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2018年8月28日
荆棘桂冠
那是一片非常宽敞广阔的空地，但同时却显得无比狭窄和局促。理由有两个：第一个是类似修道院建筑的废墟倒坍在那里，另一个是拥挤纷乱的人群——和镇压他们的士兵。
空地附近燃烧着的火焰漩涡，把黑暗染成了一片火光。但是，那决不是正义的光芒，而是为了展现出地狱凶景的熊熊业火。
没有理由，士兵们突然向着人群发起了攻击。不分老幼，不分男女，无数人在我的眼前倒下，他们临死前的呼号撼动着我的神经，挥舞着兵器的士兵们则是无视人们的呼喊继续着屠杀。仅仅存在于这里，只会让人感到无比的恐怖，就算我想逃跑，双脚也像是被钉死在地上似得无法动弹。只要一动就会死，甚至只要看一眼就会死——总觉得这已经是自己的常识了。
恐惧正一点一点地灼烧着肌肤。如果是梦的话，这时候一定会醒来。但是——这真的是梦吗？
马上，就轮到我了。
脊背传来仿佛有无数虫子在蠕动的恶寒。意识到这点时，我的身体本能的想要避开危险，却怎么都无法摆脱那些沾满鲜血的士兵们，有谁，有谁来救救我啊……
我视线的前方，出现了一个模糊的黑影。
那是个身披墨绿色风衣的男性，精致如大理石的端正面容看不出一丝表情。
是塞西尔先生！
“塞西尔先生，请救救我！”
塞西尔点了点头，抽出了风衣下的长剑。下一刻……
——将我刺穿。
“呼，哈，哈……”
从梦中惊醒，薇薇安才发觉自己的身体早已被冷汗打湿。重复内容的噩梦已经做了千百次，但是这次——
“梦的内容，更新了。”
双臂抱紧自己，绿发女孩的嘴中传来轻轻的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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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塞西尔先生很阴沉。虽然往常他就没什么表情，不过总觉得他今天的脸色更为凝重。多亏了旁边的波尔缇娜小姐，我们之间的气氛才稍稍缓和。
“塞西尔先生的身体怎么样，昨天看上去好像伤得很重……”
“无碍。”
“那个，今早的早饭也……”
“我的身体无需进食。”
“今，今天的天气真好呢……”
“肯定。”
一旁的波尔缇娜盯着不停地寻找话题的薇薇安，然后拉过塞西尔轻轻的耳语：
“你到底还想不想讨好薇薇安啊？”
“肯定。我们的任务就是如此。”
“那就请你积极点，丽贝卡小姐说过路上把她吃掉也无妨。”
“身边的女人已经够多了。”
挑了一下眉毛，波尔缇娜对塞西尔这种失礼的说法不客气的予以回击：
“这可是新情报。”
“别对我的每一句话都吐槽。还有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们仅仅只是去查看圣约瑟修道院的受损情况。”
“那么，如果再一次遭到袭击，你能保护好薇薇安吗？”
塞西尔哑口无言。
“虽然我也不愿意打扰你们，但你现在的身体太不稳定了，所以不要怨我不懂风情。”
波尔缇娜轻轻将塞西尔推到薇薇安的那个方向，然后故意用薇薇安也能听到的音量刺激着塞西尔：
“今天还请你认真守护好薇薇安，别像上次一样搞砸了哦。说起来，你到底是怎么被一群刺客击败的啊？”
“我想不起具体的情形。”
板着一张脸的塞西尔很想回避掉这个话题，但是薇薇安很自然地插入了进来：
“哈哈，这就和我记不住自己被主人打过多少回是一样的呢。”
被薇薇安以奇怪的方式同情，塞西尔莫名的觉得不爽。
“你记不住的原因有很多，经过我分析90%是因为你的脑子太笨。”
“好过分……”
“你的资料库不是损坏了吗？现在是怎么分析出这个数据的？”
波尔缇娜紧追不舍的提问让塞西尔现在很想堵住她的嘴。
“直觉。”
“人类的直觉？”
“人造人的直觉。”
“那你就是在乱猜。”
塞西尔再次哑口无言。
