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Chapter 8
夜已经很深了。
她穿着睡衣，轻轻卧躺在柔软的大床上。
“今天过得好开心呢！感觉比和爸爸妈妈在一起都还要开心呢。”
那天她也说了类似的话。我听着，心里总算觉得很高兴。
“只是，为什么，好多地方上都写着‘2012 2 14’呢……”
“……看错了吧。”
果然还是被注意到了，我也不由得要考虑一件事了：今后怎么办？我不可能这么一直骗到她。总有一天，她会明白一切。
到时候怎么办？
我只能祈祷，直到她梦醒的时候，都不要了解实际的真相了。
“也许吧。不过，最后那一场雪真是漂亮极了，我第一次在那样的环境中看见下雪。真期待再过一次这样的生日。”
“想得美呢你，”我笑着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快睡吧，时间不早了。”
“可是……我有点睡不着。”
“那你想怎么办？”
“妈妈在我睡不着的时候会跟我讲故事哦。”
她还真是像个孩子一样。
“可是你妈妈还没有回来。”
“……是啊，爸爸妈妈……都好忙啊。”
“难道你想让我给你讲故事？……那好吧……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不必了。”她轻轻地笑了笑。
“……昨天，妈妈给我讲了一个有关于鱼的故事。”
“‘鲤鱼跃龙门’？”
“不……是一个，很悲伤很悲伤的故事。因为，那只鱼，只有七秒钟的记忆。”
“……奇妙吗？那还真是啊。”
“不过，我倒是觉得挺有趣的。一眨眼，看见的就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所有的悲伤和痛苦都会忘记了哦。”
“但是，所以的快乐回忆也会跟着消散了，不是吗？”
“……也是呢。”她点了点头。
沉默了一会儿，她接着说。“其实，我今天许的愿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是……”
“你不是说说出来就不灵了吗？”我提醒。
“……没关系的……”结果她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似乎淡淡的光中，淡淡的笑里透着淡淡的哀。
“那是，我希望，不要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忘记，永远记在心里。”
“……是嘛。”
我看着她，不知为什么，我似乎感觉她正在轻轻抽泣。
“……其实呢。和你相处了一天，我突然好想走路了呢……真是莫名其妙的。”她说。
那真是太好了，我的努力没有白费嘛。
“你可以教我走路吗？”
我点了点头：“当然。”
她欣慰地笑了，从枕头下摸出了什么，递给我。
“那个，我想把这个送给你。”
“什么东西……？”我朝那个熟悉的外形瞧去。
“钥匙。”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按理说我还是该拒绝。但是我却停住了。好像不论怎么样，她不让我收下就不会甘心一样。
“……好吧。”
我接过钥匙，感觉有些哭笑不得。
“你早点睡吧，不要胡思乱想的了。”
“嗯，晚安。”
晚安。
天上的雪不停飘着。
那片片飘落的，不仅仅是洁白，还带着丝丝的冷漠，我以为把它捧在手心它就会属于我，可随着慢慢融化，蒸发，消失了，也带走了那点点的温存。
【２０１２年2月15日 星期三】
或许是下了一晚的雪的缘故，天气放晴了。 久违的阳光在天边向我挥了挥手。
窗外是银装素裹，四周像是拉起了白色的帐篷。
我推开窗，窗框上的积雪被我推了下去，与下面银白色的世界融为一体。
我呼吸着雪花洗礼后的空气，让窗外的阳光给了我一个拥抱。
地上铺着一层毛茸茸的雪毯，偶尔见得几些脚印在对我微笑。
“又是新的一天了。看到这些，她会很高兴吧。”
不过在去她家之前我先在家里的仓库中翻出来了一套戏服。
这是我初中出演话剧时的一套衣服，恰好，我演了一只鸟。或许是鸡？但无所谓了。
我希望借此可以弥补昨天的一丝遗憾。
之后我躲在她家门前的楼梯拐角穿上了衣服。
我套上头套便迫不及待地把手伸进衣兜，笨手笨脚地把钥匙插上，轻轻拧开了门锁。
我很期待她惊喜的表情。
我探出了头朝房间内，窥视里面的情况。她在呢。
“哇哈哈哈！”
大鸟奔进了客厅，在她面前摇摆起来。
“雪依，早啊！”
她惊奇地看着我，深邃的眸子里稍稍露出了一点不安。
看到她这副样子我并没有太意外，于是满意地取下了头套。
“吓了一跳吗？”我问。
“……”她似乎还是一脸茫然。
“今天天气很不错，而且铺上了好厚的雪。真是难以置信这是仅仅一夜的雪。估计之后天气就会有好转了吧。”
我依旧一个人欢快地唱着独角剧。
“走吧！我们去打雪仗怎么样？雪依。”我带着笑意看向她，等她开口。
她动了动嘴唇，终于把不安的视线集中在了我身上。
