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室的床榻上,荀瑛正蜷缩在缓和的被盖里。
“夫人,时辰到了。”怀君跪在小榻上,戳了戳被盖,俯身道。
“何时?”少间,被盖动了一下,荀瑛探出半个脑袋,双目朦胧,朝窗棂处晃了一眼,隐约感到天色还未亮,室外依旧起伏着秋虫的啾鸣。
“已是卯时,阿郎将要起身了。”怀君回道。
“他起身...与我何干~”荀瑛眼眸半阖,含混不清的问了一声。又坚持了一瞬,感到睡意依旧沉重,摇摇脑袋,又把头缩进被盖里。
“夫人!”见荀瑛不愿起身,怀君扒开被盖,焦急唤了一声,道:“夫人需起身为阿郎侍执巾栉。”
“他有婢女,折腾我作甚?你去,你是我的侍婢,你去便是我去。”沉静半响,被盖中传出她不耐烦的声音。
“妻子为丈夫侍洗,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婢,又如何能替夫人?”怀君不自觉的苦笑了一下,劝道:“何况今日夫人要回本家探母病,还是不要任性。”
“夫人!夫人!”怀君拍了拍被盖,又连唤了两声。
在她连番催促下,荀瑛顿时睡意全无,只觉得身子闷热,心绪烦乱,掀开被盖颓然地坐了起来。
扯开胸前单衣的交领,荀瑛沉郁的看了一眼怀君,双手陷在长发中。
后悔!此刻她心中只有后悔!后悔去招惹杨玉!
儒生一旦较真起来,连前世那些在南北汉宫中专横跋扈的小黄门见了都怕,她又不是不知。
这下好了,手贱崩了他一下,就跑到她本家兄弟面前枉口拔舌,搬弄是非,言她坏话。这以后的日子如何过?
察觉到荀瑛心绪的烦躁,怀君伸手收拢了她敞开的单衣交领,又捋过她脸上的乱发,柔声道:“夫人难道忘了本家兄长临走前的告诫?”
作孽啊~荀瑛无奈深叹一息。便让怀君为她梳洗,随即出门而去。
窗外,天幕幽暗,晨曦朦胧,一抹柔和的浅白浮现在天地边际。
来到隔壁杨玉的寝室内,此刻他似方起身不久,床榻边的多枝灯上,静静燃烧着十二朵微弱的火苗。闪闪微光,将他的中衣染成晕黄,侍奉他的侍婢已备好盥盆。
“你下去吧。”怀君从侍婢手中端过盥盆吩咐道。
见荀瑛到来,杨玉眉尖微蹙起,不知她到此意欲何为。
只是当见到她从侍婢手中拿过面巾浸入水中打湿时,才大概猜测到她是前来侍奉他盥洗的,这让他多少感到有些惊异。
从她手接过面巾,他把目光凝注在她的脸上,见她双眸黯然,透露着些许消沉,清癯修长的脸上滞着一丝困倦,似尚未睡好。
但她能为他侍执巾栉,还是让他的内心很有些高兴,眉尖不自觉的舒展了开来。
沐面过后,杨玉跪坐在床下的小塌上。怀君拿过来一架仿古的草叶镜,摆置在他的面前,荀瑛也从怀君手中接过打湿的玉梳,脱下文履站在他的身侧。
杨玉看着铜镜,镜中映照着她纤细的双手。随即他的目光便被镜上的一段吉语铭文吸引:君宜高官,位至公侯。
紧盯铭文良久,忽然,他想起了她的从父,荀侍中。
随之杨玉神色微微一伤,轻声叹息:“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昔年丞相长史董昭等议进曹氏爵国公,加九锡。朝廷诸臣,唯有她从父反对。可自她从父故世后,曹氏进公封王,再无人敢明言谏阻。
杨玉紧拧眉尖,昨夜他沉思良久,魏讽信札中所言不无道理。王莽窃汉,身首异处。董卓凶狡,诛家灭族。今刘备以益州之军克取关中,震撼秦陇。若关羽再以荆楚之师北定襄阳,则许、洛动摇。
他宗族姻亲中,掌要处军职,且领有营兵者,唯有族叔杨俊与妻兄荀恽。族叔杨俊,仕官魏廷,任职中尉,掌魏王都邺城之宿卫。妻兄荀恽则仕汉虎贲中郎将,曹氏加九锡,以虎贲三百为雒阳相府守门之军。
若能说服他二人反曹,再与许、邺的其他忠汉之臣起事,那曹氏之祸,将从此始矣。
想到此处,杨玉的心骤然跳荡,忽然抬手紧紧握住荀瑛正在为他梳发的手。
手忽然被杨玉紧握住,荀瑛娥眉微皱,但见镜中他眉间浮着一抹悠然凝思之色,也不知嘀咕着甚,也就未招惹他。随后便盯着他的长发也陷入沉思之中。
