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你看,街边那只鬼魂两手虚捧,自虚空生出袅袅烟气汇聚在他手里,形成金银珠宝,这是阳间有亲友烧东西下来了,此举需要生人在坟前虔诚思念,才能以血脉因缘连接阴间鬼魂,而这时,他们能听见朋友亲人们说的话,有时是祈祷,有时是祝福,其中道理看不明白讲不清楚,大抵离不开‘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终,跨越了阴阳,可也是情字最伤人心,一年继一年的焚烧纸钱元宝,一代又一代往下传,在某一刻不再听得到阳间的声音,很多鬼魂会当场崩溃,下场凄凉,因为他们知道,终于没有人再认得自己了。”
往背阴山罗酆六天的路上,叶灵山指着一只少见的衣衫褴褛的苍老鬼魂说道,“其实除了认识自己的亲友死光了以外,还有很多原因,比如后代家族里出了个数典忘祖的不肖子孙,或者世事迁移,阳间的后人背井离乡,又或者家里逢遭大难,子孙断绝,等等等等。”
我摇头道:“这些消息听起来都不太好。”
李老鬼没有说话,平静地看着。
叶灵山放下手,耸了耸肩,“如果是好消息,也不至于让一些鬼魂肝肠寸断,记得有鬼魂直接魂飞魄散来着,城里有一些傻子啊,很傻,觉得自己修成鬼仙,就能让阳间的子孙后代跟着得到福荫,觉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句话阴阳通用,可着劲修行,实则从父母那处得来的发肤骨肉早已消散,儿孙后代不论贫富都有他们的生活,犯不着操心,死了相当于与阳间隔绝,那边无论如何都不关自己事了,生而为人的存在已经消失,再没人关心,也影响不了别人,何不在阴间好好为自己着想,想一想来世干点什么好,总比妄图修道返回阳世,为了看一眼子孙家族强。”
叶灵山话语一顿,笑了笑,“万一回去瞧见子孙后代没出息,又要难受得紧,想着为他们护佑一番,可若是富贵有加却是没良心的,见着祖宗得道成仙,求爷爷告奶奶的要留下来,以血脉情理相胁,这样一来走也不是留也心烦,真正是剪不断理还乱,修得一个烦恼鬼仙,不成气候,无趣得紧。
既然阴阳相隔,就断得彻底些啊。”
我朝李老鬼撇撇嘴,“你师傅在和你说话呢。”
李老鬼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你说得不对,阳间的亲朋好友能在坟前敬酒,和阴间的我们说说话,是一份关心一份思念,不正表示我们没有在人间白活一遭?‘情’字本就不计较什么,为了回阳间给他们报一句平安,努力修行,我觉得这样很好。”
叶灵山眼中流露出一抹怪异伤感,“照你这么说,只为自己长生的鬼修,那些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或者是找不到家被人遗忘的孤魂野鬼岂不是很可怜?”
“自己选的活法,不能怪谁。”李老鬼自嘲一笑。
叶灵山摇摇头,“人生哪有那么多选择,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
李老鬼忽然一怔。
当年她要进宫之时,不就是身不由己?自己的选择不就是畏首畏尾?狠不下心抛开一切赌一个不可知的未来。
结果如何?
阴阳两相隔,一人潦倒落魄,一人孤苦伶仃。
换做是自己遇见了这种无情无义的负心人,到了阴间无人相念,还会执着于修真或者投胎转世吗?理应早早对人间失望透顶,魂飞魄散。
世间最遥远的距离并非阴阳相隔,而是相念不相知。
自己遥望皇宫不知多少回,她不知道。
辛苦寻觅进皇宫的方法,走街串巷,她不知道。
每夜望月相思,小声地和心里那个她说话,她也不知道。
反过来想,她在深宫孤苑内,望着重重宫墙,念叨着记忆里的某个人,自己亦不知晓。
何其可悲。
李老鬼垂头丧气,面容愈发老朽,仿佛一身的精气神倾泻一空,我不由得笑道:“若未来命中注定,你怎么知道那一次次的相会,对某些人而言不是最为宝贵的回忆?不是在黑暗中值得期盼留恋的光芒?有缘无分,总好过无缘无分,哪怕注定没有结果,求过总比不求好,最少抗争过,追求过,无悔过。”
“哪怕偶然间的回眸一笑,只要被人记在心里,就不算白活。”
李魁忽然记起桃花下女子的笑容。
初次相遇那天,她将“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签诗递到自己手里,微微俯着身子偏头看着脸红低头的自己,说道:“道长你真好看!”
他其实想说一句,姑娘你更好看,比满观桃花好看。
而她最后来道观的那天,也从无一丝哀怨。
她让自己领着她游览桃林,他便下定决心,悄悄折了一朵桃花,别在她发间。
满心在忧虑她明不明白自己夸她好看,又担忧这样会不会轻佻孟浪。
忐忑不安的情形下,没有听清她的回应。
今日想来,当时她的如花笑靥,不就是谢谢两字?
