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乐趣（中）
正午十二点整。
李默真站起身，从刷了不知多少次清漆的柜台后方，走到楼梯正对面的储藏室门口。白色木门被推开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李默真走进去关上门，三分钟后，重新走出来的他，又换上了和之前台风夜出动时相似的黑色正装三件套。
头发已经在房间里梳得服服帖帖，虽然有点发蜡用得过量的嫌疑——李默真皱着眉头在镜子前再次确认。他又抬头看了眼门外的天气。天高气爽，盛夏正中，热**人。虽然衣着得体是出于外出的仪式感，但如果要把自己热死，这仪式感反而有害无益——无意中，思考方式离普通人类又近了一点点。最后他决定换回在店里常穿的七分裤白T恤，只把鞋子换成一双运动鞋，头发也在冷水管下重新冲洗了一遍。
等他觉得没什么问题了就要出门的时候，最后环顾书店一圈，确认没有异常，正好看到了从窝里站起身四脚乖巧并拢着的黄毛小猫。圆圆明亮的眼睛直直看着他，李默真甚至有种感觉，这小家伙下一秒该不会张开嘴巴说话吧……不过他仍然只是站在门口，就着侧身抬脚走出门外的动作，顺道对小猫所在的位置扬了下手。
像是个动作没有到位的道别。
※
诺里市处在温带，一年四季泾渭分明。去年冬天刚刚刷新了以往的低温记录，出现了-39℃的极端低温。今年夏天又爆出了54.5℃这样的本市历史最高温。有经验的老人们说，今年的冬天想必会更加难熬。游紫也不知多少次抱怨这么热的天气里，她还要一点一点爬到李默真书店这边，简直就是对身体的极度摧残。
不过，今天虽然艳阳高照，比起上两个周可算得上是凉爽地像在天堂。况且长久以来，游紫抱怨归抱怨，每次还不是笑得很开心地一路跑来——毕竟做这行是真正的报酬丰厚。总之——李默真做出总结，他想不出什么理由会让游紫毫无先兆地失约。
就算他手机坏掉，以往游紫都是先过来给他新的手机，然后重新另外约时间会面的。
那么，到哪里去找她呢。
李默真首先徒步行走了半个小时，来到诺里学院高中分校。游紫在一般人类中的身份是校区里一间私人图书馆的管理员。在台阶上，他再次确认全身着装没有问题，深吸一口气，捏碎从口袋里掏出的装着黑色墨汁的小瓶子，推开擦得干净透亮的玻璃门，问见到的第一个佩戴管理员胸牌的短发眼镜女子：“请问游紫在吗？”
对方带着点疑惑的表情回答：“今天是她的休息日，不用来上班的。请问您找她有什么事？”
简单找了个理由对游紫的同事说明后，这位管理员将他引到总服务台。对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塑封后的硬卡纸，纸上的表格里列有图书馆所有工作人员的联系方式。
李默真默默记下游紫的这个手机号。
“……怎么了？”李默真看着捏住话筒眉间蹙起的管理员，问。
对方将话筒递给他。电话接通了，但没有人回应。一片寂静中，隐约听到了海浪的涛声。
李默真将听筒扣回座机，向帮忙的管理员说声谢谢。仍带着疑惑神色的管理员反射性地说声不客气，看李默真转身疾步走向门口，她又追问道：“真的不要紧吗？”
李默真回头，笃定的语气回答她。
“没事的。放心。”
走在高中校园，T恤短裤装扮的李默真并没更多显出更多的违和感。挺拔的身姿，严肃的面容，以及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短发，都会让路过的保安大叔以为他是个在周末因为急事临时回校的任课教师，而不是与这所学校完全无关的——甚至都不是人类的，陌生来客。
李默真在脑海里重复着在电话里听到的波涛声响。平静而遥远，带着一点点回声。诺里的南面临海，沿着长长的海岸线，随处可以听到这样的声音。但是李默真知道有一个地方，既在海边、又与游紫有关，同时也能解释，为何手机被接通后却没有人应答。
不过李默真还是想，这家伙真是太不小心了。
他至少对她说过两次，人类在向临啼的变化过程中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状况。所以不要随便走来走去，以防止万一在路上失去直觉而横尸街头。
但他和游紫都很清楚这种警告没有任何作用。
虽然还没有完全转换完成，但游紫已经开始显示出临啼所普遍具有的特质。
孤高，自傲，原因不明的以自我为中心，反复无常以及见利忘义。
不过……对于临啼这种生物来说……
这些性格上的弱点似乎还不是最致命的死穴。
※
这片沙滩有个特别的名字。银龙滩。
由来是绵延15公里狭长曲折的形状，宛如从天而降横卧于此的传说之龙。而海滩细腻的近似白色的沙子，在盛夏灼目的阳光直射下，会反射出不输给波浪的银色温和光芒。
李默真和游紫居住的地方，距离这片海滩大约有将近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程。也就是说，这里是和平时的他们完全无缘的地方。不过李默真在这里有个认识许久的家伙，而游紫会来这个海滩的原因，大概也和这家伙脱不了关系了。
再加上李默真认识的能够交流的生物体里面，只有这玩意始终学不会手机的用法。所以他大概有九成九的把握，失去了踪影的游紫正在这里。
