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乐趣（下）
记忆中是有几年没有遇到过这种场面了。
李默真站在不断越发隆起的粗壮树根上，稳住身体。背上的游紫仍然没有清醒的迹象，靠在他脖颈处的头软绵绵地无力垂着，很烫。
没有把她放下来安顿她的空间。李默真换了左手反托住游紫，右手插进裤袋，闪着银亮光芒的短刀跟随着手指移动的轨迹缓缓出现。
刀身部分约有50厘米长，刀柄是檀木制的，但在表面用钓鱼线密密缠了一道又一道。并不算是特别称手的武器。流传很广的“一寸短一寸险”，对临啼这个种族而言，并不仅仅只是兵刃长度较短而可能引发的对战中的风险。
临啼是区别于人类的，完全迥异的种族。虽然其中的佼佼者可以将自身化作人类的模样，甚至拥有短暂的可以被人类注意到的能力，但归根结底，临啼的真实形态是没有固定形状的、如同果冻般依附于纸张与油墨延续存在的生命体。
没有固定的形状。
真身是果冻般软软黏黏的流体。
变作人类的时间在某些状况下是受到限制的。
极容易被打回原形。
“……！”李默真向左后方一跃，勉强躲过直冲脸部而来的藤曼枝条。然而落脚处突然隆起的树根让他趔趄一下，还是没能站稳。他将刀转个方向猛地插入浓绿色的蓬松土壤里，半弓起身体，寻找平衡。
旺盛生长中的树之牢笼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地，沙沙沙沙生长个不停。李默真叼住刀背，腾出右手解除人类手臂的形状。手指一根根逐渐融合消失，不到几秒，就变作了垂垂欲坠、发出暗淡灰色光芒的不定性体。
他勉强将先前右手手臂的部分抬起，接触到嘴边银亮的刀刃。解除身体形状的意念一旦执行便会迅速蔓延到整个身体，李默真赶在整个身体果冻化之前包裹住了整把短刀。完成的刹那，空气似是被震动般发出类似口哨的唿声。
围拢在他们身边疯长的树林猛地停止了蔓延与骚动。片刻之后，从距离地面大约1米的高度显出平面状的些许缝隙，树林似乎不能接受被整片腰斩的命运簌簌颤抖，摇晃着迅即枯萎。
枯枝败叶从空中纷纷坠落。已经变作一滩果冻的李默真被压在游紫身体下方。
※
兽医找到他们时，已经过了下午4点。完全超过了原本预计的时间。兽医停下车，跑向倚住树干休息的李默真，游紫昏迷着靠在他旁边，脸色通红。
“抱歉。途中我好像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到你们两个。”兽医抱歉地说。半跪在地上背起高烧中的游紫。
“谢谢你特意过来。”李默真慢慢说。怎样和兽医先生的话也对不上。
兽医看他被撕扯地破破烂烂的T恤衫和牛仔裤，大概猜到应该有过一场恶斗。兽医不是没有见到过李默真收服临啼时的战斗画面，但是记忆中没有像现在这样狼狈的时候。
等他将游紫放进汽车后座里安顿好，他看到李默真仍然半垂着头坐在树下。兽医奔跑过去。“你没事吧？”
李默真稍稍摇摇头。“我变回原来的形状了。现在没剩多少力气。”
兽医于是又摆出同样的姿势，把李默真背起放到了副驾驶席。
对于将内饰豪华的兰博基尼搞得脏兮兮这点，李默真似乎感到非常抱歉。然而他似乎连动根手指的力气也没有，只好虚弱无力地向兽医先生道歉。
“这算多大点事啊。”兽医连想也没想地回答他。“你要是看到我接诊的患者们搞脏车子的样子……啊呆会到我家你可以拿我的手机看。”
李默真执拗地又说了遍对不起。
兽医意识到这家伙现在能维持人类的形状已经很了不起了，就没有再回答，集中注意力将车子向市区飞速开去。
普通需要将近40分钟的车程，在兽医奋力飞驰下，奇迹地堪堪躲过下班高峰期，只用了25分钟便来到了兽医的家。兽医将车子倒停入车库，下车打开车库的顶灯，先检查了下李默真和游紫的状况。
两个家伙都已经昏迷不醒。游紫的额头很烫，脸颊红红的，不过似乎比先前见到时稍好一点。李默真则合着眼睛，胸腔完全没有起伏。不过兽医想，他应该也没多余的体力来模拟呼吸了吧。
兽医的家是幢5层的公寓，4层全部是空闲的客房，平时完全没有人在住。兽医费了点力气，将两个家伙一先一后背进二楼两间相邻的客房，分别为他们关好窗户，拉上窗帘。房间里顿时漆黑一片。
李默真之前和他说过，黑暗无边的环境是最适合临啼恢复的，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住在潮湿地底不见阳光的生物。兽医想了想，又到杂物间找了一本时尚杂志和一本小说月刊合订本，分别塞到游紫和李默真手里。
“好好休息吧。”他叹口气，掩好门，走到一楼做晚饭去了。
※
那之后的第三天早晨。
兽医并没有刻意去照顾李默真或游紫，他相信临啼没那么容易就嗝屁，更相信祸害遗千年的古老谚语。
所以他只是按照以往的步调工作、休息、喂养猫猫狗狗。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公寓后宽敞的院子里，“算是”他养的动物加在一起大概有300多只，多半是被遗弃的猫狗，一部分是闻到食物与同类味道跑来就赖着不走的猫狗，此外还有两条白蛇、三只乌龟、六只刺猬以及四只狐狸。