李魁仰面望着山顶的罗酆六天,出神道:“她不怨我,但我终究误了她一生,生死簿上写生死,她最后怎么样了,下一世有没有找到一户好人家,我想知道,以前不能为她做点什么,至少我想护她下一世平安......”
“痴儿。”
叶灵山无奈苦笑,默默走到街边苍老鬼魂处,低声交谈几句,指了指远处,旋即从袖中摸出几块金子,艾发衰容的鬼魂两眼一亮,拿着金块转身离去。
老道失魂落魄,需要时间平复心情,我便朝叶灵山疑惑道:“你和人家说什么了?”
他掂量了一下衣袖的重量,估算着还剩下多少钱财,说道:“没什么,让他帮我办点事,难得见到酆都城里有修真的善魂,好歹给人家一点念想,免得城里乌烟瘴气,看着难受。”
“你让人家干什么?”
“秘密。”
李魁没有理睬叶灵山的动作,走在前头,一步一步登上罗酆六天。
整个人恍若只剩一点执念存活的行尸走肉。
我跟在后面出声道:“你徒弟都成这副模样了,还不开口指点一下?”
叶灵山无奈,“解铃还需系铃人,这是他自己的心结,需要自己闯过,踏过去了,便是一步登天,过不去,就是走火入魔,疯疯癫癫,我也没办法。”
比起弟子的难解愁肠,叶灵山更喜欢说阴曹地府的别致风景,登山路上崎岖,荆棘丛丛,石崖磷磷,如数家珍,“背阴山,是丹道讲的‘虚危穴’‘虚危山’,为纯阴无阳之地,故而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岭不行客,洞不纳云,涧不流水。
其实‘虚危穴’说的是经脉中的阴跷穴,处于两阴之间,大夫称会阴穴,为任督冲三脉所起之处,督由会阴而行背,任由会阴而行腹,冲由会阴而行足少阴,武者里有一说,此窍一动,三脉皆通,所以背阴山为绝地,却是阴间阴气汇聚之地,是万鬼来朝接受审判投胎转世之处,连十殿阎王也决定在此处修筑十八层地狱。”
临近山巅宫殿,叶灵山更是感慨,“再加之一整条熔岩相伴,阴阳相生,暗合水中火发,雪里莲开的奇局,是鬼魂修炼的最佳福地。”
殿堂后方水火交融,却感觉不到热量,叶灵山又解释说罗酆六天有诸位鬼帝鬼神设下的强大法阵,会保护代表阴间权威的神宫万无一失,就算是佛祖天帝齐来也无可奈何。
罗酆六天即六座鬼神宫殿。
纣绝阴天宫。
泰煞谅事宗天宫。
明晨耐犯武城天宫。
恬昭罪气天宫。
宗灵七非天宫。
敢司连宛屡天宫。
外表看来,除了灯火有别,宫殿与阳间并无不同。
酆都大帝是个高额长髯的老人,意外地好说话。
李魁急切地要求翻看生死簿,不惜任何代价,他也只笑笑,说稍安勿躁,一挥手,整座宫殿内便消去了一层颜色。
地面少了一层青砖,墙壁少了一层黑色粉末,赤红大柱少了一层朱漆,殿堂内忽地化为一片靛蓝。
尽是书色。
层层叠叠,一本又一本的书籍堆成神宫。
阴间的生死簿皆有备案副本,每位鬼帝都有记录,他照李魁所说的女子名字、条件,招来一本厚重书册,细细翻找片刻,淡淡回道:“查无此人。”
李魁不信,将生死簿抢过来翻阅,酆都大帝对我们的致歉不以为意,摆摆手道:“天下九幽十类各有簿籍,此册所载的是南瞻部洲之人魂,你所言者在长安百里内外同名同姓的不过百人,都不符合条件。最大者已死去百年,最小者方才三岁,根本无人经采选入宫。”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李魁黯然神伤。
叶灵山冷笑,“显而易见,要么她本身非人,要么就是有人设套害你,一切皆为虚妄。”
李魁闭上眼,眉目颤抖。
我问了一句唐皇何在,酆都大帝笑说已经往奈何桥走了,约莫已经回到了阳间。
叶灵山叹息道:“回去吧,看遍酆都,我也是时候走一遭奈何桥离开了。”
与酆都大帝告辞后,我们带着形神枯槁的李魁往殿后走去,一路鬼魂络绎。
奈何桥分三层,善人的鬼魂走上层的桥,善恶兼半者过中间的桥,恶人的鬼魂走下层的桥,但多被扔往桥下污浊的波涛中,被忘川河里的铜蛇铁狗、不愿转世的鬼魂扑咬。
桥前有一块巨大的石头。
叫做三生石。
三生石并不会映照出人的前世今生。
毕竟奈何桥上喝了一碗孟婆汤,谁还会记得桥前之事?
