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2016年12月18日
荆棘桂冠
夕阳才刚落到塞纳河的另一边,风就急速变冷。
柯蒂斯在暖炉里加上柴火,然后从沙发上面起身,将之前打开来的窗户阖上。视线顺便往山丘底下一瞥,发出了叹息。
“景色不赖。”
夕阳落下前的风平浪静,就如照在自己脸上的晚霞一般柔和。随着太阳即将落山,第戎古堡下数千点光晕像游荡在夜里的游魂般渐渐点亮起来——繁华的都市晚景,就是普通民家在日落前也会点亮自己房间的油灯。
如果自己是那个潜入法军的间谍,自己会怎么做?自己一定会设法使自己处在既不容易被发现的位置又能随时查看法军的动向——不能作为普通的士兵,必须在法军中有着一定地位才能将一切情报都刺探到。不过那样风险也太大了,一般而言,地位越高也意味着越容易被发现怀疑吧。
“果然疑点还是很多啊,唔……”
头有点晕。自从来到这里后,自己关于那个已经逝去的人的噩梦就愈发频繁起来。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地点还是使用咎瓦尤斯消耗了太多精神力,自己总能梦到五年前死去的妹妹。
噩梦的内容千篇一律,无尽的重复几乎令自己都感到厌倦,但其中的真实感却丝毫不会由于内容的重复而有所降低。每次都是濒死的少女躺在自己怀中,而自己却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切……”
这是何等真切的情景。那个梦境简直真实到了连血腥味也可以闻到。不管自己怎么行动,最后她都会露出空虚的眼神,就像被夺走了灵魂似的瘫坐在那里。
没错,现在的她完全是一具尸骸。不用多久,她就会腐败变质,被尸虫啃食一空。自己会活下来,而她则作为被自己所抛弃的牺牲品在这种无人的肮脏小巷中慢慢腐烂。
说起来,自己第一次使用咎瓦尤斯的时候也听到了她的声音。“圣遗物不仅仅是武器”,玛丽的教导现在又进入自己的耳畔,不过即使这样,适配者和圣遗物的相性也该有个限度吧——柯蒂斯心想。
所以,这个梦完全是一种恶作剧。因自己而死的义兄妹什么的,对良知已经所剩无几的柯蒂斯来说简直是最糟糕的话题。
在等待梦醒的同时,柯蒂斯就在她的尸体旁边坐了下来。然后,同样双眼无神的柯蒂斯只是茫然地眺望着这个已经腐烂的小巷,还有已经腐烂的人们。
不管是在哪个时代,不管是在哪个国家,最底层的人们最后的光景依然是一成不变——
“你一人独自发呆还真是罕见,不出去走走吗?”
“玛丽?”
一声招呼迅速将柯蒂斯拉回现实。那高冷的嗓音他的确听过,不过就在像弹簧般抬起视线的那一刻,柯蒂斯的声音却包含了些许诧异。
站在柯蒂斯眼前的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女性。不论是那一头火焰般的红发还是凛然的气势确实都和玛丽很像,问题是共同点也就到此为止了。
对于女性来讲有些过于高的身材,柯蒂斯面前的人比玛丽还要高一个头。军用贝雷帽夹在身下,有着严整军人气势的露易丝却又不失和蔼,向柯蒂斯这个小小的雇佣兵伸出手来,立正站姿的露易丝看来并没有传统贵族那种高高在上的架子。
“你在找玛丽?她现在已经出去了。”
“哟,公爵。”
对于勃艮第公爵露易丝来讲这种招呼实在是粗野,不过露易丝倒是不怎么在意:
“舍妹一路上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在下代她向你致歉。”
“呵,姐姐性格果然比妹妹强多了啊,要是玛丽在身边还真想让那个别扭的丫头跟你学学。不过不要紧,我也收到了足够的佣金。但是不打仗的话,我这个保镖可是一点用武之地都没有啊,贵族老爷们那种高贵的政治斗争我可是一点都不懂。”
面对柯蒂斯毫不掩饰的厌恶情绪,露易丝在稍微皱眉后将视线移向窗外的远方。
“这次玛丽并不是出席什么宴会。她现在,应该正在给母亲大人扫墓。”
“这和她原本的安排不一样吧?”
