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面圣，过宫门之时，持刀侍卫搜身检查度牒，确认身份，在甘露殿前又被宦官掏裆摸颌挖耳，深深打了几个寒颤，方才站在殿前，等待皇帝传召。
廊道边的持刀侍卫威风凛凛，无数双虎目紧盯着我俩。
李老鬼率先开口，“小喵呢？”
“我让她在城隍庙里等我，这事让她参与，若是她口无遮拦，那就麻烦了。”
“有道理。”
“老鬼，这次办不好，可是掉脑袋的，你怎么一点都不紧张？”
我难得腰别木剑，用木簪将长发束成道髻，有点端正模样，李老鬼却还是之前的素白道袍，多了个鼓鼓的小背囊，似乎信心十足。
李老鬼微微笑道：“莫轻玄，不是懒得管我吗？怎么还和我一起进宫？”
我没好气道：“帮你收尸！万一惹得皇帝大怒，治你欺君之罪，我还要赶去玄都观通风报信。”
李老鬼抚须颔首道：“那就多谢你了。”
我瞥了他一眼，淡然道：“昨天叶灵山走了，你不回去吗？”
李老鬼一怔，呆了很久。
秋日没入碧瓦飞檐，阳光偏移，阴影遮住了白衣。
他苦着脸道：“回不去了。”
我看向殿内的红柱青砖金黄帘，不知何时起，硕大斗拱、白玉台基、琉璃瓦顶成为华夏宫殿建筑的常态，重檐庑殿，和玺彩画，少了神仙鬼怪，代表皇权的金龙作为主要图纹重复，画在了阑额之上。
皇宫里很静，能听到不远处的蝉鸣。
“老鬼，你师傅要我和你说一句，观里没有人怨你，早点回去。”
“莫轻玄，你果然不只是莫轻玄，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你非常人，你与玄都观祖师堂里的画像别无二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就是照着你画的。”李魁轻声道：“师傅等到了啊。”
“他们不怨我，可我怨。”
李魁闭着眼，“我怨当年求道不求缘，我怨没有和她说过话，我怨自己胆怯不肯出观，我怨修不成一身通天彻地的本事带她走，莫小子，你知道吗，她在观里等了我两年，却等不到我说一个‘好’字。”
“是我负了她。”
殿内脚步声响起，我说道：“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负一人也好过辜负所有人。”
李魁摇了摇头，“我不想拖累他们。”
拖累？
还没等我疑惑，一老头儿笑着走来：“李魁、莫轻玄？我就说你们不是庸碌之辈，前些日子左将军府驱鬼惩恶一事做得不错，一些纨绔横行长安，真当他们能肆意妄为不成？老夫早就上谏严惩长安不法之徒，可惜一直没有下文。”
魏征与一名青年和尚从皇帝寝宫走出，老人精神矍铄，倒是身边的和尚面无表情。
魏征笑道：“老夫介绍一下，三藏法师。”
唐僧双手合十，向我们行了一礼。
“法师也是应陛下要求，进宫诵经。”
回礼后，我问道：“陛下是......”
