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食过后,荀瑛待杨玉安顿好杨器,便与他一同去往她本家。她二人住在洛南,而荀氏庄园则在洛北。路途约莫十里,不到一两个时辰便可抵达。
深秋之晨,苍穹碧澄,净如秋水。丝缕云华随风浮过,抬目远望,宛若沧海之鳞。
轺车轻盈驶在雒阳的官道,垄上芃芃秋粟无边无垠。
荀瑛懒散的将身子倚在栏板,如玉的虎齿咬住殷红的薄唇,明眸斜睐,瞥了一眼在左侧默然驭车的杨玉。
轺车这种小车,只可坐下两人,除去驭者,便只能再乘坐一人。
她本想与他各乘一辆轺车,可他却不肯,言秋收已过,庄园所种的夏种粟因缺少佃农,有不少尚未收获,家中僮仆皆需去田中收割谷粟,连她的随身侍婢怀君也被他使唤去,如此她只能与他同坐一辆轺车。
觉察到荀瑛的目光,杨玉转首,朝她微微一视,见她坐无仪姿,眉尖骤然蹙起,神色鞅鞅不乐。
一见杨玉又看她不顺眼了,荀瑛感到莫明其妙,不知所以,也不知那又招惹他了,便横了他一眼,倚在车栏上,摘下腰间的麻袋。
麻袋里面装着满满的枣子,这是她临行前,怀君为她准备。拿出一颗枣子丢进嘴里,觉得无趣,便扭头看向一旁。
官道旁,停着众多的牛车,车上堆积着大量的谷粟。而谷田中,沉甸的谷穗压弯了谷杆,紧张收割谷穗的农人,挥动着镰刀,割断谷杆,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她眼前的这一大片谷田,是朝廷的官田,往年一至秋收时节,便早早收割完。不知为何,今年竟如她家一般,过了秋收,还余这么大一片未收割。
她慵懒的趴在车栏上,出神地注视着在田边追逐嬉戏的小儿。恰逢一阵晨风掠过,谷粟顿时似大海滚滚荡漾,谷穗摇曳,摩娑作响。
轻风拂过她的脸庞,带来了谷粟的清香。
望着渺无边际的谷海,她如秋水的眼眸灵光闪动。
前世,诸羌屡叛天汉,侵寇疆陲,天子震怒,征师数万,军屯湟陇,以为武备。
她前世的阿父,因出身武力强宗,善骑射,也在征发行列,而被征发的军士,朝廷会配田三十亩,耕地自给,以助军粮。
每到七月炎夏,军屯中陇西籍军士的眷属,便会前往营田协助收割麦子,那时她也会与阿母一同前去。
彼时的麦海就如她现在所见的谷海般,一眼望不到边际。
阿母与阿父在垄上割麦,她便会与其他小儿一同游戏,仿照汉军征伐叛羌。
因她阿父是屯长,她便常做汉军,其他做羌人的小儿也打不过打她,只能被他殴打的鼻青脸肿,抱头鼠窜~
回忆到此事,一抹浅笑渐渐浮上她的唇角。
她随口吐出枣核,又在口中含了好几颗枣子。
在路边嬉戏的小儿,见她左腮胀鼓鼓的,口中吃着果子,皆停下嬉戏,眼巴巴的望着她。
而其中一个眼疾手快的小儿,见她吐在地上的枣核上有不少残余的果肉,急忙拾起,吃吮了起来。
其余小儿见之也争相抢夺地上剩余的枣核,而未抢到枣核的小儿只能嚼着谷杆,流着口涎,追着她的轺车。
小儿抢夺枣核的举动,让荀瑛感到有些诧异,但见他们衣着褴褛,便将麻袋中的枣子尽数倒落在地上。
“这儿~”她朝小儿们招呼了一声,便歪着脑袋,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们争抢滚落在地上的枣子。忽然间,她有些小小的忧伤,她想起了陇西故土,她儿时玩伴,她的宗族。
自她被皇甫将军带到雒阳后,直至被处死在黄门北寺狱,她从未回过陇西。
若这一世可以,她想回去看看,登上陇山,眺望渭水,闻水声淙淙。
小儿们争抢枣子的喧闹,也吸引了杨玉,他微微侧首,却见荀瑛双眸灵动,在晨辉下闪烁。
顺着她的目光,他朝田间远远凝望去。老人与妇人在田间疲惫的收割着谷穗。
魏廷为保兵粮充足,防备将士叛亡,编军士眷属入军籍,置设士家,以为质任。
