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2017年3月12日
荆棘桂冠
诺埃米（Anonyme），即法语“无名氏”的意思，这个名称与其说是名字不如说是某种代称。在贫民窟中，没有名字被抛弃的孩子们都会使用这个名字，女孩如果起这个名字的话，她应该连父母的面都没见过，只是通过单纯的人身买卖来到这个暗无天日的牢笼中的。身染黑死病，被组织像工具般使用着，可不知为何，诺埃米却根本没有悲伤的影子，她总是面对谁都笑着，对待谁都那么温柔。如果说她是顺天由命的达观的话，诺埃米的态度未免太积极了。她就如蔷薇的小刺般，一点点打开了柯蒂斯封闭的内心，最后甚至让这个冷漠的少年也渐渐接受了她。
对于柯蒂斯来讲，那真是段充满奇迹的时光。
“为什么无论遭遇什么，你都总是微笑着呢？”
面对柯蒂斯按捺不住的疑问，诺埃米并没有直接回答他：
“你不知道吗？我们之间流传着一句谚语： ‘微笑的人运气不会太差’。简单来讲，就是幸福只会来到看似幸福的人身边，终日纠结于不幸与痛苦之人，幸福是不会眷顾的。”
喂，自我安慰也该有个限度吧。
“看你的表情你是不服咯？可你知道最后什么人才能从这里逃脱吗？”虽然不方便直接碰触柯蒂斯，不过诺埃米还是不客气的用匕首柄来回敲打着柯蒂斯的小脑袋，“那些人不曾憎恨他人，不曾被过去所囚禁，不认为自己是无用的人。”
不曾憎恨，没有用处吗……仔细想想，自己应该不是单纯的适合杀手这个职业，而是在不经意间对“暗杀”这种行为产生了那么一点点期待吧。既然杀手能够除掉恶人，那么也应该相应地帮助到善人才对吧，即使是肮脏无比的手段，即使自己为人不齿，但柯蒂斯原本坚信着只要付出百倍努力，就能够稍微帮到些什么人，就能够稍微拯救些什么人。
那根本就是错误的，以他的头脑不可能不知道那根本就是南辕北辙的做法，不过柯蒂斯刻意蒙住了眼睛，在无尽的黑暗中紧紧抱住了这虚无缥缈的可笑幻影，结果这个现实主义不苟言笑的少年最终却成了比谁都富于理想，也因此比谁都绝望的可悲笑柄。
“只是想让大家都露出笑容”也许是所有的少年都曾经怀抱过的理想吧，但是在认识到人生的残酷之后开始失望而抛弃了幼稚的理想。不管什么样的幸福都要以一定的牺牲为代价，像这样的常识，无论哪个孩子都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渐渐明白。
可是柯蒂斯不一样。
也许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愚蠢吧，也许他哪儿坏掉了吧。柯蒂斯努力学习着，越为了救人越开始擅长杀人之术，他的手上沾满了一层又一层鲜血，但是柯蒂斯从来不后退。坚信着这样下去总会有所改变，坚信着即使是这样的自己也能够为别人做些什么。
然后，他迅速的挫败了。
归根结底，是他的心灵过于稚嫩。再怎么蒙蔽自己的双眼，柯蒂斯也只不过是个杀人的道具罢了。更重要的是，所谓“正义”这个字眼，不过是地下黑帮掩饰私欲的血腥借口，即使柯蒂斯能够毫不手软的除掉一个又一个目标，但他依然没有达到将人们杀害后还能忍受这种罪恶感的程度。
为什么，曾如此拼命学习暗杀的自己竟没领会到这种连小孩子都能理解的现实呢……
总之。
能够阻止悲剧发生，让所有人都能迎来幸福的结局，
——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充分理解到这个现实后，柯蒂斯终于得出了他唯一能够得出的正确答案。
“拥有理想这种事，本身就是错误的。”
没有理想的话，就不会思考。
没有理想的话，就不会痛苦。
最重要的是，没有理想的话，就不会为人们的逝去而感到悲伤。
“可我很喜欢哦？柯蒂斯的理想。”
那个温柔的微笑，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救赎某人而存在的。
“这不是很棒吗？对所有的人都尊重他们的生命，为了拯救他人而练习暗杀的佣兵。我也觉得如果世上有这种人就好了……也许柯蒂斯你是和这种人最接近的一个呢。”
在这个连吃饱饭都算是奢侈的贫民窟最下层，只有诺埃米肯定了柯蒂斯那的虚幻理想。
“所以，我觉得柯蒂斯大可以昂首挺胸为自己感到骄傲，而不需要逃避现实。在理解现实的基础上依旧追逐理想的你比什么都可贵，那些看开了一切，放弃了自己初心的人是没有资格鄙视你的。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所以——”
被人抛弃也许没有什么，被单纯作为工具也许也没那么糟。如果自己的工作真的能存在什么意义的话，也许和她相逢就是一种幸运。
“你真啰嗦。”
但是，稚气未脱而感到害羞的柯蒂斯却只能将诺埃米的好意置之一旁：
