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扬州。
江南之地,四百八十寺,佛教大兴。
光头和尚们举陶砵化缘,声声施主、句句祝福,装得宝相庄严。
有个小道观出身的年轻道人不服气,带了个不知从哪收来的小徒弟,对自家破落道观道了声谢,便下了山来闯荡江湖。
我和应知道相遇那天是下午。
盛夏,天气炎热,街上沽酒的狂士放浪形骸,袒胸露乳,女子更是衣物透薄,一两点香汗润湿背后纱衣,与肌肤相贴,背脊嫩滑如玉,白里透红。
初入世事的道人显然禁不住诱惑,替少女看手相时左捏捏右掐掐,眼珠子一直忍不住往那丰挺两壁夹峙的一线天美景中望去,真真是深不见底,弹软可期。
那时期的女子也是大胆,只捂着嘴娇笑不已,让站在道人身后的小道童羞愧难当,死命扯着自家师傅的衣袖不至于让他伸出罪恶之手。
“掌中分八卦,现妻、财、子、禄、田、宅、父、母等八种福禄,哪一卦区浅薄,哪卦所属的福份便较薄,哪一区隆起如山丘,即该卦位所属的福禄深厚,啧啧啧......姑娘你掌肉丰厚,加上手背骨隆厚,示意人生各种福禄皆均匀深厚,合该遇贵人。”
“咯咯咯,你这个手无遮拦的道士,好看吗?”
“好看。”
道士小鸡啄米般点头,小道童却很丢人地低着头。
路过一名衣着宽松的士人听不下去,开口笑道:“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福祸相依,从没听说过有福无祸的道理,你的掌中八卦一论说的玄妙,可掌中哪一部分属乾坤,哪一部分属离兑?掌厚则福厚,掌薄岂非福薄?而祸运又到哪去了?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佛家有轮回一说十分奇妙,说生而为人前世定要经受苦难,今世方得福报,若今生顺风顺水,那报应就要到下辈子去了,道士,你说是也不是?”
小娘子眼光立马转到士人身上,媚眼如丝。
道士哀叹一声,活不下去了,街上随便路过的家伙都能随口扯两句《周易》,巧舌如簧,还满肚子花花,挖坑设套。这问题回答不得,回答是,便是承认了佛家的轮回一说,相当于背叛道门,不忠于自家学问,说不是,又变相承认了自己的相术有所缺陷,不足以为人解惑。
为难啊。
小道童不懂,只觉得这位漂亮的姑娘十分放浪,小手在师傅手里快要翻出花来,两腿并紧摩挲,眼珠子还闪着绿光紧盯一旁的士人。
“手掌状如丘陵,高低起伏皆为福禄,而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掌随主人而变化,胖瘦强弱皆为人体变化而反应,由掌丘前后的高低变化,即可知福高多少,福减多少,削去的福禄即为主人家所受祸殃。”
几个傻子,人家的护卫都已经快将街上周围几丈包围起来了,还有心思和她侃?
姑娘闻言更是欢喜,转过头来想要看又是谁有高论,这个时代,士人多谈玄隐世不作为,实在可恶,父王朝政处理得艰难,自己抓几个有本事的贤士进献,定能解忧得宠,可进献之前嘛,不妨她先玩弄几个美男子......
她望着我,打量一番后自言自语道:“算得上干净清秀,可离美男子还有点距离......”
暴击。
我莫名悲愤,“姑娘掌厚福深,珠圆玉润,可要小心中晚年颠沛流离!”
道士和士人有些惊讶地望来,一言不合就扯到几十年后的事情了,还真敢吹。
“你们三还不快跑?都被人家包饺子了!”
女子正在思量谁有能力让自己颠沛流离时,不知为何喃喃道:“珠圆玉润、珠圆玉润?掌厚福深?这岂不是在说我胖?”
她终于回过神来,指着客栈二楼探出头来的我跺脚大喝:“把这人抓起来让本公主抽五十鞭子!另外两人捆起来放我床上!”