“宴会因为奥尔良公爵的拒绝出席临时取消了,我们现在和奥尔良关系紧张……算了,先不说这个了。”
古堡的另一侧,视野几乎被整片绿油油的山野给占据。树林之间散落着美丽的山庄,乍看之就和悠闲的避暑胜地没什么两样。其实这是一座座大型墓地,位于市中心外较为偏远的这片茂密山野,对勃艮第所有贵族而言正是不可侵犯的圣地,若是不知晓内情的人大概很难想象。
“那边是我们追思故人的圣地。”
“墓地啊……”
对于柯蒂斯罕有的叹息,露易丝在看了一眼入神望向窗外的黑发青年继续说道:
“虽然我们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但是母亲大人却顽固的很。她不相信灵魂这种概念。一旦死了,肉体就葬在这个地点,回归大地。”
“奢侈的烦恼。对于我们这些普通民众来讲,与其关注自己有没有灵魂还不如关心一下有没有下顿饭。”
柯蒂斯稍微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感情,不过还是无法完全消除话语中的不屑。也许知道对立场不同的贵族们说这些话也是白费力气,柯蒂斯在露易丝的沉默中转移了话题:
“既然不相信灵魂的存在,为什么还要让你们去祭拜?”
“扫墓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死者……我们凭吊死者,其实是为了活着的人。”
露易丝一边细心地加以解说,眼睛一边望着房间众多擦拭干净的人物画像。对于富有军人气质的露易丝来讲,她正流露出少见的温柔。
“家人、朋友、爱人……失去所爱是件悲伤的事。不过只要一息尚存,就不可能停下脚步。所以留下来的人怀着对逝者的思念来到那里,漫步一夜,谈谈对逝者的回忆,天亮之后再回到生者的居住地。能够让活下去的人再度走上自己的道路——这就是母亲大人的初衷吧。”
所以祭奠并不是为了哀悼死者,而是为了让生者可以跨越悲伤——露易丝这么说着,脸上浮现着一丝寂寞的神情。琥珀色眸子无言望着窗外那个始终动也不动、有着一头火红头发的小小背影。
毫无征兆的,柯蒂斯突然抓起放在桌上的破旧斗篷,顺手从客人用的衣柜随便拽了一件衣服,唐突的结束了和露易丝的对话。大步迈向门外,柯蒂斯将还在沉浸在感慨中的露易丝晾在一旁。
“你去哪里?”
对露易丝理所当然的疑问,回应她的是一个豪迈的笑容:
“去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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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微风。
遍布碑石的荒野墓地中,一个飘扬着火红赤发的少女正举着一份小小的花束伫立在一个坟墓前。
“喂,这么呆站着会着凉的。”
一件丝质长袍被柯蒂斯粗鲁的抛到玛丽头上,而被袍子遮住脸的玛丽却像没有知觉般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
她仿佛雕像一般,表情僵硬而阴冷。
“你来做什么?”
对玛丽这句简单的问话,回应她的是一句更简单的回答:
“扫墓。”
就在玛丽有点疑惑的向柯蒂斯转过头去时,被后者毫不客气的抢走了一部分她怀中抱着的花束。
“不好意思,借一点用用。”
“啊,我的花……”比起惊讶于柯蒂斯毫无教养的行为,某种程度上已经习惯这点的玛丽死寂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生气,“我说你啊,这里可是贵族们的安葬之处,你到底是给谁扫墓啊?”
“我的妹妹,虽然只是名义上的。”
将花束放在旁边一个粗糙刨成的土包上,柯蒂斯将插在上面的一个小木牌小心翼翼的培好。那个作为标记的木牌已经破旧不堪,开始逐渐腐烂了,但柯蒂斯还是倍感珍惜的将它握在手中,重新给这个简陋到已经看不出是什么的土包献上鲜花。
“那个人……埋葬在这里吗?”