“……爸爸妈妈去哪儿了？为什么，一大早就不在呢…？”她问了一个在我看来不太挂钩的问题。“还有……”
“……你是谁啊？”
“为什么…会有我家的钥匙呢？”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等她问完了这几个问题我终于笑不出来了。
沉默中，仿佛所有欢乐和兴奋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隐约的，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雪依。今天……是你的，生日吗？”
“是呢。今天是2月10日。雪依的生日哦！”
“……”我像是受到重锤一样身子止不住的抖了起。
“……是2011年吗？”我坚持着问。
“不，是２０１０年嘛。这个问题好傻哦。”她忍不住笑了出来。“今年是雪依的本命年哦！”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的，什么也不知晓的熟悉笑脸，就这么摆在我眼前。
金鱼的七秒钟记忆。
这个念头在我心头闪过。我终于发现了这个规律。
每隔一天，牧野雪依就会丧失关于最近所有的记忆。不止如此——昨天是２０１１年，而今天却是２０１０年。似乎，每隔一天记忆就还会倒退一天吗。更为讽刺的是，每一天都是她的生日。
如果按照这种规律，明天她就是十一岁，后天是十岁，总有一天，她会失去所有的记忆。再过了那时候……
不，这目前并不是重点。重点是——
“……雪依，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我试图摆脱我的妄想。
“是。刚刚才见面的。”她有些不知所以的看着我，明亮而幽萌的双眸在苍白的脸庞上闪耀。
结果就是如此。
我被遗忘了。再一次。
这种被人遗忘的感觉好难受，好压抑，好恐怖。
这种被人遗忘的痛苦包裹着我，让我无比绝望。像是被人从背后掐住了脖子。
心里压着一块石头，让全身都沉重了起来。
我抑制住疯狂咆哮的冲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该怎么办？我说好要让她有一段美好的回忆的。带着这段梦，离开。可是……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这孩子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让她经历如此多的悲惨之后，连做一场梦的权利都没有！
我紧紧攥着的拳头在颤抖着，身上黄色的羽毛也都动起来了。
“……那个，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是谁啊？”她问。多么残忍。
“……啊……”我愣了好一会儿。
时间沉浸在一片枯黄的时钟里。
“……啊，没什么……那个……我是，你父母拜托我……来给你庆祝一下生日的。”
我说出了一个荒唐的借口。
“……雪依，生日快乐。”
“谢谢。”她不介意地微笑起来。
“……蛋糕在这里。”我从门后面取出一个对于昨天大了不少的蛋糕。“来，这是……给你的。”
“喔。那个……请问爸爸妈妈他们去哪里了？”她偏着头问。
“……他们到学校给你请假去了。因为今天是你生日嘛……所以，明天再去上学。”
“真的啊？”她很惊喜的样子。
“另外……他们今天很忙，所以……恐怕没有时间来陪你了。”
“……噢。”她的眼神黯淡了。
我也一言不发地彼此沉默着。
我是否该留下来，再陪她过一个生日？但是……明天还是同一个结果吗？
……一定是这样的。
终于，我开口了，声音像是在时间中腐朽的破旧齿轮在转动一样难听。
“……那……我走了……再次，生日快乐。雪依。”
十二个字，我用了三十秒才挤出口。
“嗯，谢谢。”她也再一次毫不掩饰地笑了。
我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踏了出去，关上铁门。
我第一次感觉得到这扇铁门竟然是如此沉重，在关上门的一瞬间，她的笑脸终于消失在了门缝中。
仿佛是把我们之间的世界隔断一样，门锁发出了咔嚓的声响。我注意到那不只是一瞬间。而是有无数次的摩擦与碰撞。
我需要先冷静下来。我要先冷静。我如此告诫自己。
天气好冷。
但是我却把那身可笑的戏服脱掉了。
是因为雪在融化的时候会吸热吗？
太阳光从蔚蓝的天际透射过来，这暖烘烘的射线刺在脸上，酥酥麻麻的，很不舒服。
一摊积雪反射阳光，令我目眩。
我把围巾从下巴处拉扯下来，将初春的寒冷吸入全身。
我想让我感冒，想让我生病。想让我就像她一样把一切都忘却。
我停下。
回头。
她的家还在原地，她也应该是在轮椅上。她会趴在窗户上面向我张望吗？
雪白的地面印出了我苍老的脚印。
我可以很轻松地联想到她几十个小时后的命运。
如果我不想办法去理会她——