道士士人当即脚底抹油飞快跑路。
优哉游哉走下楼,看着一群五大三粗的侍卫抓住个惊恐的青衣男子,觉得有点对不起人家,想想那点小愧疚应该拿去喂狗。前些日子才见到人家可着劲当车夫让人拉人车,鞭子一抽一抽的,不料今儿就遭报应了,不知道哪个帅哥无聊下把他推出窗外。
出了城,居然还撞上了落跑成功的道士,背着小道童蹲在河边唉声叹气。
不理,绝对不理。
多管闲事是主人公应有的属性,我不想当生涯无悔轰轰烈烈的主角,只想混吃等死,偶尔出去走走过美好日子,乱世将至,正打算把头埋进地里装乌龟,一觉醒来过个百年,盛世才有机会混个好饭碗。
“恩人!”
“......”
麻烦找上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我叹了口气,小家伙眼神真好。
“多谢恩公出手相救,恩公您也是同道中人?!”
“小生应知道,这是我徒儿叶灵山。”
“莫锄地。”
“......”
“哈哈哈哈哈。”
叶灵山捧腹大笑,被应知道敲了一脑袋后蹲在地上喊疼。
“道法自然,农桑为天下之基,后土为尊,莫先生好名字啊!”
应知道竖起大拇指。
看他这么会吹,我就知道自己缠上麻烦了。
————
黄河边,波光粼粼。
应知道负手临碣石,乘着江风衣衫飘摆,好一副出尘气概,如果脚不抖就更好了。
坐在岸上,叶灵山在我一边帮我煮酒,一边心疼道:“师傅发什么疯啊?好几日的饭钱就换来这点东西,还一天到晚在黄河边鬼哄鬼嚎。”
我举杯嗅了嗅酒香,点点头,“这里面学问可大了,你没听到乘船而过的小娘子们都叫了起来?肯定有游船的画师提笔作画,我敢保证,他去沿河的县城装作一副得道高人的形象,偶尔再说两句临江仙道有感,绝对有不少富贵人家将他小心供起。”
叶灵山挠挠脑袋,不解道:“这是为什么啊?”
喝了口小酒,我回答道:“造势,你不懂,想要赚大钱,要先学会宣传投资,和无名道人比起来,是不是临江悟道仙人更值得信服?我保证过不了几天,附近的县城就会有相应的故事传闻出来,什么黄河悟道,临江斩龙......”
叶灵山张着嘴,觉得很厉害,单单在黄河石头上站几天居然能有这种效果。
我从怀里掏出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明天就去县城里找几个说书的先生,把稿子交给他们。”
叶灵山更震惊了,“故事都是你编的?!”
“不然呢?以后算卦得到的利润还要请他们喝点茶水。”
叶灵山决定合上嘴,以后不再去听说书,自己对一些神仙轶事、江湖恩怨向往了很久。
“不过啊,你师傅决定买酒最主要是为了解愁。”
“哈?”
“因为我前些日子和他说了他不适合修道,就适合动动嘴皮子忽悠人。”
叶灵山有点鄙夷,说得好像我随随便便能让人得道成仙一样。
“至于你师傅站在石头上的最主要原因,其实是我喝醉时胡说了一句,如果他能在滚滚江河里悟出些什么,或许还有救。”
叶灵山指着自己,“那我呢?”
我信誓旦旦,“朽木不可雕也。”
于是小道童生气地扑了上来。
————
拜访知名的藏书世家,只见那不着调的年轻道士鬼鬼祟祟揣着怀里的东西一路小跑。
“来来来,让兄弟我告诉你,天下大道理大不过姑娘胸脯,这几本好东西我可在他们书楼里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天杀的,竟然藏在诗经夹层里!若不是经常抽出有些磨损,还放着偏僻了些,真找不到了!想想也没谁会天天跑去角落看诗经吧?”
应知道一身正气,满脸下流,我们两人才看了没两页,正气喘吁吁兴致勃勃,我立马就挨了个板栗,不明所以。
“我说你怎么回事?我们是这家人的客人吧?”
“......没错。”
“古人言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我们这般作为实在有损德行。”
“......那你想?”
“此等禁书岂能容于世?我先保管妥善,待过几日后交由此家主,当众销毁!”
我看着这家伙义正言辞的模样,得了,想自己拿回去偷偷摸摸看。翻个白眼,也不说什么,只笑嘻嘻看着他叨叨絮絮左右张望着回屋里。
第二天看见世家的庭院内罚站着一群子弟,应知道也混在其中。
“可恶!究竟是谁走漏风声……”
“早说了别放在诗经里,当初就该听我的建议,每隔半旬换个地儿……”
“呜呼哀哉!我的仕女图!我的洞庭玄手三十六式!”