不过以讹传讹。
三生石上只有三道血色抓痕,触目惊心。
岩浆与忘川河相触,蒸腾起巨大的热流传来,生长在裂谷边如血绚烂的花儿便会受到惊动般轻轻摇曳,泛起五颜六色的微光,据说那是阴魂留下的前世种种,喜怒哀乐,唤作彼岸花。
透过雾气,隐约能看到桥中间一群忙碌的娇弱身影。
叶灵山说那就是孟婆,孟婆是神职,不是一人的称呼,否则仅仅一个人怎么处理得来每日过桥的千万人?
传闻的孟婆有老有少,有美有丑,其实只是遇上的女子不一样罢了。
之前遇到的苍老鬼魂手提一壶酒登上了山,将酒交给叶灵山后便扭头离开,一言不发。
叶灵山坐在奈何桥前的台阶上,背后烟气升腾,显得超凡脱俗。
“你还喝酒?”
我望着周围驻足不前的万千鬼魂,苦笑道。
“憋了好多年,难得出来一趟,不喝点酒对不起自己。”
叶灵山笑了笑,莫名有股豪迈气概。
“你把叶子怎么了?”
我盯着他问道。
叶灵山喝了一口酒,按理来说鬼魂没有味觉,他却露出一副享受的表情,“老头没事,和酆都大帝关在一起了,安全得很,我不过向他借一段记忆和皮囊,来和天师聊聊天。”
李魁面无表情,“你一路上有意无意说那么多,是为了彻底坏我道心?”
叶灵山开怀大笑:“不对,我说的反而是实情,一句不虚,那么好的苗子任由它枯坏了多可惜,就顺手提点两句,悟不悟是你自己的事情,谁说不能是佛教大能设局坑害你了?”
李魁眉头皱成疙瘩,表情痛苦。
“你以叶灵山的身份和我走了一路,到底为了什么?”我袖下剑诀暗运,沉声发问。
叶灵山心不在焉,“只是聊天而已,全三界能有资格和我说话解乏的家伙屈指可数,顺便解释一句,有资格说的是能和我交手。”
他晃了晃酒壶,似乎想要让壶内的香醇酒气激荡出来,空着的一只手在虚空随意至极地挥了挥,五指间便夹住了数十张流光纸片。
“当年天庭绝密的记载里有写,天师的飞剑法阵,是截取对手一世岁月中的巅峰修为己所用,怎么只有我目前的六成实力?”
我指尖绷破一道口子,符纸在他手里颤抖不止。
“还有天师你一路上偷偷摸摸在我身上贴了七张破邪符,感觉古怪得很,妖力和神煞相容无间?有趣,天师你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叶灵山放下酒壶,好奇问道。
“叶子从不会拿道观里的钱财给自己用,当年买壶酒尝尝都心疼得紧,哪会让徒子徒孙烧掉那些在阳间能造势兴盛道观的钱财。”我平淡道,另一只手掐的本应地动山摇的法诀毫无反应,不由得令我心里沉重。
叶灵山擦了擦嘴角,“原来如此,是我弄巧成拙了。”
李魁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站起身,将酒一饮而尽。
“我想回阳间,想了一千年。”
“当年天庭抛弃了我,我要讨回公道。”
“我和地藏王谈好条件,带走酆都两成的恶魂,让他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誓愿迈进一大步,便对酆都视若无睹。”
“我让人引领城外千万孤魂野鬼攻打酆都,将城墙里大部分鬼兵鬼卒引开。”
“我找人装作酆都大帝,让唐皇过鬼门关安全返回阳世,须知要回到阳间,必须有天上仙佛的指引,才能精准到达南瞻部洲,否则会轻易落入无垠虚空,唐皇返阳,已经有了路引。”
“之前陪天师走走,不过是在等我们的大唐皇帝陛下安全返回阳世,天上神佛在做一个大局,殊不知我也掺和了一脚,天师你说,让长安生灵涂炭,这等滔天孽业落在佛道两门身上,能否让他们元气大伤?”
叶灵山自顾自说着,将酒壶抛进忘川河,一瞬间,河水伸出无数干枯臂膀,将酒壶抓碎,黑血淋漓。
他眯起眼,望着奈何桥,大声道:“散!”
垂落天地的硕大烟柱在眨眼间散去。
奈何桥上下三层,站满无数鬼魂。
青面獠牙,开肠破肚。
长舌鼓腹,尖耳猪鼻。
长眉星眸的中年男子指着桥对岸道:“过桥。”
下一刻,万鬼俱动,百鬼夜行。
他将手里的纸片整齐叠好,放在脚下,笑道:“忘了和天师报上名号,我叫朱瓜,字七杀,是一千年前天庭的七杀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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