她或许会因为饥饿而死去。
她会因为不断退化而无法自理，直到死亡。
她会在逐渐忘却世界的同时被世界忘却。
没人会注意到她，像一只冻死在马路边的麻雀。
因为她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是一个身在异国的人。
她无欲无求，因为直到某一天，她什么也会忘记。
无声无息，无色无味一般在世界中被抹去。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
没有什么叫做牧野雪依的少女。
“……都结束了吗？”
我哽咽了一般，眼角有中说不出的苦涩感。
我迈步，脚下却一滑，我摔倒在了雪的拥抱中。
我没有从地上爬起来，甚至没有试图在摔倒的过程中保护自己。
我的雪簇拥着我。
我咆哮着，呐喊着。
啜泣着，无奈着，痛苦着。
我无能为力着。
我只是一个高中生，我突然意识到。我一瞬间沮丧了。
不管我如何否认。排斥，这是个不争的事实——我只有17岁，我不可能去改变这个世界。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的泪水久违地湿润了脸庞。
“……为什么！！！”
为什么？这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我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些。我抬头。
看见眼前站着一只鸟，在雪地中像一个渺小的黑点。
“……是你吗？”我眨了眨眼。哭完后声音很无力。
麻雀肯定似的拍了拍翅膀。
“……昨天好像没见到你，去哪儿了？”我从雪地里挣扎起来。“翅膀好了吗？”
“……你的主人似乎把你也同样遗忘了。”
或许雪依是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弟弟或者妹妹，所以才把“小翼”这个未出生的名字放在了它身上吧。
我用手把它托了起来。
“……那你跟我走吧。”
我抬起头，一边虚起眼睛抬头看向阳光那头。
那树梢似乎已经已发出了微微的嫩芽，片片积雪却在它苏醒的时刻恒久地凝聚着，随太阳发出宝石一样的闪耀。
这是在如此反常的天气，悲哀的世界才看得见的异景。
【２０１２年２月１６日星期四】
我在办公室里，坐在转椅上无所事事。
茶几上，小翼停在我的右手边，不时与我四目相接。
我没有心情去理会桌上的一大堆资料。
无限的空虚感笼罩着我。我感觉全身像被挖空一样难受。
好不容易熬了一个小时到五点。
我起身，该送报纸了。
注定的，我还是要去给那个红头发送报纸。也注定我会经过她的家门。
到了一楼，她也应该是在家里的。
我站在门前一动不动，小翼也陪我沉默着。
她今天早上起来后会怎么想？会到处去找爸爸妈妈吗？会发现电视没法看了吗？
她早饭吃了吗？她会害怕吗？她会因为孤零零一个人伤心吗？
我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
可我却迫不及待想知道。
“……你觉得呢？……或许吧。”我看了一眼肩上的麻雀。我捏了捏手里提着的食物。
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她自生自灭的。即使我坚持不下去了，也一定会找社会福利机构处理——但那是我最不愿意的方式。
用钥匙打开了门。
我又看见了记忆中熟悉的憔悴的脸庞。
“……那个……你是……”她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我也不知道是第几次看见她这个样子了。我毫不意外，可心里却在止不住抽搐。
“……送饭的。”我做出淡淡的回答。“是你父母吩咐的。”
“……喔。”她十分失望地低下头。
“……那个，今天，是……雪依的生日哦。”她期待的看着我。她似乎有点怕生，眼神飘忽不定地闪躲着。但看得出她很希望听到一句祝福。
“……十一岁生日吗。”
“是的！”
“那我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她重新露出了笑脸。“爸爸妈妈一定很忙吧。头一回没有来陪我过生日呢。”
“……是啊。”
我体会到了她开玩笑的话语里落寞的心情。
“不过，即使是只有一个人，也要笑着去面对一切啊。因为，生活是需要用坚强的意志去奔跑。”
“所以，加油吧，雪依。”
“……喔。”她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
对于只有“十一岁”的她，要理解起来确实有一点困难。
“再见。”
说完，我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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