银龙滩是诺里有名的旅游景点之一，尤其在夏季，前来游泳潜水晒日光浴的游客可谓摩肩接踵。先前捏碎的墨水瓶子带来的“显示存在感”的效果已经完全褪去，李默真仿佛透明人般穿行在或躺或立的嘈杂人群里，始终不明白为何那家伙要选择这样一个地方作为落脚点。
“因为人类的气息浓厚呀。”
在李默真耳边响起了回答。但是，他四周的人类都在做着各自的事情，也察觉不到他的存在，很明显，哪一个都不是应和出这句回答的人。
李默真面不改色，走到差不多快到银龙滩另外一边，快要到头的位置，取代连绵细沙的是突兀耸立起的巨大礁石。李默真就在礁石面前随便停下脚步。不知不觉间，沙滩上的喧闹距离他一下子变得很遥远，以至人类发出的声响都变得飘渺模糊起来。
“怎么啦？快脱掉啵～要不你怎么进来喔？”之前在他耳边响起的那个声音，正用同样欠扁的语调继续说着。
李默真皱起眉。“我只是过来领游紫的。”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耳边的声音狡猾地道着歉。“说起来，还是我，要拜托，这小女孩，拿这个月的杂志，给我看，哪知道，她在沙滩上，走着走着，突然，就晕倒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李默真回答。“她现在处于向临啼转换，偶尔是会有这种不稳定的状态。回去吃点药休息一下就没问题了。”
“是嘛……这方面，我，没有经验呢。没办法，帮你们呢。真是，不好意思，喔。”
忍受着黏稠又慢吞吞的言语，李默真花了十几分钟，好不容易让躲在礁石下的这家伙说出了，游紫现在正躺在海滩管理员休息室里。好在变化是从人类转向临啼的方向，即便游紫直挺挺地占用了一个床位，因为临啼在人类世界里没有存在感，所以没有人发现她，她也得安无事地从早上九点多开始睡到现在。
“那么我就过去领她回去了。今天的事情谢谢你，之后会找机会再来拜访，送你谢礼。”李默真故意不去细想，礁石下这全身一根骨头没有的软绵绵的老怪物，是怎么把游紫从海滩上送去休息室的，急匆匆说出了类似道别语的话。他礼节性地等着对方的回答。心想怎么说也听出来他要走了，对方活了这么久也该明白吧，就说声再见——或者什么也不说也可以。
但是，慢吞吞、黏糊糊、欠扁的语调是这样回答他的：
“真的……不脱吗？不进来坐坐嘛？”
李默真转身就走了。
※
在海滩的管理员休息室。几位休息中的海滩救生员正凑成一圈聊天打屁。李默真面不改色地从他们旁边走过，而几个人也完全没有看到他似的，根本没有理会。
李默真掀开里间的白色门帘。有个正对着这里的救生员咦了一声。
“怎么了？”
“没事。”救生员想，是风吹起来了吧。那张帘子很薄的。
走进里间的李默真看到游紫正半坐在床头，背靠着枕头，眼神呆滞。
“醒了？”李默真站在她身边，伸手摸摸她的额头。非常烫。已经超过40度的手感。
“……游紫？”李默真试着叫了声她的名字。
游紫半阖的眼睛动了下，视线仍然不能聚焦，但好歹眼球转向了李默真站立的地方。
“听得到我说话吗。稍微忍耐一下。”李默真拦腰抱起游紫，想了想又放下她，让昏沉中的游紫坐在床边，而他转过身把她背了起来。
单手固定住游紫的身体——虽然想想有点不可思议，但临啼的体重比人类要轻得多，差不多只有1/4～1/2的程度。李默真就这样，另一只手拿起游紫放在枕头下的提包，以最快的速度离开。
在背着游紫向市区返回的同时，李默真挨个翻看游紫提包里十几个手机的通讯录，最后找到了有兽医号码的那部手机，打了过去。
电话接通了。明白了情况的兽医二话不说地，“我立刻出发。现在刚过两点半，我想三点左右我们就能碰头了。”
“到青龙路之前我一直会沿滨海道走的。”这两条街道是海边与市区相连的必经之路。
“我知道了。有事立刻联系。”兽医先生挂断了电话。
李默真站在原地稍作休息。背上游紫的体温似乎又升高了些。虽然说出来有点不可思议，但李默真是不会开车的——也没有驾照。不过仔细想想就会明白，在人间毫无存在感的他就算去驾校学习，报名那一关就会被惨遭无视吧。
就算把学费递到收费人员的眼前，也不会有人接过然后表格里填进他的名字——这么一想，李默真当然连学车的念头都不会有。
所以外出时，基本上只能步行或骑自行车。偏偏李默真的自行车两个周前被偷走了，因为平时并不常用，他也就没有立刻新买一辆的打算。
结果，就出现了今天这样相当不方便的状况。
虽然李默真觉得这是属于临啼的问题，不应该寻求人类——比如兽医先生——的帮助，但游紫高烧不退，而光凭他自己步行的速度，恐怕完全赶不上。
背着游紫沿路边向前行走的李默真，注意到阳光没有几分钟前那么毒辣了。他抬起头，头顶不知何时结起一张密布的树叶之网。层层树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他头顶上方生长着，迅速遮蔽起天空与道路。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李默真就被关在直径不超过10米的，由枝干与树叶共同围成的牢笼之中。
簌簌的、阵风吹动叶子的声响，沙沙沙沙变得越发震耳。脚下的土壤被隆起的树根顶起，掀开，无立足之处的李默真，环顾着包围住他和游紫的丛丛树林，嘴角紧绷，露出一点冷冷的嘲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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