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2017年2月11日
荆棘桂冠
说一个少年的故事吧。
那是只要生在这种贫民窟，无论谁都会有的、平淡无奇的故事。
自小这个少年有着虽然贫穷但是和睦的家庭，有着爱他的父母。虽然记忆已经遗失了大半，但他对心底的那种家人的温暖依旧有着模糊不清的温馨印象，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他大概会去当一个安分的农民或者手工业者吧。
忽然，战争降临了。
常年紧张的英法两国爆发了战争，在父亲被抓去做壮丁后，母亲也被常年的债务拖垮了身体，早早离开了人世。连容身之所都被夺去的这位少年连选择生存的道路都没有，像这种没有依靠的小孩子经常作为黑帮火并的战利品而被奴役着，当然，他也不例外。
少年有着惊人的天赋，仿佛天生就是作为杀手出生一样。哪里能够一击致命，哪里能够造成最大痛苦，他只要进行一次刺杀就能牢固掌握。所谓人类，是很脆弱的存在，一滴水、一阵风、甚至几次不经意的忽略就足以带走一个人的性命了。少年深知这个道理，只要将匕首插入身体，再拔出，再插入，再拔出……只要重复这种机械式的简单动作就能轻易将人杀死。将他掠来的黑帮看重少年的身体能力，通过训练将他培养成了一个刺客，即使执行多么艰难的任务，少年也从未抱怨。他从不将感情表露在外，不，应该说“冷漠”一词才是形容他的正确词汇。
因为，实在没什么好悲伤的。
杀掉目标，获得面包。
通过乞讨，获得面包。
进行盗窃，获得面包。
随便哪一种都能活下去，少年只是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那一种。何况，杀人要比后两种更简单。
直到有一天——
“你看上去受伤了呢，不包扎可以吗？”
那是一个留着黑色短发的女孩，应该也是和自己一个组织的。虽然女性作为暗杀者力量不如男性，不过她们有自己独特的优势。
少年扭过头不去看她，这原因女孩当然也是知道的。在今天的模拟战中，往常总是位居第一的少年被她用匕首击倒了，虽然只是擦伤，不过这也让少年足够的不爽。
“别那么计较嘛，要是不刺伤你我没准也会没命的。”
吐吐舌头，女孩看上去根本不在意少年的冷淡。不请自来的坐到少年身边，她掏出了一卷用衣服边角料自制的粗糙绷带。
“别碰我。”
“当然了，我还不想随便传染别人。”
女孩奇妙的用词让少年瞥了她一眼，在女孩苍白的肌肤下隐约有点点的黑斑。
“黑死病？”
黑死病是现在整个欧洲大陆上最为棘手的爆发性传染病，发病者一周内就会死亡，无药可治、无药可医，甚至这个疾病已经到了影响英法两国交战的地步了。不过少年不懂这些，他只知道面前这个女孩应该是活不长了。
“你懂的蛮多的啊，这个病我在几年前就感染上了，不过从来没有传染给别人，对身体也没有太大的妨害，所以不用太担心……嗯？你说没担心过被传染？那你的意思就是担心我咯？哎呀真是的，居然被自己的手下败将关心呢，哈哈哈。”
“啰嗦。”
“不过这个是这个，那个是那个，包扎还是很必要的！”
一直在那边话唠个不停，真是个难缠的家伙。不过女孩倒是不顾少年险恶的眼神，在小心翼翼不碰到少年身体的同时坚持用绷带一圈一圈的缠着。就在少年觉得一个世纪都快过去的时候，耳边终于传来女孩“包扎完毕”的声音。
少年双眼眯成一条直线，低头看着自己擦伤的脚，只见绷带仿佛构成肿包一般，乱七八糟地缠满了整只脚。一直坚持用单字说话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叹气说出了个完整的句子：
“……我有种灵活度大幅下滑的感觉。”
“哎呀，这么包扎好的更快，因为很厚嘛……我是说，我这个人的手脚超不灵光，这没办法的！”
看着在那边尴尬笑着道歉的女孩，少年也无心搬出“我还不如自行动手处理算了”这句话来责备她。抢过她手中的绷带，少年简练迅捷的处理了下脚边的伤口。仿佛因此和少年更熟了些，女孩自顾自的凑近了些：
“你不害怕黑死病吗？”
“你不是说过不用担心了吗。”
“可是……”
“反正，大家都会死的。”
突兀的打断女孩的话，少年肩靠着右侧墙壁慢慢回过头来。破旧斗篷深处的那双黑色眼瞳仿佛深不见底的深井，少年投来的视线仿佛要将女孩射穿。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还能活多久？”
沙哑，破裂的声音让本来就寒冷的空气，变得更加刺骨。
“只过了一个月，我们就死了两百人。那些大人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达成训练目标就赏一个面包，达不成就杀死，杀人，杀人，杀人，杀人……我已经受够了。如今的区别就只有在哪里，怎么死，早死……还是晚死……”
少年说出了到现今为止最长，最富有情感的话语，不过却在途中语气出现了颤抖，随后便中断了。