“你这不算惨!我辛辛苦苦花费钱财无数得来的顾恺之真迹美人出浴图都被收走了!”
“......喂喂,何故你们家连客人也要一同责罚?!”
见在某人客房内被发现的某人出声,众人怒目而视。
叶灵山捂脸不想见人。
————
“看到了吗?”
“什么?”
“笨啊!看到前面那位女侠了吗?”
“又如何?”
“啧啧啧,胸前至少有六两重,这还是在劲装束缚下的壮观景色!再瞧那婀娜曼妙可堪一握的细柳小腰以及腰下**挺翘处……”
“小莫你居然是这种人!你不会见色起意,打算光天化日下强掳良家妇女?我警告你,虽说我只是一道士,不过撂倒你应当轻而易举。”
“呸呸呸,你说什么呢?我会是那种人吗?不过是有个英雄救美的想法,想要知道你帮帮忙而已......小娘子面相大胸,有血光之灾,不贴道符怕有性命之忧。”
“恩,那要咋办?”
“且听我细细计划一番......”
拐角无人小巷处,应知道无奈地站在风姿绰约的劲装女子面前,拱手就要解释几句说最好让我们解疑解难时,女子却冷哼两声。
“把帮手都叫出来吧!”
“姑娘莫怕!小生前来相助!就这等小贼,非我一合之敌!且静静看我出手制敌......”
“哟~还是红脸白脸一唱一和的配合?此时我要娇滴滴地红着脸看这位大侠砍菜切瓜般大杀四方吧?……哼!这种把戏老娘看了八百回不止!”
“有胆色在本姑娘面前放肆,想必也有胆色挨一回教训吧?!”
果然不出我所料,女侠最是不信天命,不信福祸的,贴张符真是困难。
不过,还是如愿贴上了。
“唉,这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一定是你演得不够好,让人家瞧出了破绽!”
“我说过你这馊主意太老了,今时今日哪还有姑娘家会上当?”
“放屁!我以前算卦时对不信的女侠就是这么使,说句玄的人家不信,非要我出此下策才让她们平安无事,哪个事后不感恩戴德?!”
“......”
我们两人鼻青脸肿的待在巷子里唉声叹气,说现在的女侠都是怎么了,被教训一顿打一打就算了,为何还要把衣服都扒走?那天两个难兄难弟硬是待到天黑街上无人时才匆匆跑回城内破庙,还被叶灵山狠狠奚落一番。
————
战争,人命如草芥。
颠沛流离的民众绵延千里万里。
饿殍遍地,马蹄踏血。
应知道带着一干百姓藏在山谷里,面色凄惶。
“这么多人,藏不住行踪的!”
“我不管,我再不出去救人会疯的!你看到了吗,那些孩子被拖着走,在黄土地上生生磨烂了几层皮!官兵们都是疯的,一刀下去开肠破肚,那老农托住自己的肠子哭着倒在地上!该死,他们应该杀敌,刀枪对着百姓算什么!”
拉着应知道、叶灵山两人避世,应知道惶惶不可终日,每天念叨自己听见了远处的哭声,看见了遮天的狼烟,状如疯魔。
最后在我没看住的一天跑了出去,带回来近千人。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近千人的生活你要怎么保证?他们的吃喝拉撒都需要管理,你管得来吗?”
应知道双目有神,“小莫,你来帮我。”
那一刻,他比很多神仙都神仙。
小山谷藏不了那么多人。
召集些青壮扫清脚印痕迹。
转移进深山,建设寨子,开垦荒土,制定规矩,给青壮配备些木制兵器,小心地在林中狩猎。
可乱世哪有人能躲得开?
安定不到一年。
军中斥候从河流里的蛛丝马迹找到了我们的寨子。
寨子迎接的命运自然是毁灭。
他们掳走寨民,杀死反抗者,一把火烧了我们辛苦建起来的家园。
应知道、叶灵山被我踹进了地洞。
出来时寨子已经毁了,我从尸堆里艰难地爬起。
“为什么!为什么啊!”