“这里可是贵族老爷们的墓地啊,可不会允许像我们这种贱民随便使用的。所以,这个坟墓只是我当时心血来潮偷偷潜进来挖的,里面什么都没有。”
面对玛丽的疑问,柯蒂斯依然用往常那种大大咧咧的语气回答着,不过,总觉得他的声音与之前有什么不同。
“而且说起来,居住在贫民窟最底层的人死后可是不会有尸体存留下去的,尸体最后只能成为野狗和乌鸦的食物,或者——被饥饿的灾民吃掉。”
“柯蒂斯,你……”
“没什么。虽然有些不走运,不过对于这种结局她应该是早有准备的……虽然我到现在还有点不能接受呢。”
也许是察觉到了玛丽语气中蕴含的某种不安,柯蒂斯露出一个阔达的笑容回应她。不过这种宽容的态度似乎让玛丽更加自责,握紧手中的花束,被长长的秀发遮住表情的玛丽抿着嘴:
“我是一个失败的领主。”
“这么丧气的话,可不像你这个争强好胜的小丫头说出来的呢。”柯蒂斯粗糙的大手轻轻拍了拍玛丽颤抖的肩膀,出乎意料的,一直很嫌弃柯蒂斯的玛丽这次却没有拒绝,“至少在我看来,你比其他人做的都好。在其他贵族老爷们纵情酒色的时候,你不是一直有在努力的吗?”
“差的太远了……”
也不知道柯蒂斯安慰的话起没起到作用,玛丽站在面前的石碑前轻轻掸掉了上面的灰尘,然后温柔的抚摸着光滑的石碑。
“前任勃艮第公爵,也就是我的父亲,是一个沉湎于女性的男人。对于这里的人们只要能交上赋税就一概不管他们死活,如果不能按时上交赋税就派遣士兵强行收取。也正因此,民众对父亲非常不满,时不时手持武器的人们就会和卫兵爆发小规模的冲突。”
对于以前曾经生活在这里的柯蒂斯来说,这种被压迫的不愉快记忆当然是刻骨铭心的。不过此时黑发青年却没有说一句话,而是侧耳倾听静静的等待玛丽继续说下去。
“迫不得已,母亲接管了父亲的工作,代替他处理政事。母亲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政治家,在她的治理下勃艮第的政治经济都有所好转,至少,不会再出现民众吃不起饭的情况了。她总是对我非常严苛,现在想来,应该是对父亲感到失望,所以想将我培养成一个伟大的领主吧。”
那应该是怀念的语气吧,不过玛丽淡淡诉说的感觉却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一样。她不是不含感情,而是有种记忆模糊的人拼命构筑起不属于自己的回忆一般。
“于是,后来呢?”
也不是非听不可,真要柯蒂斯来讲的话,这种心痛的记忆默默怀揣在心底就好了。不过现在的玛丽明显是想要倾诉些什么,她表面上平淡的目光背后有着什么激烈的情绪涌动着。
“后来,她死了。”
“啊?”
对于这种过于跳跃性的回答,柯蒂斯不禁眯起眼睛将头转向玛丽,但忍耐着什么的红发少女看都不看柯蒂斯一眼,只是继续着虚无缥缈的对话:
“五年前,母亲死在了贫民窟中。她为了赈济灾民而亲自去贫民窟发放物资,结果被沿途的强盗所害……至少,官方文件是这么说明的,露易丝姐姐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咯噔一下,柯蒂斯的心脏莫名停了一拍。
“我知道的,我全部都知道的,他们在说谎!这个人也是那个人也是,没有人肯对我说实话!母亲才不是因为强盗而死的呢,她是被,被她所爱的子民杀害的!!”仿佛为了吸取空气般大大张开了嘴,玛丽握紧的拳头不停地颤抖,“因为有人煽动,本来作为赈济对象的贫民攻击了母亲的马车,将物资全部抢走后杀害了母亲和她的随从掩盖罪证!”
将视线猛地刺向抱着臂膀的黑发青年,玛丽首次展现出近乎敌意的态度:
“柯蒂斯,你是不能理解的吧,就像你经常嘲笑我们贵族不作为一样,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只是单单因为身处高位就活该被杀害,出于好意的赈济却被人恶意扭曲!”
立场的不同导致了两人此时根本无法达成有效对话,柯蒂斯一时为之语塞。受害者总有一天会变成加害者——这句话柯蒂斯已经体验过无数回了,但这个事实对于当时只有十五岁的玛丽来讲实在是太沉重了。柯蒂斯想说些什么缓解气氛,但脱口而出的却是这句:
“为什么你知道你的母亲是被灾民杀害的呢?”
