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算卦，玄都有喜。”
“喜在故人再相见，老道临终愿达。”
老人面容慈祥，眉目间已经找不到熟悉的痕迹，谁会想他曾经跟在屁股后面斟茶倒水？
时间是最无情的杀器。
让人衰老，让人遗忘，让人无声无息消失在天地之间。
时间同样是最具价值的资历。
只要活得够久，你会发现自己的辈分不断地上涨，知道的东西越多，会的东西越多，“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句话说的其实是老人将以前犯过的错总结成经验，拿来教训人。人生无时无刻不在选择然后犯错跟着总结，只要把一生中能犯的错都犯了，回过头总结一遍，就会发现自己已经是最老的老人了。
很悲哀的想法。
于是我有了个很悲哀的心情。
我一直觉得自己万年十八岁来着。
看到以前屁颠屁颠跟在身后嬉闹的小鬼头变成德高望重的老人，成为祖师，将道观管理得井井有条，“朽不不可雕也”的说法错得一塌糊涂，不停轮转的春秋到底还是把他磨砺成才了。
“天师，这些年来每一个弟子都要拜见祖师，将你的画像牢牢记在心里，前几天听到徒孙传来的消息，你知道我多高兴吗，我终于等到你了，在死之前终于见到你了！”
怪不得张桑王午第一次见到我都毕恭毕敬的。
我笑道：“玄都观出来的道士都是好样的，临危不惧，秉持正道。”
“那当然，再怎么说都不能坠了皇家道观的名头！”叶灵山谈起自家的徒子徒孙，充满骄傲，“虽然道法低了点，但那一份侠义心肠，一点心中正气，可是丢不得，不说道法，把观里的弟子拉出去，我自认为道行操守绝对能与城外三山比肩。”
我好奇道：“说起来，那些阵法道法是从哪来的？记得当年我没有教你们啊？”
叶灵山眯着眼笑道：“当年师傅和我的确不适合修行，自然没有学那些神仙法门，可天师你将玉箫道长拉到观里，用苦良心，我们怎能白白浪费这天大的机缘？”
我点点头，“你们硬是靠嘴皮子把他一身本事忽悠出来了？”
“哪能这么说，玉箫道长在观里做供奉守出了感情，自然时不时帮我们教习两下。”
“干得漂亮。”
“嘿嘿。”
“天师，你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叶灵山忽然怔怔看着我说道。
我摇摇头，“叶子，不成啊，兜兜转转许久，我终是不适合人间，这次处理完杂事，我就要离开长安了。”
“天师......”
叶灵山还想说些什么，被我打断。
“不必劝，我去意已决。”
叶灵山叹了口气。
他很久很久以前就察觉蹊跷，数十年如一日，面容不变，怎可能是普通人？只是他们两师徒看破不说破，想要将这段友情长久维持罢了。
可将朋友孤独地留在世上，不正是最大的残忍？
只希望天师能找到自己的归宿。
“我这次来，是为了李魁，我以前留在观里的东西还在吧？”
“听说有人今早揭了皇榜，满长安传得沸沸扬扬，原来是小魁啊。”叶灵山脸上的皱纹叠起，欣慰一笑，“他是我的关门弟子，最有天赋的，可惜了。”
我将叶灵山扶起，缓缓往门外走去，以前他帮我斟茶倒水，现如今变成我搀扶他了，世事难料。
“当年你没有阻止他？有望大真人的弟子，情愿他为情所困？”
张桑王午恭敬跟在身后，围在祖师堂外的道士皆尽行礼。
老祖宗有令，玄都观弟子今日必须全部回观，拜见祖师。
“情情**如何不是道？他喜欢就喜欢，我还能让人不喜欢一个人不成？”叶灵山开怀大笑，“喜欢上了还俗也不错，给我们道观添个喜气的娃娃更好，人生苦短，为了一些没什么必要的名利武力浪费时间可不成，观里多一对璧人总比多一个苦哈哈的瓜娃子看着舒服些，能让人开心，看得舒服的东西不就是最有道理的大道？天师，你说是不？”
我比起大拇指，夸道：“没错，很好的道理，想修真不，我以前看错了，现在发觉你很有想法。”
叶灵山佝偻着身子，摆摆手，“不了，或许是我和师傅没有修炼的天赋，才看得开些，看得多一点。”
他颤巍巍转了一圈，欢喜地看着自己培育的弟子，“我们道观的弟子，自食其力，喜欢练剑的练剑，喜欢修真的修真，喜欢算命的算命，喜欢行侠仗义的出门游历，喜欢游山看水的马踏山河，比不上别人家修为高又如何？”
“我们道士，修的是道，不是仙。”
我闻言一愣，望向湛蓝的天空，喃喃道：“你这话可把天上千万神仙都比下去了啊。”
一名中年道人抱着长条状木盒子走来，红着眼道：“老祖宗，东西拿来了。”
叶灵山抚摸着木盒上细密的纹路，怀念道：“天师，你留下的东西都在这里。”
盒子打开，一柄木剑，一张度牒。
小喵看着我将木剑别在腰间，拿起度牒。
叶灵山恍惚间似乎回到了过去，“没变、没变啊......”
“天师，小魁就拜托你了，把他平安带回来。”
“我们观里从来没有人怨他。”
“我们都等着他回家。”
“天师你都回来啦，他也应该回来了。”
老人缓缓闭眼，在弟子的搀扶下，像往常一样睡去。
我拍着他肩膀，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我也一样，从来没有后悔和你们做朋友，做兄弟。”
叶灵山释然一笑，点点头。
溘然长逝。
一甲子，等到了回复。
玄都观弟子皆尽下跪，齐声道：“恭送祖师。”
我背着手，和往常一样念念叨叨，“小应、叶子啊，我出门算命赚钱了，好好等着，这一票大的干完就享福了......”
“你们两个混蛋啊，长命百岁平平安安忘了我生活就很好了，干嘛还要辛辛苦苦等我回家？”
“都走了，我埋在观里的几壶酒要怎么办啊？”
“以后没有人陪我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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