应知道嚎啕大哭,他经文念了无数遍,也没有神仙来拯救人间。
————
“我已经有白发了,小莫你还是没变。”
天下一统。
我们在长安,依靠着嘴皮子和算命说动了不少高官,最后有只言片语直达天听,应知道觐见皇帝,回来时有一袭黄紫道袍加身。
道观需要人建。
虽说我们很想亲手建起来,但没学过土木的两人哪能碍手碍脚,只得遵从朝廷大匠的吩咐,想参与唯有搬运些砖石土木。
每一石一瓦,都是我们亲眼看着垒上去的。
道观落成那天,我们爬上了道观顶,喝着酒赏月。
“辛苦了大半辈子,终于能有个安身地了!”
“是啊,该享清福了。”
应知道举着酒,笑道:“以后观里我老大,你老二!”
“呸!这些年里按算命收入的业绩比,你叫了多少声哥哥?”
应知道有些羞恼,“以后不可能了!这次我贵为皇家道观观主,又见过皇帝名声怎么都比你好吧?而且娘的,我都有白发了,还叫你哥,岂不丢人?”
“等你什么时候赚的钱多过我了再说。”
我喝着酒,和他谈天说地,说算命的诀窍啦,说道观的名字该怎么起啦,说观里的规矩又要怎么定啊,说统一着装的好处啊,说以后的天下又要怎么怎么啊......我们聊了很多很多,他说了句“我不懂,以前寨子你管的你就继续管下去好了”便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期望酣然睡去。
酒没了。
一起躺在屋顶。
有点困。
臭小子,月亮我早就看腻了。
————
道观想要红火起来很难啊。
因为对面就是兴善寺。
生意抢得厉害。
无奈下,我们只能造造势了。
要有怎样的嚼头才能盖过国寺,密宗祖庭?
没办法。
那一晚。
“小莫,这么多桃树你是从哪找来的?”
应知道看着一车车拉来的桃树苗,震惊道。
“别管了,召集观里的徒子徒孙过来帮忙,我们今晚全部种起来!”
“好想法!”应知道大赞,“我就知道你最有办法了,等来年春天,花开遍地,一定气势恢宏,压过兴善寺......你常说抓住女人的心思就能抓住男人的钱财,我现在才发觉多么的有道理,明年女香客多起来时,我就不信这群男人家会放心,会不陪着过来上香?”
叶灵山同样很兴奋,拂尘抽在弟子屁股上催促得更快。
与我一起进门的道人饶有兴趣问道:“拼着自己血流成河强闯宫廷进献肉身,值得吗?”
“小莫!过来帮忙啊!明年就能一起赏桃啦!”
我笑了笑道:“我觉得挺亏的,先生能从皇宫出来屈居小小道观,是我们观里的无上荣耀,还请您多多担待。”
道人哑然失笑,“若非陛下手谕,我哪会出来看你们一眼?也罢,贫道就留在这里几年,看看此观有何处值得你如此。”
和大伙儿一起累得气喘吁吁,道人见桃树植好,便解下发髻,拿着玉簪往土里一插。
桃树催长,一夜花开。
应知道师徒俩激动得大喊大叫,满观弟子鬼哭狼嚎。
“小莫你哪找来的高人?真是厉害!”
“先生会留在观里,好好招待。”
“那当然。”
“明天就能日进斗金!小莫你想混吃等死的愿望也要实现了!”
“是啊。”
“嘿嘿,这回找我算卦的人肯定比你多,观里的老大铁定是我了!”
我笑笑没有说话。
第二天进了皇宫。
牢房里,九五至尊上了不少刑,也没问出长生不灭的原因。
笑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们还想知道?
皇帝是见不得自己掌握不了的东西的。
我被关在天牢。
不知时日。
一年、两年、十年?
只记得天牢被攻破,天下又换了皇帝。
我随着人群跑出长安,流浪了很久很久。
不敢回去。
因为我见不得朋友老死。
君见人老我不老,谁知孤坟泪空流?
妖怪与妖怪为伍,神仙在天庭群聚,修道的圈山几不入凡间,走走停停,他们留在了过去,最后只剩下我一人,在红尘打滚。
老头你说我不适合交朋友。
真的。
一人长生不得死,举世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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