在失去一切后，自己剩下的选项就只有“怎样去死”这唯一一个了。
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亦或是对控制自己的黑帮奋起反抗？这些少年都曾经想过，不过他的本性不允许做出结果自己这种蠢事，他聪明的大脑也知道反抗完完全全是徒劳的做法。
那么不如顺其自然，竭尽所能的学习，锻炼，战斗。如果最终还是耗尽精力倒下的话，至少也不会为过去的意气用事而感到后悔，为失去的未来感到惋惜。
行动起来，奋勇直前，然后逝去。就像在大气内燃烧殆尽的，那一瞬的流星一样。
怀着这个念头，少年选择成为了组织的杀手，仅仅依靠着一把小刀，以及少许的实战训练，他就成了组织中最有潜力的暗杀者。
大约过了几天了呢。处于试验自己耐力的考虑，组织已经停止对少年的食物供给了，不吃不喝连续每天与昔日的伙伴相互残杀，恐怕自己是因为这种乱来的连战导致过于疲劳了吧，居然连你这个女孩子都不是对手了……再过不久，自己的人生就会被彻底终结吧。
类似这些话，少年如同缓缓拧开了内心的闸门一样，低声诉说道。断断续续，无法始终用同一种语气说出的独白，就这样进入了一言不发的女孩的耳中，但很快少年的话语声就像是被阳光下微风打断似的停了下来。紧接着一句极其简短、细微的声音从女孩口中道出：
“……对不起。”
过了数秒，为什么对方会说出这话，少年十分的惊讶。
她没有向自己道歉的理由。
“但是，有一点我必须纠正你。并不是所有的流星都会在大气层内燃烧殆尽，总会有那种能够抵御熊熊烈火，抵达地面的流星。”
“老生常谈的那一套吗，无聊。”
“这可是人生的经验，你给我好好听着就是了。”年龄估计要比少年还要小一些，不过女孩叉腰的架势很具大人的气质，“不管是谁，都一定能为别人做些什么。即使是像你我这样的人，也会有待在这种地方的意义。”
“意义，吗。”
不明白，怎么想都不明白。不是不明白女孩所说的话，而是不明白为什么她还能露出那么灿烂的笑容。也许明天我们就会凄惨的死去，为什么还要在这里虚伪的强颜欢笑呢。口中喃喃重复着女孩的话，少年挤出一声干瘪的笑声：
“你想和我谈理想吗？无论你还是我都根本没有碰触那种东西的资格，而且硬要说的话——意义这种东西，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
我和你的不同点只在于在何处，如何死去，以及早死晚死罢了。
“即使如此你还是有自己的坚持啊？无论如何都不会越过的那条线。”看着少年那顽固的否定态度，女孩漂亮的黑眼珠咕噜噜转了一下，“那我换个方式问吧，为什么你今天训练要对我放水呢？”
“我没有。”
“哦？那你的意思是技不如人喽？”
“……切！”
少年的即答反倒成了女孩逗弄他的把柄，面对少年赌气似的扭头，女孩笑着安抚他：
“很不甘心嘛，不过确实呢，本来会输的人是我。在最后那个时候，如果你将手中的小刀刺下去，你就获胜了——不过，我大概会死吧。”
“以前我就注意到你了。虽然你一直连胜，但却很少出现重伤对手的情况呢。明明要是不打倒对手就可能会死，为什么还要坚持不伤害他们呢？是因为他们以前是你的同伴吗？不过我和你之前相互不认识，你为什么也要手下留情呢？”
“……”
“看，这就是你的理念了，不论何种时候，你都不会去主动伤害他人，你才是个无药可救的理想主义者。守护他人、体贴他人、治愈他人，温柔的就像个笨蛋一样。”
不是“为了”他人。并不是那种虚情假意的理由，少年还无法到达那个高度。只不过，别人欢喜的笑容会充满他的胸膛，别人痛哭的声音会击打他的心房，他会看到别人的冤屈无法申诉而陪着愤怒，看到有人流着寂寞的眼泪他也会忍不住为其伸手擦拭。不过即使是这种小小的善良，在这里也愚蠢的足以让他送命。
如果冷冻年轻的心，使其坏死，让自己完全变成冷酷无情的杀人机器的话，少年大概会过上只是冷漠不停地选择生者和死者的生活吧，那样的话便应该没有烦恼。然而——他实在是一个太过富于人情味的人。
结果，他就只能一边伤害着别人，一边被别人伤害。重复着这无尽的循环往复，最后少年只好刻意的冷淡来逃开别人的关心。
少年淡淡的看着女孩，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他只是静静的起身离开。
“等一下，这个给你！”
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打在了少年后脑勺。少年反射性接过手，发现却是一个烤糊掉的黑面包。
“这个本应该是你的，冠军。”
“……”
“别总是冷着一张脸啊，我叫诺埃米（Anonyme）。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柯蒂斯。”
就这样，少年和女孩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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