因为资料库的损坏，此时的塞西尔无法借助超级电脑的分析，只能按照自己的经验行事，五感就像普通人类一样变的迟钝。或许是为了这个缘故，他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平日像利刃般敏锐的五感，这时仿佛由末端散开似的变得模糊，焦点微妙地错开了。虽然有难以忍受的不安，但同时也带来了某种奇妙的舒适。
这时要是被袭击，那就完了。而我们暗中探访修道院也不能携带大量军队。结果，最后还是不得不借助旁边这个金色长发的女武神的力量。
“好不容易出来散心，塞西尔不打算送薇薇安点礼物吗？”
那个女武神，又在说些有的没的了。明明是个骑士为什么这方面的感情这么细腻啊？
“塞西尔先生已经送了我很珍贵的礼物，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礼物呢。”
仔细一看，薇薇安头上还戴着那个浅红色的丝带。漂亮的丝带将薇薇安绿色的秀发系成一个侧马尾，使得这个乖巧的女孩增添了一丝活泼。在波尔缇娜的示意下，薇薇安稍稍夸耀般地解下丝带，向金发女武神递了过去。
“从塞西尔的角度来讲，品味还算不错。不过真难得，塞西尔居然会送别人礼物。”
沉吟一下，波尔缇娜似模似样地开起玩笑：
“难不成，是对薇薇安有意思吗？”
“否定。不要说傻话，波尔缇娜。我怎么会对那种……”
“啊哈哈哈，别害羞嘛。”
虽然有点生硬，不过塞西尔和波尔缇娜相互配合的演技足以骗倒这个纯真的绿发女孩。
“塞西尔先生……”
看着眼眶微湿的薇薇安，波尔缇娜对着她稍稍欠身。完美尽到骑士礼仪之后波尔缇娜单手将丝带还给薇薇安。
“要把它当成宝物哦。”
“嗯，我会好好珍惜的。”
薇薇安小心的再次系上丝带，然后像小兔子一样惴惴不安的跟在波尔缇娜和塞西尔的身后。在犹豫两三次之后，薇薇安忐忑地开口：
“塞西尔先生一直在我身边保护我，波尔缇娜小姐也对我非常的温柔，在这种危险的情况下也同意了让我外出……这么麻烦大家，我却没法做些什么来还礼……”
“不要介意，塞西尔做那些事肯定也乐在其中。只要他不再被打成一堆废铜烂铁就好。”
“波尔缇娜，你比以前饶舌多了。不要介意薇薇安，我对这些事情并不厌烦。”
“塞西尔先生……还有大家，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
“……”
波尔缇娜和塞西尔相顾无言。沉默的氛围渐渐弥漫着，看着别过眼神的塞西尔，波尔缇娜只好咬咬牙硬上：
“对谁温柔必须要有理由吗？”
“我不是，很明白。”
薇薇安轻抚头上的丝带，最后却恋恋不舍的将手移开。
“我并不是值得被温柔对待的人。追杀我的人到处都是，结果被大家一直费心保护着，我却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因为暂时帮不上忙就要否定自己吗？”
“那个……我是这样想的。”
面对薇薇安弱气的回答，波尔缇娜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薇薇安，至今为止你都在服侍着他人而活吧？”
“是的。”
“原来如此。但是，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着和金钱还有利害都全无关系的事物。不论你是奥尔良公爵的养女还只是普通的居民，我都不会弃之不顾，这便是我们骑士存在的意义。”
“可是，可是我真的很过意不去！因为我是个只会带来麻烦的人……”
“否定。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过意不去。”
“诶？”
看着因为激动而稍稍提高音量的薇薇安，塞西尔安抚似的用手拍着她的肩。
“我们是自愿对你温柔的，你没有感到过意不去的理由。”
“可是……”
“如果世界只剩下算计得失，那么人类社会就不复存在。离圣约瑟修道院还有一段距离，你就好好思考一下吧。”