“说教起来就没完没了，你很烦唉。而且你年龄比我还小吧？”
“嗯，确实呢。要不然你当我哥哥怎么样？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对你进行说教啦！”
“不要。”
“哎~还真是冷酷无情！”
虽然经常因为无聊的事情吵起来，不过在被黑帮奴役的小孩子中，柯蒂斯和诺埃米的关系算是最好的，她应该是因为怀抱着太过不现实的理想而被大多数人敬而远之的柯蒂斯仅有的理解者了。
“连匕首都生锈了呢，柯蒂斯平常不磨一磨的吗？这要是实战你就已经被目标干掉了！”
“因为实在是很麻烦啊……执行任务前我会好好处理的。”
“可到时候再做的话你已经**掉了吧？”
“你好烦呐，闭嘴。”
……
“嗯？柯蒂斯你生病了吗？怎么身体这么烫啊？”
“闭，闭嘴……别凑那么近。”
“我戴着手套呢，而且要传染的话你早就得黑死病了。嗯，让我瞧瞧……感觉，好像没有发烧？”
“不是这个问题，够了！”
……
“呐，柯蒂斯，好吃吗？这可是我亲手做的呢。”
“别把黑面包烤一下就当做手制料理摆在我面前。”
“可这里什么都没有啊，就是这个硬邦邦的面包还是我昨天省下的呢。”
类似这样的日常的碎片，组成了那遥远而不复存在的光景。想必是因为诺埃米真的从内心把我当成麻烦的兄长了吧，我也不知不觉间认为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是最幸福的。看似脆弱却强大坚韧的内心，这样的诺埃米心中是否也留存着和我一样的可笑梦想呢？怀着这样的疑问，我在一次休息后问了她这个问题。
“我的梦想啊……那你听完后能保证不笑吗？”
“那要视内容而定了。”
“什么嘛，柯蒂斯欺负人！”
那应该和我一样是有一个绝对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所以才和我有所共鸣的吧。理解到这一点的柯蒂斯别开眼神，嘴里却一点都不服输：
“你不说出来谁知道啊？没准你说出来后我还能帮你实现呢。”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笑嘻嘻低下头的诺埃米有点罕见的害羞着。自己的愿望很简单，不过柯蒂斯大概是无法理解的吧。
“柯蒂斯，你知道 ‘外面的世界’吗？”
“外面的世界？”
“也不是说这里不好啦，但是听说外面有着一望无际的草原、清澈见底的河流、高耸入天的山脉，风也是清新温和的。虽然战乱，不过听说外面的大人们也不会虐待我们这种小孩子。”
位于勃艮第最下层的贫民窟是市区的排水口，城市中用过的脏水都会在这里汇集，然后散发出腐臭味。在腐败空气沉淀的肮脏小巷中，与其格格不入的女孩那憧憬的目光充满了阳光的意味。
“和贫民窟截然不同的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呢？如果能实现的话，希望能和你一起去看……”
诺埃米仿佛是在描述着童话书中的梦幻场景般情不自禁的露出了笑容。明明是美得令人眩目的微笑，却仿佛如同易碎的艺术品般虚幻——而柯蒂斯，非常明白其中的缘故。
“你的身体怎么样？”
柯蒂斯漫不经心，不，是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
“你知道的。”
诺埃米的笑容微微收敛，然后稍微抱紧了自己的臂膀。蜷缩在角落中的诺埃米单薄的身体消瘦的可怕，小块但密集的黑斑完全浮现在她的双臂上。不知为何，诺埃米在遇到柯蒂斯后一直稳定的黑死病突然恶化，身体能力逐步下降，到了现在她已经是连行走都很费力的程度了。
柯蒂斯冷眼看着一旁的诺埃米，然后刻意用淡淡的语调说着：
“你知道吧，明天我们要暗杀一个大人物。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好像也很看重这次行动，把我这种暗杀者替补也安排上了。如果提前结束任务并在大人们回来前将这里的大家都解救出来的话，就可以逃出这里看到你所说的外面的世界了吧。”
“可是，如果被那些大人们发现的话……”
柯蒂斯俯视着开始产生疑惑而歪着头的诺埃米，在黑暗的夜里也能清楚看见她那纯洁无暇的深色眼睛。
“那大概会很惨吧。不过，人就是这种奇怪的动物啊。”柯蒂斯一边记住了诺埃米眼中那纯净到令人晕厥的色彩，一边露出了一丝微笑，“越是困难的事情，人们反而越想实现，越是机会渺茫的奇迹，人们越是不惜一切的追求。”
“我的理想是你给予的，现在，到我实现你的理想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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