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玻璃包裹的电灯在天花板投下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影子随着灯下人群的舞动而在地上留下斑驳的残像。
欢愉的空气飘在这室内的每一个角落，男男女女们释放着他们在白天工作训练中用不完的精力。他们唱着跳着，计划着聚会散去后怎么除去体内积存的躁动，还有一些早已迫不及待，缩在角落里绞成一团蠕虫般的黑影。
今天的维莱娜坐在吧台的侧后，手边只有一只沾着酸米酒残渣的小杯。
在伊拉的百般解释和请求下，她还是同意了和对方一起参加全清聚会。
“全清”本是“清消烦恼”口号的简写，埃德蒙向她透露过这是几百年前阿西乌斯们所创造的吸收情报的手段。他们每周都会组织一次免费的聚会，酒精无限量供应，这样融入在人群中的触手们就可以借机打听内部传言和消息。时间长了就变成了一种传统，更没人过问其中的来由。
这对于伊拉来说是很好的锻炼。那金发女孩早就提着一瓶冰酒钻进了人群，留维莱娜在吧台边——烈酒对于她的鼻子来实在太过刺激，闻到就会头晕。
若是以前，伊拉在聚会上都会陪着她，点一杯满是杂质的麦酒，时不时地拉她一起跳舞，上台为其他同胞一展歌喉。然而这几个月来她孤独坐在一旁的时候越来越多。
“维莱娜，介意我坐这边吗！”一个看起来喝得微醺的少年扑到吧台前，示意自己还要一杯烈酒。
少年看起来有些脸熟，她在下午的走廊中遇到，却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不过她在光荣号上可谓家喻户晓——“钢魔像使”，“异人歌姬”。
“哎——管它什么的传统，这种好事每周都有就好了！”少年扯着嗓子趴在了吧台上，仿佛在对她说话，又仿佛只是独自感叹。
普通战士不知道这传统聚会的深意，只当是畅饮时刻，位于三甲板前端的聚会厅每逢此时都是万人空巷的盛况，家族不得不按照甲板层数和年龄分割前来参与的人们，每个人平均三个月才能轮上一次。
只是出于阿西乌斯的义务，伊拉每两周就会被叫来参加，而且还有收集情报的“作业”要做。
这种聚会要是取消掉更好。维莱娜在心里暗暗想着。
“维莱娜，维，莱娜……”那个少年扯了扯她长衫的袖子，“今天，你唱不唱歌啊？”
她打量了一眼那个子不高的少年。在斑驳闪烁的光影之中，少年黝黑的皮肤闪着油光，精瘦的手臂和腿上爆着筋肉的线条；他的眼睛充血，目光涣散，口中喷出的呼吸中混着呕吐物、劣质酒精和卡纳比药的臭味，随口边流下的酒液挂在下巴上，滴滴流在她的裙角。
若是和伊拉在一起，这种男孩轻易不敢接近——前者通常都会招来数个熟识的男性闲聊。每次被众星捧月般地簇拥在人群中心，维莱娜很少陌生人被搭讪，更别说这种沉迷于药物幻觉的瘾君子。
“不唱。”她向后缩了缩手，转向另一边坐着，回头搜寻人群中的伊拉。
“不，不唱吗？”对面的人口齿不清地胡言乱语了两句，“我可是，可是很喜欢你的歌啊……”
趁着她回头的工夫，那少年又凑了上来，拉住了她的袖子和另一边的肩膀。
“我，我和你不是一个种，但，但你看我怎么样？想不想，睡一晚？”
每逢酒会必然就会有求偶求爱的闹剧，只是这回落到她的头上。
“不要，我不喜欢你。”面对如此无礼提议，她自然拒绝，明确地切断对方一切念想。
伽纳森的女性可以自由选择伴侣，求爱也多由女方发起；男性在其间的表示大多只是“展示自己”的性质，面对拒绝没有权利作出更多要求。