魏征叹息道：“陛下失诺于人，愧疚难当，以至于梦魇侵扰，不得安眠。”
“贫僧已诵《法华经》九遍，静帝心，却不得解心结，诚望两位道长为陛下解惑。”
唐僧言辞真切。
我不由得打趣道：“我教法师你如何替陛下解忧，送你佛门一桩大功德，法师跟我修道如何？”
殿外天雷滚滚，晴天霹雳。
唐僧微微躬了一身，古井无波，“道长莫要打趣我了，小僧一心向佛。”
我板着脸严肃道：“我认真的。”
唐僧破天荒有点苦恼，“半途而废，在哪家哪门都不好吧？若只是交流学问，有书看，那还行，跟着道长学道，怕是要被师傅骂死。”
“我跟你学佛呢？”
魏征、李魁表情古怪。
唐僧挠挠光头，“学佛好难的，当然，若是道长诚心，自然可以。”
殿前宦官的宣召声传来，我边走边嘟囔道：“恐怕佛祖不敢收我。”
辞别了两人，我和李老鬼整好衣襟，往甘露殿内走去。
说是觐见，其实看不到皇帝的面容，隔着数道帷幕屏风，我们坐在地上，听候皇帝发话。
“你们便是魏卿举荐的道人？”
皇帝声音困乏，却让我知道能轻易进入皇宫，魏征也帮了点忙。
“草民李魁，不过江湖小道耳。”
“哈哈哈，道长过谦，左将军府李魁道长驱鬼惩恶，一波三折，朕可是百听不厌，玄都观高徒行侠仗义名不虚传。”
似乎有刀鞘摩擦声，回过头，一边站着个神色黯然的披甲中年，是李十。
几日不见，鬓间头发花白，想必为小儿子的事伤透了心。
“陛下言重了。”
“道长对于朕的梦魇有何见解？”
李老鬼瞄了我一眼，我当即回过神，开口道：“陛下以诚待人，天地可鉴，可国朝大小事务需要陛下处理，日理万机，有所疏漏在所难免，陛下违了诺言，良心难安，更证明了您为千古难得的圣君，为一诺寝食难安。”
重重帷幕内，皇帝饶有趣味道：“这马屁拍得不错，有理有据。”
我们两人立马跪伏在地上，“草民惶恐。”
“不说这些有的没的，朕问你们，要如何治好朕的失眠？”
“治好自然要靠宫中御医，草民只能为陛下解忧，供陛下安眠。”
“说吧，要如何做？”
“陛下烦恼的梦魇，是因前尘往事加之良心难安而产生的幻象，需要陪伴陛下戎马天下的股肱之臣披坚执锐守在殿门外，以血煞之气镇压邪祟，梦魇自然避之不来。”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朗声道：“为陛下求得心安耳。”
“小子，你的声音很耳熟，你也很敢说话，要为朕的心疾而辛苦两位爱卿？这病，不治也罢！”
“望陛下三思！”
此时，魏征走进来，似乎在门外听了很久，直言道：“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国朝始盛，仍有吐蕃突厥虎视狼瞰，根本未固，陛下就如此放心病中理事，视外夷如无物，当国本为永固？”
“魏卿。”皇帝叹息一声，“朕再想想，你们退下吧。”
退出甘露殿，魏征苦笑道：“多谢你们了，先在偏殿休息，等老夫通知秦琼、尉迟恭两位将军再行谏。”
老头风风火火地离开。
李老鬼突然鬼祟张望，悄声说：“莫小子，你说陛下这次能平安无事吗？我怎么算出大难临头，面有死相？”
我扑上去捂住他的嘴，“要你多嘴！等着两将军夜守宫门就是了！”
李老鬼点点头，扒开我的手说：“那莫小子，你就陪我走一遭吧。”
嗯？我满脑门问号。
偏殿里，李老鬼解开背上的包裹，两张符箓，两套衣裙。
“陪老头我走一遭掖庭局。”
脖子一阵凉意，我震惊道：“你疯了！被发现是要杀头的！”
“所以老头我才一直没有回去，不就是怕牵连他们？”李老鬼怡然不惧，笑着说道。
“你从什么时候起想着进皇宫的？”
我有种不妙的预感。
“自从离开玄都观起，我便无时无刻不想入宫，我需要名声，需要钱财，需要能力，需要协助！”李老鬼目光烁烁，“我终于等到机会了！”
“为何？”
李老鬼惨然一笑，“她走之前说自己将要奉父母之命入宫采选，你知道吗，那一瞬，我多么希望自己就是大真人，带她离开，可惜我不是，可恨我不是！当年那个傻小子一心求道，不敢说一个字，生怕遭红尘侵扰，陷于情网。”
“当我想通的时候已经晚了，我为她算了一卦，姻缘难成，深宫孤冷。”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我欲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两相思。”
“当我第一眼见到她时，已为情所困。”
“犹不自知。”
“等我明白之时，已经晚了，晚了数十年！”
“我想找她，找她曾经在宫里的踪迹，生不能相伴，可至少在她死后，我能给她个归处，不至于漂泊伶仃。”
李老鬼自言自语了许久。
“莫小子，你愿意帮我吗？”
我捡起地上衣裙叹了口气：“记得第一次认识你，老鬼你很嚣张地把摊子让给我了，说算卦的招揽生意最是下乘，走街串巷，为人解忧解恼方是英雄好汉。”
“你鄙视我很久了，这次换我鄙视你了。”
李老鬼神色平缓下来，想要感谢我，却被我怒喝道：“别矫情了！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办？”
老道脖子一缩，小声说道：“我带进来两张匿形影踪符，还有两套衣裙，我们先换上衣裙扮作女官，再贴上匿形影踪符去掖庭局翻查后宫簿籍。”
我皱眉道：“既然如此，直接贴上符箓不就行了，干嘛还要女装？”
李老鬼解释：“不保险，万一老道我画的符效用不好，时间短，暴露之后宫女装扮或许能帮我们拖延些时间。”
我唉声叹气地开始脱衣服，“就说今天万事不吉，非要陪你进宫干啥......”