好在这地方和非羽街一样，也处于市区和山地相接的暧昧地带，住户很少。否则他大概早就被邻居投诉妨碍公共安全了吧。
原本，这些动物都是由他的父母负责喂养。但最近两位老人家正外出旅游散心，这项重任又回到他的手上。兽医骑着喂粮专用自行车，依次给每个投喂点的盆子里放进颗粒状的干粮、带肉的骨头以及内脏，一整个院子的动物们闻到食物的味道，摇着尾巴聚拢过来，争先恐后地开始早餐。
虽然不是什么有难度的工作，但因为需要放下的食物很多很重，真正完成后还是挺累的。兽医先生收好自行车，回到居住的楼。一层是个空旷的大厅，暗门后面有间简单的休息室浴室和卫生间。他打算洗个澡再吃自己的早饭。
等他洗完澡擦着头发回到大厅时，就看到了摊在两把躺椅上，看样子就有气无力的李默真和游紫。
“醒了？”兽医先生向两个家伙打招呼。
李默真和游紫不约而同地紧紧抱住手里的书，就差把书页贴到脸上了——啊，那边的游紫已经做出了这个动作，还在把摊开的书放到脸上后放心地垂下胳膊。看来之所以之前没有这样做，仅仅是因为没力气。
李默真微弱地回应：“……早。”
“不要勉强客套了。”兽医先生来回打量着他们俩。“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尽管说。”
他听到两个快化在躺椅上的两个临啼不约而同的虚弱回答。
“……想……换本书。”
精装大辞典的效果就是非同凡响。
兽医先生专门去了一趟书店，买到了两本清仓论斤卖的辞典。在这个电子化程度不断增高的世界，厚厚的工具书逐渐鸡肋，成为可有可无的东西。那间书店的老板还喜笑颜开，毕竟这玩意又重又不好卖出，他头疼很久了。
抱着辞典的李默真和游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就像是给酒店门口的迎宾玩偶打气一般，迅速变得立体生动起来。这期间兽医先生又和之前的几天一样去了趟非羽街，新飞书店，也就是李默真的家。小黄猫的食盆照旧空空如也。他将猫粮泡在热牛奶里，香味弥漫了整个房间，小黄猫却和之前他来的时候一样不见踪影。大概是不敢出来吧。总之每天按时在吃东西就好。兽医先生清完猫砂后，就关上门离开了。
晚饭时间，李默真和游紫彻底康复——用康复这个词形容有点怪怪的，总之，就是回到了平时的状态。生理和心理都恢复了。游紫兴高采烈地趁夕阳最后一点余晖，跑到院子里逗猫逗狗玩，李默真则恋恋不舍地将辞典的每一页摸了又摸。
他摸过的书页的字迹如同道道蚕丝般被抽走。光滑薄韧的纸页上只留下零星的几点墨迹，有些页面则完全空白成一片，连小小的页码也没有放过。
“发生了什么？”兽医先生从冰箱里拿出袋速冻水饺，问道。
“是‘[林]’。”李默真回答。
[林]，是一种由高大树木变化而来的树妖，和临啼互为死敌，冤家对头，不死不休。[林]一直痛恨将树木砍掉做成木材或纸张或其他任何东西的生物，因为这剥夺了他们的生命。有些临啼嗜吃书页，因而成为了[林]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种想法未免也太偏激了点……”以前兽医先生听说过林的来历以后，不禁喃喃自语。
“偏激也算是它们的特点之一吧。”李默真不以为意。“世界这么广阔，奇奇怪怪的生物是很多的。”
“也包括你。”兽医先生翻个白眼吐槽。
“结果你去接在海边昏倒的游紫，回来路上却中了[林]的埋伏？”兽医总结。
“……算是吧。”李默真想，有很大可能游紫也是被[林]给盯上，才会在沙滩上就失去意识。虽然在转换期中时常会有这样的情况，但这次的情况实在过于诡异巧合，李默真不得不怀疑做出这种怀疑。
但到底是[林]蓄谋已久的计划，还是随机应变的决断，还要看游紫的昏倒是她自己造成的结果还是被偷袭的。李默真决定过一阵认真盘问下她——临啼的回忆机制和人类完全不同，对于最近发生的事情，往往会呈现出模糊的记忆。转换期的人类-临啼共生体这点表现地更加明显。
“好了，你们没事就好。”兽医颠着平底锅，“要不要吃点东西？想想你也三天没有吃饭了。”
虽然食物对于李默真这种本来就是临啼的家伙来说，只是作为维持人类外观的能量补充方式之一。但他一直在认真地体验做一名人类的感觉，因此会积极尝试各种各样人类才会做的事情。于是，李默真皱着眉头想了阵，干脆地答应，还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想吃牛排。”
兽医差点就要把炒勺挥到这家伙头上。“你瞪大眼睛看看，我锅里的可是家常菜！”
家常菜。
大难不死的第三天晚上，李默真又学会了一个人类世界的词汇。
-Story02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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