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是安卡来的商人,唤作伊斯提。俺归属‘金毯团’,是做香料和挂毯生意的,老爷要不要看看我的货?”我一遍遍地复习自我介绍的句子,嗓子压得仿佛深处含着一口痰一样。
“猎光,别紧张,我们都在。”牵着一头瘦骆驼的另一位阿西乌斯队员拍了拍我的肩,“你和紫玛瑙一起行动,完全不用担心。”
我的佩先语已经达到了“一般外邦人”的水平,别说混过守卫队,就算是尝试融入在市场之中也不会有困难。最近这一周我每天都会去图书室,斯蒂耶特也对我的进展很满意,甚至开始教我安卡口音。
语言和演技并不是我的担心所在。我望着海平面上升起的黄绿斑驳的陆地,小心地把头巾头箍整理好,避免沾汗的布料擦掉脸上涂的棕粉。回头,映着淡蓝天空的黑海织成了一道变化莫测的网,白得耀眼的反光是网绳,深不见底的海水是网眼,而远远网上黏着一个不比苍蝇大的黑色小点,那便是光荣号。
唯独这一次,我非常不情愿离开母舰,但当我走远的时候,又为此松了一口气,开始变得不想回去。
纵有束胸勒得人几乎喘不上气,我仍感觉胸口空空的。
在卸货码头人群之中听简报时,我的视线从没真正放在讲解任务的古埃·“蓝珊瑚”教头身上过。我一直盯着卸货甲板那个永远昏暗的入口,期待着送别人群中能看到熟悉的亚麻色卷发和蓝绿色的鳞片,即使只让我瞥见一眼都好——维莱娜没有来,从那天开始她就没和我说过话。
那个名字我不想提起的发狂少年被五花大绑带走,受尽委屈的维莱娜推开我后就去了达芒身边,再没看向我一眼。
突然被她拒绝,我一时间没有理解其原因,只感觉自己也很无辜,没有头绪地思考,呆立在门边。
埃德在询问了一圈周围的人后才来到我的面前。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吧?”
我点了点头。从人群的反应和第一现场的观察上我已经大致了解发生过的事情。
“你没有一直看着她?”他那反射着微光的眼睛仿佛要将我刺穿。
我摇头:“我……我把她安置在那边之后就混入人群了。”
“嗯,你没什么错,但今天实在是很危险。”他用严肃地语气说了下去,“如果没有达芒的话她会受到更多的伤害。”
达芒也是一直默默守护着维莱娜的人之一,他不仅在日常中对她伸出过援手,在内斯堡城外的雨林里也是为她辩护的主力。我经常在心中暗暗感谢他的善意,而今天他更替我救了维莱娜。实话说,我甚至对他有一点嫉妒。
“看起来那家伙是卡纳比嗑过量了。”埃德向我解释,“最近时常见到这样的年轻战士,你也要小心。”
“恩。”见我点头后,他又重重拍了两下我的肩便离开了集会。
埃德的话没有帮上太多,我始终认为自己没有犯错,因此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了对她道歉,给予安慰的机会。等到我第二天想明白,再想找她和好的时候,她已经下给影手教头“有她没我,有我没她”的通牒。
影手教头用同时含着无奈和期待的眼神瞟了我一眼,做出了暂时驱逐我出队的决定,让我得以全心全意学习佩先语和必要的知识。
执行任务的我没犯错,但我现在才明白维莱娜激动的原因——期待和爱越多越深,就越会在失望时受更多的伤害——我无心亏待她,但让她失望已是最大的恶行。
她在被袭击时有多么期待我的解救?在见到我后有多么期待我的安慰?在爆发之后又多么期待我的道歉和开导?我都没有做到,想要请求她的原谅都毫无立场。
也许只能再次用行动证明,她在我心目中那唯一的地位。
点缀着斑驳灌木的黄沙之地已经近在咫尺,小船上的阿西乌斯队员们一一确认着任务和伪装身份。
我们将会靠近曼苏尔城边的码头商道,混入其他进城的旅行者及商人的行列。
“记牢了,我们是从安卡出发,经由阿尔哈犁转船绕过杰鲁过来的。”我的搭档哈金·“紫玛瑙”向我最后确认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细节决定成败,你又露出那种表情了,蠢女孩。”
我肯定又不耐烦地翻了白眼。被他说蠢我从未生气过,温暖而含笑的注视下只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安定。
为了掩饰,我用佩先语反驳道:“俺是男人。俺都知道,表担心,桑卡赫。”
那个不用化妆,仅仅换了装束就已经完美成为安卡人的男人现在化名为桑卡赫,“金毯团”的二把手,安卡地区德内茜拉城出身,有名的美男子,掌控着安卡城内一条街的香料买卖……
他给自己设计的伪装身份有太多的信息,以至于当上课时我听他讲述这位“桑卡赫”的过去时,几乎以为那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事情。
“但是我生在船上,长在船上,德内茜拉那个小城我连去都没去过。”他亲自向我证实了这个故事的虚假。
“怎么可能!”我惊呼,“你甚至知道能说出小时候在街角种的橄榄树在哪里——进城之后就能看到远在斜坡上的它!”