军容不入国,国容不入军,故军士所束的髻式与寻常士人所所束的髻式有所不同。
前世她长在羽林,一生都在军营中度过。这一世也从未束过士人的发髻。杨玉平日所束的绾髻,她也不知当如何梳束。
稍一犹豫,抽回被杨玉握着的手,将他的散发梳顺后拢在头顶,使劲紧拧成发束,又在他的两鬓与后颈处留下了四缕长发,开始编辫。
荀瑛紧拧发束的动作让杨玉头皮一紧,见镜中她正在给他编辫,杨玉感到有些困惑,不知所以。
有顷,待她将小辫编成后,便牵拉在他脑后掺结,再与他头顶的发束合束挽髻。
这种发髻是汉军常梳的髻式,前世她在羽林中常束此式发髻。因有发辫锁固头发,故而鞍马骑射或挺刃交兵时不易散乱,连发簪都不需要。
看着给杨玉梳束的中分椎髻,荀瑛满意的点了点头,不想这么多年不曾编绾,依旧顺手。
见镜中荀瑛为他所束髻式,杨玉一愣,回首看了她一眼,见她似对此髻式很满意。
想到她从兄之中,有数人身处戎旅,为将为校,这又是成昏两年来,她第一次为他梳束发髻,实属不易,便也没说什么。随即起身走下床榻,拿起衣架上的禅衣穿上。
“你可退去。”杨玉遣退怀君后,看着正为他束大带的荀瑛,道:“随我去书室。”
荀瑛娥眉一蹙,抬首瞅了他一眼,她本欲拒绝回去睡个回笼觉。可想到她今日要回本家,不宜去招惹他,只能忍了~
“嗯~”深吸了一气,她微微颌首,轻声应了一声,便随他去了书房。
到了书房,杨玉跪坐在书案前,并示意荀瑛坐在一旁,接着从一个檀木盒中取出了一枚泛着幽香的墨块。又在砚台中倒了一些水,开始轻缓地磨了起来。
“磨墨不可斜磨或直推,需垂直打圈,当轻慢、平正、均力,如此方可确保墨质细腻。”杨玉边磨边道。
片刻后,他忽然抬首看着荀瑛,道:“若我所记无差,过几日便是你从父祭灵之日。”
“嗯~”荀瑛只觉得眼皮沉重,在她将要睡着之时,忽闻杨玉问起她从父的祭日。
“鸟飞反乡,兔走归窟。你从父葬在寿春,长倩可有打算将坟茔迁回颍川?”杨玉又接着询问道。
“你当询我从兄~”荀瑛晃了晃脑袋,神识有些迷糊地回道。
“你从父故世前,相国曹氏曾以吃食馈你从父,可所赠盒奁中却无肴馔,你可有听闻?”杨玉盯着荀瑛,不动声色,再度询问道。
她略有些迟钝的瞅了他一眼,不知他究竟欲做甚,此刻她只想睡觉,而杨玉却一直在问她从父的事。她从父故世时,她只有十几岁,只知朝廷遣从父随军外征,随后便病死于军中,哪里会知晓别人给他送个空盒~
看到她眼眸中的茫然,杨玉微微摇头,不再多言。
妻兄荀恽妻曹氏女,他将荀瑛叫到书室,是想探察荀恽对曹氏之政治态度。可见荀瑛一问三不知,再问下去大抵也问不出些什么。
见墨研磨的差不多,杨玉便在书案上摊开一卷竹简。
此前他在邺城时,曾欲为族叔引见魏讽,族叔却因缘故未见。当下关羽正伐襄樊,他急需为魏讽引见族叔。
他便提笔写道。
玉顿首:
十月己亥,深秋清冷,玉再拜问阿叔尊体毋恙?魏国相府西曹掾魏讽,有风仪,善吐纳。外传其不修德行,当不足信。玉深察魏讽,知其智识过人,行事敏达,欲为国忠,诚是信义之士。其欲拜见阿叔,恐阿叔不欲与相见,不审尊意,望赐信一答。
秋凉,伏乞珍摄。谨启。
书罢,他忽然听到一阵悠长均匀的呼吸声,下意识的抬眼看向荀瑛,却见她竟在他写信片刻之间睡着了...
静静的凝视着她,几缕松软的乌发自她如玉脂的脖颈处垂落在她胸前,憩睡时的她看上去是如此的恬静温柔。忽然他忆起日前在她脖颈间所闻到的芳香。
念头一闪,他的心微微有些动荡。若她平日能不那么折腾,或许他二人会如他的祖父母,白首而不想离。
PS:突然想起来我好像有段时间没更新了,顿时我就睡不着了,内心备受谴责,赶紧凑了一章,才稍稍心安。这该死的良知,我果然是一个有良心的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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