李老鬼嘿嘿笑着不说话。
讲真，女装时下体凉飕飕的，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穿裤子，而且胸部被勒得很紧，感觉像喘不上气，老道绝对没有买对码数。
李老鬼女装丑，贼丑，虽然他把宝贵的胡子刮了，还是难看。
试想一个五六十岁须发霜白的糟老头子女装，你能忍？
我尽量不去看他，以防自己暴起伤人。
门阙森森。
两人行经殿堂如过廊。
————
两仪殿上，有一白衣美人坐卧于琉璃瓦顶，神色悠然，美人身后恭敬站着位仙气氤氲的老人。
但见她指着掖庭宫内翻查典籍的两人问：“查到了吗，莫轻玄到底何人？”
凝立虚空的华服老人苦笑道：“仙师，本君询问了不少天庭老友，南瞻部洲的天庭仙籍翻遍，实在找不到‘莫轻玄’此人是哪位天上神仙或者大能转世，也许他就是一普通的凡间道人？”
土德真君胆战心惊，生怕自己的答案惹得眼前白衣美人不悦，他作为镇守京师长安的天庭星君，要保护天子不受各路妖魔鬼怪侵扰，可当他想阻止泾河龙王约见唐皇时，却被眼前的女子拦下。
她只挥挥手，身为司掌四时广育万类，成功不愆的天庭星君，天仙修为的他竟然动弹不得，如困樊笼。
了解到她修为之高，道行之深后，问起为什么，她居然回道：“有意思啊。”
殊不知为了她觉得有意思的事情，土德真君战战兢兢向天庭请示了好久。
收到的回复居然只有四个字——不要惹她。
自此，土德真君把袁守城当大爷供着。
袁守城冷笑，“哼，普通道人？老娘有一条金鲤至今没有养好。”
本应下去揭穿两人，守卫皇宫的土德真君不敢说话，“小心眼”三个字憋在心里。
“我且跟着看看，看你到底是谁？”袁守城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城里的菩萨行者妖魔鬼怪先不说，青城山那边云海滔滔，气运非凡的，又是何人？”
土德真君欲言又止。
袁守城抬头望天，刹那间，视野内黑云遮顶。
“说吧。”
土德真君颤抖着身子愕然道：“是、是勾陈大帝转世之身。”
“转世？”袁守城饶有趣味。
土德真君哭丧着脸，“一千六百年前，被人生生打死在神宫中。”
觉得人间寂寥的白衣美人破天荒勾起嘴角，“有意思，万劫不磨的四御天帝被人打死转世？”
遮蔽天机的袁守城背着手思索了片刻，对土德真君淡淡道：“今夜唐皇魂魄会离体巡游地府，天庭会下令让你按兵不动。”
土德真君当即出了一身冷汗。
面朝青城的她又转了个方向，“五行山下压了只猴子，不日将被解放，我和它比如何？”
犹豫不定的土德真君小心翼翼吐出几个字，“势均力敌？”
黑云眨眼消散一空，刚才压城的窒息感仿佛幻觉。
袁守城迎着阳光，破空而去，“这样的人间才有意思。”
留下土德真君颤抖地跪在屋顶喘着粗气，能一语让他口吐真言知无不言的神通，闻所未闻！
深深望了眼在掖庭宫内上蹿下跳的两人，土德真君决定打道回府，等候天庭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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