但对方抓得更紧了，她有些发火，用戴着手套的四指爪钳住了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叱道：“放开，无礼之徒！”
“异、异种，蜥蜴女人，不是，天天都要，交媾的吗？”那少年口吐着狂言，直接扑在了她身上。
在光荣号上她从未遇到过如此对待！那卑鄙少年的言辞让她再次体验到过去被城邦人看做野兽和玩物一般的屈辱，这样已经不是“无礼”而是“无耻”了。难以让她接受的是，背后的人是发誓过将视她为姐妹的“同胞”，此举更加不可原谅！她心中怒气高涨，暗自蓄力，回身一拳灌进对方面颊。
然而对面不为所动，反而抓住了她的拳头。
“滚开！”她随即又补了一拳，厚厚的手套抵消了大部分的力量，只打得那少年偏了偏头。
“嘎哈，不要挣扎了，让我来…来满足你！”卑鄙少年吃痛之后，涣散的双眼中燃起了疯狂的火焰。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握住维莱娜的双手后瞬间爆发，竟将她压在了吧台之后。
面对着突然疯狂的少年，她心中升起了莫名的恐惧。借着药力的少年仅凭单手就压制住了她，另一手死死钳在她的颈侧，让她发不出求救的声音。他侧腰，很老道地用大腿护住要害，她乱踢之下没有造成伤害。
伊拉，伊拉在哪里？！拼死挣扎毫无作用，颈部被控制完全无法发声，维莱娜已经嗅到了酸臭的呼吸，感受到了令人反胃的体温。她狂乱地寻找着人群中那熟悉的金发，一无所获，她的“姐姐”、她最需要的伊拉在此时仍混迹于酒鬼之中。她撕扯着自己的声带，想让肺中几乎已经耗尽的空气为她唤出伊拉的名字，但喉咙中嘶嘶破音的尖鸣没有人能听得到。
周围也没有帮助，吧台后同侧昏暗的角落里缠在一起的人们只顾自己的欢愉，注意不到她的异常。手脚渐渐随着跟不上节拍的呼吸失去力量，那少年即使在服药过量的幻觉中仍然掌握着最有效瘫痪对手的手法，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被制服，但事实就是如此残酷——热而黏滑的触感由侧颈上升到耳边，同时浮上心头的还有久藏在心中的绝望。同样的触感，同样的无助，心中同样的寒冷，同样死水一般令人窒息的黑暗。
“狗娘养的！！”伴随着呼啸的风声和怒吼，维莱娜身上的少年被重重一击打翻在地。
来人蹒跚一步向前，挥舞着手上的武器戳向地上的黑影，“**个狗东西！”
“啪嚓”，木质的武器应声而断。
终于得以重新立于地上的维莱娜艰难地调整着呼吸，抬眼望向拯救自己的恩人。
“维莱娜，你还好吗？！”平时慢条斯理的温柔声音此时也变得急切而嘶哑，达芒拖着瘸腿跪到地上，扶起站立不稳的她。
“没——”她咳了好几声也说不完一句完整的话，之前被压迫的喉咙像灌满了沙子。
红脸的青年望着她，打量着她，皱起的眉间满是担忧。他身边放着半根折断的拐，想必这就是刚刚用来打人的武器。
“我是来照顾醉酒人的，听到这边有点声响才过来，没想到这狗东西居然敢对你动手？！”他掏出怀里的手绢为维莱娜擦去侧脸鳞片上的唾液。
猥亵和奸淫在光荣号上都是为数不多有定义的“犯罪”，刑罚从阉裂到土刑不等，天知道这少年是长了几个胆才敢如此。
“妈的，这狗东西嗑药连命都不要了……你怎么没和伊拉在一起？”
心跳空了一拍，维莱娜望向人群，突然感到胃中绞了起来。
周围已经有人注意到了骚动，目光投向他们的方向，然而她所期待的身影没有出现。
“小心！”不知是谁叫了一声。维莱娜的余光中刚刚趴在地上毫无生气的少年已经爬起扑了上来。
狰狞张大的嘴中发出如同野兽的嘶吼，混浊眼中已看不到意识的光芒，那少年的手如利爪，嵌入达芒肩头的指间爆出血花，另一爪径直向她袭来。