“想象,伊拉·猎光,想象。”他点了点我的脑门:“这里很少有人去过安卡,更没有人了解德内茜拉。我只是在买到过一张德内茜拉画家的画,依凭它编造出了桑卡赫的生平。而现在你手上有我们在安卡收集到的书、画册、地图以及需要的一切。唯一阻止你成为伊斯提的甚至不是你的性别,只是你自己的想象力。”
看着摆了一桌的线索,我也毫无头绪。比他少十二年的阅历,自然没有他那么厉害。
“哈,你在耸肩,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每逢我感到气馁都会这样看着我——紫罗兰色的双眼如同玛瑙一般闪亮,注视稳定而充满信心,仿佛在尝试为我灌注力量,“一切你需要的我都能教你,只要你有心学。”
被识破了心里不服的想法,我也只能从命,乖乖向他请教如何让自己“成为另外一个人”。
在烈阳下随着一排骆驼走了三个多小时,我再次体验到为何阿西乌斯的同僚们让我不要担心了。
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队员坐在篷车之中上岸进城,所有人都在出汗,棚内闷热而馊臭的空气能熏死苍蝇。而这次我整个人都晒成了人干。沙地凝聚天上火球的全部光与热,我感觉自己就像烤炉里的面团,四面受热,汗刚刚流出就被烤干。
混入了外港到城门的商路之上,我们很轻易就进了城,安卡商人的名声在曼苏尔相当响亮,挂毯和北密地海风味的香料从来都是保值商品。在进入城门的时候我还颇为紧张,总觉得投向自己的视线中隐含着猜测,然而没有人提出疑问。
“俺叫伊斯提,是香料商人。”我还没说完自我介绍,卫兵都没正眼看我就挥挥手让我通过了。
为了这一刻我可是准备了好几个星期!这样敷衍的结果让我颇为失望,但也松了一口气。
我们进城后直奔城中内圈的上城区寻找住处。这可是我从未来过的区域,其中深色石板配以青砖的建筑和外圈灰土色的泥沙墙形成了非常大的对比。
“为什么我们不去外圈?收集情报那样不是更容易?”小道消息在贫民区穿得更广更快,这是公认的道理了。
“因为我们是安卡人。”哈金骄傲地笑了笑,“再落魄的安卡商人也从不住在下城区,我们相信花得了大钱才能谈得了大生意,这是我们的信仰。”
就这样秉持着并不属于自己的信仰,队伍在上城区的边缘找到了一个颇为豪华的旅店。作为此次行动指挥的蓝珊瑚教头毫不吝惜手中的金钱,挥手就要了十间客房。我完全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只顾着打量堪称富丽堂皇的旅店装饰——用金粉几何花饰的廊柱和拱门、红绿相辅的顶壁画还有明显出自安卡人之手的故事挂毯。
队伍预计在城里呆两天一夜,除了有三四个队员奉命在下午和第二天一早的市场中摆摊兜售以外,其他人都是承担着在酒馆等公共场所打探消息的任务。于是下榻后我们立即就开始了行动。
“今天的行程可能有点刺激,我先提醒你一下。”走出旅店后不久哈金向我宣布了待考察的地点。
两个酒馆和一个风俗场所。酒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然而后者却着实让我咬了咬嘴唇。
我从没走入过那种**横流的地方,对我来说男女欢爱无法脱离互相的了解与悦慕,所以我从未想过让任何陌生男子取悦自己。
“你要是觉得驾驭不了就跟我说,这个表情看起来像个受委屈的小孩。”
我不能做一个不愿意走进下城区的年轻商人吗?事事都被他看穿,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是好。
“你并不是你,伊斯提,你是伊斯提。刚刚我看到的表情属于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女孩。”他凑近了小声地说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靠的格外近,口唇蠕动间微微碰触到我的耳朵。
我赶紧跳开,拍胸逞强道:“伊斯提没问题,俺这么大了还没开过荤,正想找点乐子呢!”