（真亏你能说出这么好听的话来）
心中有愧的波尔缇娜盯着塞西尔进行眼神交流，不过后者看上去毫无罪恶感。
（肯定，为了任务达成又不能把实情告诉她）
（你这个人，真是个恶魔）
（否定，我是人偶，不是恶魔）
瞥了一眼塞西尔，正直的金发女武神决定暂时不再理他。没过一会，三人就走到了一栋坐落在奥尔良郊外的灰色矮小建筑群。因为离市区较远，外表看着陈旧的修道院仅仅有些掉漆和破旧，整体建筑并没有像市区那样遭到很大的破坏。
“我们到了，我需要先和院长打声招呼。你们先在这里等待一会吧。”
波尔缇娜拍了拍身上的便服，整理一下仪表后就走进了院子。只剩下留在原地不停窥探着塞西尔的表情薇薇安。
“你想说什么？”
“虽然波尔缇娜小姐解释过了，不过，我，我还是不太明白……”
犹豫再三，薇薇安一边紧张的用手撵着自己的绿色秀发一边鼓起勇气说道：
“我确实想不出关于刺客的情报，为什么您还继续保护我呢？我不仅不是个值得被温柔对待的人，而且也只会成为您的累赘。”
原来如此。
她认为自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却被我所守护着。
因为在意着这种不合理之处，所以才会来探求我的真心吧。
但是——我是人偶，不是人类。
“不是什么重要的原因。”
薇薇安露出一如既往的柔和表情等待着塞西尔的回答。
即使是没有感情的人造生物也能感受到她正在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自己。薇薇安似乎是在饱受虐待的生活中，学会了不将感情露出表面。
“一定要给出理由的话，大概是因为并不讨厌你吧。”
“哎？”
薇薇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可即使薇薇安真的不记得情报，她作为奥尔良的傀儡领主也是有很大价值的，就算薇薇安已经因为性格而把握住了自己的立场，但在她吐出情报之前，还是不能对她说真话。
“波尔缇娜也说过了，和你待在一起，不自觉地就想对你温柔。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
薇薇安红着脸，在握住我衣服的手上加了几分力。虽然胆怯的性格导致她依然不愿意直接拉起我的手，不过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向着我靠近了一些。
“那个……”
“怎么？”
“我可以相信您吗？”
薇薇安抬眼问道，眼里全都是渴求安抚的小动物般的不安。
“这就需要你自己作出判断了，适可而止就好。”
“……好的。”
薇薇安露出朦胧的笑容。皎洁而明亮，虽然饱受磨难却依然散发光辉……人类的笑容，无论何时都是这么美丽。她是相信了我的话吧，可在不久之后，我就会把薇薇安丢掉。
模拟情绪的运算机制突兀的陷入了混乱，一阵惆怅的空虚感渐渐充斥在我虚假的内心中。
……
这份伤感毫无意义。
就在塞西尔为了重新打起精神而抬头的时候，正好看见了树上叽叽喳喳的小鸟们。
“真好听呢，尤其是那只黄色的小鸟。主人以前养过呢，数十只说不清名字的小鸟还有好多只小猫小狗，它们吃的东西也比我吃的要好很多。”
“你吃的都不如猫狗吗？”
“毕竟它们是主人的宠物。我在主人的眼里，应该连被宠爱的资格都没有吧……”
薇薇安看似活泼的微笑里隐藏着淡淡的伤感。塞西尔是明白的，薇薇安虽然名义上是奥尔良公爵的养女，但其实她只是为满足公爵夫妇的施虐癖而每日都在被殴打和虐待中度过。
仿佛为了驱散这片阴霾，绿发女孩向着塞西尔露出了能够化解一切阴郁的温柔笑靥。
“塞西尔先生不养宠物吗？我倒是觉得，养只小鸟之类的也不用分地点，而且房间里也会变得热闹起来的。”
“吵闹的家伙，有丽贝卡那只猫就已经足够了。”
“你又这么说了，丽贝卡小姐绝对会生气的！”
配合着树下聊天的两人，黄色的小鸟发出了唧唧的清脆叫声。
“看啊，它们在向我们打招呼呢。”