“因为啊,我看到了哦。”
那是一个凄绝而艳美的笑容。
晚风拂过,将玛丽的裙角稍稍吹起一部分。她的笑容不像是生者所拥有的,在那静谧到令人感到恐惧的微笑中有着某种危险的因素。
“即使是现在,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听到那时母亲的悲鸣。那个人说的对呢,我永远只会在一边默默旁观。看着奄奄一息的母亲,我第一次攻击了无辜的平民,就在那时我醒悟了——”
“贵族与平民,是永远也不能相互理解的存在。”
玛丽的感情中包含着愤怒,不过柯蒂斯认为,她最强烈的感情应该是懊悔。她将自己的母亲视作榜样,而玛丽的母亲也一直教导她成为一个优秀的领主,可在她母亲被杀害的瞬间,玛丽将治理领地当做自己理想的身姿被践踏,她为之而付出的每一份努力也被践踏。
而且,背叛者偏偏还是本应被自己爱护的人民。而玛丽的母亲,也就是被背叛者的下场,还恰好被柯蒂斯眼前这个悲伤的红发少女尽收眼底。
……开什么玩笑。
“可我无法恨这里的人们,甚至连复仇都办不到,我的意愿,连我最后的意愿都被母亲扭曲了。但是——”
狠狠的咬着嘴唇,甚至一缕血痕从自己嘴角流下玛丽都没有发觉:
“至少,我一定会找到那个杀死母亲的凶手,亲手将他绳之以法。”
如果说复仇还好理解,但眼前的玛丽明显不是那个状态。她虽然貌似下定了决心,但不时飘忽的眼神仿佛没有焦点般忽大忽小,那个样子,简直和贫民窟中打算轻生的可怜女孩没什么区别。
柯蒂斯见过这个眼神,所以——
“喂,别太勉强。”
俯视着那颤抖的消瘦肩膀,柯蒂斯仿佛自己正受到指责似的皱紧双眉。
对自己的不成熟实在感到可恨。在这种时候,人所需要的是什么样的话语?
人所背负的人生各有不同。对于自己能够轻易做到的事,并不能强制别人也能做到。柯蒂斯并没有傲慢到觉得自己有办法安慰别人的苦恼,不过至少需要能说些缓和痛苦的话,说些能让这个沮丧的小丫头振作精神的话,那么……
实在不懂怎么安慰人,犹豫了半晌的柯蒂斯最后只能轻轻敲了敲玛丽的小脑袋。
但就是这个小小的动作,却几乎击垮了玛丽最后的防线。心胸在发痛,真希望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但是,这种缓缓向外周扩散的热浪般的疼痛感,正在向自己主张这并非虚假。将身体背过柯蒂斯,忍住泪腺的红发少女保持着自己最后的矜持:
“……以前,你也经常这么抚摸我的脑袋呢。不是那种温柔的抚摸,更接近于这种轻轻的敲一下。”
对于柯蒂斯来讲,自己和玛丽相识可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
“哈?”
玛丽的颤抖,看起来就好像在强忍着某种近似于激情的冲动似的。不过看到柯蒂斯开始陷入沉思,玛丽就用手按在他的脸颊上,脸上露出悲伤的笑容,红发少女默默地注视着黑发青年。
“对不起,看来是我的话让你混乱起来了呢。请你忘记这一切吧。”
“你还没将佣金全部支付给我呢,要是你现在脑子就烧坏了我这趟生意可就划不来了。”
“一千枚金币已经很充足了吧?”
“别明知故问。你不是还隐瞒着一些关于我的过去的情报吗?”
“啊,你说那个啊。”
玛丽仿佛为了试探柯蒂斯般注视着他的眼睛,却发现柯蒂斯黑色的眼中注满了对她的担忧。
“你在担心我吗?真是不坦率。”
“那是我的台词。”
垂下头,不久玛丽再次抬起头看向皱着眉头的柯蒂斯。她的表情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奇妙感觉,似哭似笑。
“难道你把我和你的妹妹重合了吗?不要随便把我不认识的家伙和我作比较。”
拉过毫无防备的柯蒂斯,红发少女举臂按下他的头:
“你太高大了。”
“!?”
踮起脚尖,玛丽轻轻闭上了眼睛。娇小的红唇一点点靠近柯蒂斯,最后传来了一股粗糙的感触。
大约过了几秒钟,当玛丽终于睁开眼睛时,却发现自己的嘴唇被柯蒂斯用手捂住。望向无言的黑发青年,玛丽从柯蒂斯的眼神中看见了自己所不知道的决意。
“还真是你的做法。”
淡淡的语气中到底藏着怎样的情感呢?起风了,将玛丽的喃喃自语掩盖在寂寥的冷风中。
“还真是……你的风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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