八月,关羽破于禁军。魏廷征发在洛士家男丁三万,与徐晃南征,解襄樊之围,以至谷粟不能按时秋获。
而魏廷对士家税赋之苛刻,犹过汉家税赋甚远。
高帝肇始,汉之赋税,十五税一,若遇文、宣圣君抚临,则三十税一,亦或免税。
今天下失道,士家租官牛耕地者,十税六。以私牛耕地或无牛者,与官中分。士家所获谷粟,只可维持生计,无经岁之储。余粮悉入官仓,供保军国之饶。
见士家之苦,不得令他长叹一声。
孤雁从秋空掠过,轺车缓缓前行,远方的雒阳城若隐若现。
望着雒阳略有些残破的轮廓,荀瑛的目光浮出一丝怅惘。
她这一世过了近二十年,前世也约莫在此年岁被处死在黄门北寺狱。
在死后的几十年里,她也不知发生了甚。待她这一世回过神来,便是国朝分崩,天下丧乱。
眼前那曾为天汉京都的雒阳,也不复昔日壮丽。她曾听阿兄言,洛阳被人烧毁过,可她得知那人早已死去,便未追问。
“何人毁了雒阳?”她伸手戳了戳杨玉,朝他询问道。
敢在汉朝天下放肆!真是老寿星上吊,活够了~
她作为大汉朝的忠臣,不把那人头拧下来,挂在门阙上,简直对不起祖宗。
如今,虽然那人已死,那她也得知晓那人姓甚名谁,籍贯何处!得是什么样的恶地才能养出这种恶人!
似感到有人戳了他一下,杨玉双目斜睐,见荀瑛露着她那两颗小虎牙,盯着远处的雒阳城,神色愤然,似乎与何人不共戴天。
见杨玉不回话,荀瑛又戳了他两下,再次询问道:“烧毁京都雒阳者,是谁?”
杨玉沉默片刻,想起她平时崇尚武人轻视士人,便故意加重了语气,道:“武人~前将军董卓。”
闻声,荀瑛的心骤然一阵抽缩,面色一僵,双眸直直的瞪着杨玉,整个人一动不动。
见她仿佛听见了一件极为震惊的事情,杨玉略感到讶异。
缓了良久,她紧紧凝视着他的脸庞,似有些不信道:“董卓?陇西临洮人?”
“陇西临洮武人”杨玉微微点头。
在确认烧毁洛阳者,是董卓后,荀瑛愣怔住了,她的脸上浮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神色,有些不可置信。
“怎么是他?”荀瑛呢喃一声。
董卓此人她认识,昔年她做羽林骑时,此人便已是羽林郎。
且其为人仗义,不吝财物,故而羽林卫中的同袍多愿与他交往,她也不例外。
因同为陇西籍,故而他在羽林军中对她颇为照顾,彼时他们陇西籍羽林卫,常会一同出宫去酒肆喝酒,调戏卖酒的胡女。
后先零羌反,与鲜卑交侵,朝廷下令征伐,他因熟知羌人事务,被征召入使匈奴中郎将张奂的军府任军司马,随军往征。
临别前,他还向羽林监推荐她去补替他所空出的那个羽林郎的缺额。
当年她能在秋射后成功补替羽林郎,除了她弓马娴熟,也与他有很大的关系。
而且当时他看上去也不像是恶人啊~
荀瑛双手插袖,颓然的倚靠着栏板,原本殷红的薄唇因紧抿着,而无血色。
董卓有罪,罪在其人,与陇西之土无关,陇西的土地上,不还是养出了她这样的大忠臣么~旋即在心中默默收回了她此前恶地养恶人的那句话。
她眼眸幽幽的瞅了一眼杨玉,本想问问他在她死后的那些年所发生的事情,但一想起方才他两句不离武人的挖苦她。心中气恼的又想锤他一拳,但一会儿就回本家了,只能咬牙忍了。
她神色沮丧的望着洛阳城,心中不免五味杂陈,昔年董卓虽对他颇为照顾,又与他有同乡之谊。
可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若是他还活着,她见到还是要把他头给他拧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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