“否定，它们只是在叫而已。”
“塞西尔先生真是不解风情。”薇薇安用生气的目光看着说着无聊话语的人造人，接着又有点踌躇地开口“假设说……”
“假设塞西尔先生养了这只鸟，而它却不唱歌的话，塞西尔先生会怎么做呢？”
“放着不管。处理不唱歌的鸟也是件麻烦的事。”
“……也是呢。”
“薇薇安呢？”
“是我的话……”
薇薇安抬头看着依旧鸣叫不止的黄色小鸟，眼神中流露出柔和的神情。
“肯定会对它产生感情，然后一直养着它直到最后的。”
“很不错的想法。”
“这只是普通的想法而已，塞西尔先生的想法才奇怪。”
不知是不是听出了人造人冷淡口吻中的嘲讽意味，薇薇安赌气地扭过脸去。此时薇薇安眼中正好出现了从圣约瑟修道院走出的波尔缇娜。
“院长已经同意我们的视察要求了，你们快进来吧。”
“我们走。”
“好的。”
回到了自己度过童年的地点，但修道院的变化令这个绿发女孩感到一切都很新奇。薇薇安一边迷茫地四处张望，一边在塞西尔身后保持离他两三步的距离走着。
就像只迷路的小猫。
“这片花田，是新种植的呢。”
淡淡的香气随着微风扑鼻而来，那是圣约瑟修道院利用空余的荒地新开辟的一片鸢尾花田。塞西尔知道清苦的修道院无法完全依靠当地教会的布施和人民的信仰而存活，所以大部分修道院都会自己种植一些作物来维持自身的运转，鸢尾花作为可以提炼香水的植物，正受奥尔良贵族们的欢迎。
“那么，就让薇薇安先去和院长见个面吧。塞西尔，我和你在这里稍作等待。”
“了解。”
点了点头，塞西尔目送薇薇安离开了自己。只留下了一旁的波尔缇娜带着塞西尔在鸢尾花的海洋中找了个角落坐下。没过多久，波尔缇娜就像是看透一切似的开口：
“你啊，很不擅长表达自己呢。”
“？”
“刚才薇薇安走的时候，你是不是想一直护送她到院长室的？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你在犹豫时，眼球会咕噜的转一下。”
“……否定。我们来之前已经派士兵侦察过了，这里没有危险。”
“是的，所以你的担忧是没有必要的。那么，为什么你还想保护薇薇安呢？”
“……”
望着保持沉默的塞西尔，金色长发的女武神用柔和的神情注视着他。
“我一直相信，诚实、怜悯、公正……这些美好的品质是全部人共通的。哪怕你的真身不是人类，也可以学着去接纳这些品质，这其中最重要的便是 ‘同理心’。”
“同理心？”
“简单来讲，就是感同身受。别人感到高兴自己也会跟着开心，别人觉得悲伤就会不自觉地安慰，这便是人类互助精神的表现。我对士兵们关爱有加，士兵们也爱戴我。如果塞西尔也能明白这点的话，我作为你的战友也会更加放心的将后背交给你了吧。”
“很有趣，不过也很难理解。”
看着有点敷衍了事的塞西尔，波尔缇娜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然后站了起来：
“那么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吧，薇薇安对你有着真切的依赖与关怀，而你也不自觉的想要守护着她，这不就是同理心的一种吗？”
“否定，我只是……”
“你就对自己的感情诚实一点吧，虽然我们的任务是从薇薇安那里得出情报，不过在得出情报前，对薇薇安的善意作出回应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从花田迈步离开，波尔缇娜临行前诚恳的对着思考着什么的人造人劝言道：
“你就和薇薇安一样，好好思考一下我说的话吧。”
看着逐步远去的波尔缇娜，塞西尔按住自己猛地突突作痛的头部。
“会这么想，是因为你也是人类啊……”
人偶是不会回应人类的感情的，人偶只需要……完成任务，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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