宫的太液池里，神光溢彩，像是跨越了虚空穿过了阴阳，看见了不属于阳间的某处。
于是她左脚往前一迈，落步的下一瞬，已到达昭国坊的一间小小城隍庙前。
白衣美人敲敲庙门，“笃笃”两声，惊醒了庙里的所有人。
她悠悠然站在门前，轻声嘟囔：“不出来的话，长安成片死人，我可不管。”
小道童被师傅踹下床来开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暗暗骂道是谁这么缺德扰人清梦，这段时间晚上怎么这么多屁事。
而当他打开庙门，本来想问候人家的话语，在瞧见了对方的一刹那就真变成了问候，“......姑娘，你好......是找地方留宿吗？”
白衣美人冷冷道：“我找人。”
这回答让小彬的笑容僵在脸上，好心好意被冷水浇灭，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疥疮老僧无声无息到了小道童身后，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面容，一点生气没有，让人不禁怀疑这和尚看见世间的一切美好时，是不是依旧铁石心肠。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是来找贫僧的，小道长回去歇息吧。”
小彬哼一声，掉头回去睡觉。
袁守城开门见山道：“今夜长安城大乱，我需要你施法护城。”
疥疮老僧平静道：“长安城有土德真君庇护，贫僧不好越俎代庖。”
袁守城挑眉，无所谓道：“到时候道教尽心尽力将功补过，可要比你们无动于衷任由长安祸乱强得多，就不怕自此道兴佛衰？”
疥疮老僧没有反应，似乎打定主意不插手。
于是袁守城道破天机，“领千万鬼魂由阴间入长安，地藏菩萨放任不管，难辞其咎。”
疥疮老僧闭上眼，沉默片刻后，凝重道：“贫僧明白了，届时自会与土德真君固守长安城的一砖一土......施主你待如何？”
袁守城没有回话，转向皇宫，一步一步前行，数步之后轻声喃喃，
“善。”
“我开杀戒。”
由第一步的三寸，第二步的六寸，到第三步十二寸，第四步二十四寸，身形愈快，直至后面的一步迈出，便如缩地成尺般冲过百丈距离，化作一道白芒，直撞宫廷！
以至于抵达阴阳两界的界门前，已是积势如山，战意盎然。
一拳挥出。
身前神鬼不见，洞穿阴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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