哈金咧嘴一笑:“但是小心别让哪儿的姑娘扯掉你的‘命根子’!”
他挑起一根眉毛,嘲讽地看了两眼我的胯间。
为了伪装而绑在腰间的红萝卜在柔软垂坠的布料下若隐若现地强调着它的形状。我下意识地屈身,想把它藏起来,却被哈金从身后逮到。
“要像个男人一样,挺起来。”他捏了一把我的腰,又用力一掌拍在臀部,害的我差点吃痛用本音叫出声。
“混蛋!”我骂道。
“你自己扭捏得像个小娘们,我忍不住想纠正一下啊,伊斯提。”他朗声笑着,像兄弟一样勾住我的肩,推我前行。
在他眼里我似乎永远是个笨蛋。失去了反驳的理由,我只能一边怀着不服的心情一边随他走着。
为了“降低难度”,哈金先带我去了那两家酒馆。
位于下城区与上城区边缘的酒馆云集了各式各样的人。
白天买醉的醉汉一穷如洗,哇啦哇啦地寻求着感兴趣的听众,以满足自己的倾诉欲;两三成群的居民用一杯麦酒打发下午炎热的时光,谈论的细碎话题上至曼苏拉总督的相貌,下至城区内鼠群的数量;小本商人一边掐指算帐,一边啜饮着柠檬水,眼神警惕地盯着每个要从他身后走过的人。
这已经是第二家酒馆。我们除了听说“因为发现偷税漏税,伽纳森将会被被禁止入城”(这件事我们已经知道了),就没有其他收获。这无法帮助我们了解形势,毕竟先行得到的官方通信是曼苏尔不欢迎我们,现在伪装上岸打探情报更多是为了证实上级们的一个猜测——迦兹朗控制了曼苏尔城邦。
“在你看,这酒馆里有什么有意思的人吗?”我们已经在这里坐了半小时,一直在装作玩一种涉及到曼苏尔铜钱的赌博游戏,我远没他厉害,一眨眼功夫就输掉了几十个铜钱。
“俺……俺觉得醉汉的谈资可以听一听。”我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市井小民的闲谈大多没什么信息,反复的都是城邦一成不变的日常;小商人则太寒酸,怎么看也不会掌握什么重大商机;反倒是醉汉,趴在一张角落的桌子里,对着空气大声赞美“真神”,然后胡乱嘟囔着“金子”和“财宝”之类的词语。
“喂,小男孩!”没小心和醉汉对上了眼,那满脸通红的矮小男人就举起了手里的酒杯。
小男孩?是说我吗?我望向哈金,只看到他摇了摇头:“哎呀,你是怎么搞的。”
哈金笑着从嘴角挤出几声唏嘘。很明显他不想和醉汉扯上关系。
“我给你们讲,我,见证真神神威和伪神财宝的时刻啊……”那醉汉起席,磕磕绊绊地向坐在边上的我们走来。
事到如今如果强硬拒绝则可能会引起注意。哈金无奈地笑笑,对那醉汉举起酒杯:“真神在上!”
“真神在上!”醉汉趔蹶之下扑到我们的桌边,“你们不知道,我这条命是真神赐的,祂两次救我水火……”
语无伦次的故事很难整理出来龙去脉。我只听出他是一个尘暴里丢了羊的牧人,在真神的帮助下他不仅找回了羊,还发现了一个伪神的遗迹。伪神想要杀他,但真神将他送到了距离曼苏尔不远的商道上。他是一个糟糕的讲述者,荒谬而无逻辑的故事中充斥了真神信仰的崇拜,我仿佛在听鬼怪传说故事一般找不到头脑,甚至一点也不觉得他所说的“伪神”有多可怕。
我真的很后悔自己将目光投向了醉汉,但哈金在听对方讲述的时候眼睛却越来越亮,最后,他甚至请了那人一大杯香料酒。
“你这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他拍了拍我的肩,小心地瞥了一眼远处豪饮着的醉汉。
我一头雾水。
“他虽然疯言疯语,但细节却都是对的,绝不是瞎编出来的故事。”哈金指着他刚刚摆在桌上的铜钱,“曼苏尔城邦、商道、沙丘荒原的方向、草场、还有遗迹的大致方位。他是个有经验的牧人,识得路,这个故事后面有东西可以挖掘,记下来总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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