她勉强抬手阻挡直取面门的一抓，但对方来势太猛，一扯一撤之间她的厚皮手套竟被撕开一道裂痕。
那野兽下一瞬间就已经跨过负伤的达芒，肩撞入她胸口的空当，将她按倒在地。
还未恢复的呼吸再次被强行打断，维莱娜被撞得两眼发黑，后脑着地几乎带走了她的仅存的清醒。下意识地想要拉开按在颈部的手，刚恢复的视力捕捉到对方抬高蓄力的手刀。
怎么办？伊拉，伊拉怎么还不来？！她企图挡住对方进攻的路线，但心中的绝望已经否定了防御成功的可能。她紧闭眼睛，徒劳地再次架起双手。
“……呃。”随着一次轻微的抽搐，控制颈部的手失去了力量。跨坐在她身上的人身子一歪，直愣愣地扑倒在地。
“快把这畜生捆起来！”又是一个她熟悉的声音，在不庸置疑地对周围的人发布命令，“达芒，快给自己处理伤口，然后来看维莱娜怎么样了。”
“埃德…好的。”
埃德蒙随后让人腾出一条通道把犯人抬出去，又让吧台的人为维莱娜倒上酸米酒。
“颈部被压过，稍微喝一点东西润润嗓子。”埃德蒙把她拉了起来，递上一个杯子。
酸米酒有些苦，但也仍存着最初的甜味。当这种清凉的液体冲下喉咙时，气管食管都如同火烧一般疼了起来，不过总算她能发出像样的声音了：“伊拉呢？”
埃德蒙皱了皱眉，他回头看了一眼人群才答道：“我刚刚还在和她说话来的……”
围观的人群被挤开一个缝。稻草色的金发先从中挤了出来，然后是那张灰眼高鼻的脸，脸上带着迷惑和不安。
是伊拉！维莱娜之前一直悬着的心总算安定了下来。
“小妖精！你这是怎么了……？”伊拉看了看围观的人群才忙走上前来询问。
我……
还没出口的话噎在舌根。诚然，维莱娜为见到伊拉而安心，然而随着涌如黑潮一般的倾诉欲一起到来的是更大片的乌云——所遭受的委屈沉得让她喘不过气，说不出话，只能咬着牙将它们一并咽下，任由胃中翻搅着的苦涩折磨她的神经。
为什么伊拉没有救我？为什么伊拉不帮我？为什么伊拉不在我身边？
她的问题太多，而且每次自问都会让她自觉仿佛身处一座大钟中央，蓦然响起的耳鸣刷白了意识的每一个角落。
最需要和最信任的人让她失望了，而且是在这样危机的时刻。
“如果全世界都与我为敌，伊拉也会保护我”。她本是这样想的。然而当她需要陪伴，需要帮助，需要解救的时候出现的人都不是伊拉。
为什么？！
维莱娜无法理解，为什么伊拉要让她承受这样的绝望，回忆起屈辱的过去。毕竟，伊拉曾经发誓要从这些梦魇手中保护她的呀！维莱娜突然觉得自己不认识身边那个自称“姐姐”的人了，伊拉变成了一个令她陌生、和他人无异的女孩——无法信守承诺，不会为她挺身而出。
“小妖精，没事了，我在了，之前我一直有任务在身……”伊拉抱着她，听似安慰的话里夹杂着刺耳的词。它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恰当正如维莱娜感受到她们心间的距离。
她默默地推开了对方。
伊拉的脸上满是迷茫和陌生，看起来并不理解发生了什么。
“让我独自一个人呆一会。”她说。
“小妖精？”伊拉看着她，不顾埃德蒙的阻止，伸手上前一步想要再次揽她入怀。
“离我远点！”她尖叫，推开伊拉，爪尖扯裂对方的袖口，自我怀疑在这一刻爆发。
“你完全不在乎我！！我也不需要你！”
震惊和悲伤刹那间溢满了那双灰色的眼睛，冲走了其中尚存的光芒。
偏激的话语已经覆水难收，但从对方受伤的表情上维莱娜竟收获了一丝报复成功的**。
她不会道歉，绝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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