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不好不坏。阴云与蓝天各占幕布一角，中央浮着些白云，无比迷茫地在两边之间游荡。
林忱漫无目的走在街上。
风声交织在旧的蓝牙耳麦沙哑的杂音里，盖过了本就微弱的音乐。他将就听着气球纯净的歌声，将身体蜷在单薄的风衣里。
“？”
没一会，林忱停了脚步。
没有目的地，只是凭心在街巷间瞎走——他本是这么打算的没错。
但是，为什么……会又走回到学校前？
“哎。”
他认命地叹气，朝里走去。
大门周末不开，入校需走保安室边上的小门。途径路边藤椅上的老保安，只见他撇下老花镜，和气地冲林忱打招呼。
“哎呀同学，来自习啊？”
“算是吧。”
林忱左右没寻见其他人，于是诧异地驻足应道，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喊住自己。
“今天怎么没跟小女友一起来啊？”
——好，破案了。
原来就是你吗！昨晚谢唯口中所谓的“臭老头”。
林忱满头黑线。但见对方并无恶意，他倒也不很计较，苦笑着找了个借口。
“她……今天不大舒服。”
“哎，这大爷可就要说你了哈！”老保安眉头一瞪，直起背说教起来，“人姑娘不舒服，做男朋友的咋不去照顾啊？”
“呃……您说的是。”
林忱可算见识到同学口中传的门卫大爷有多热心了，名不虚传。
热心过头了。
给大爷反复保证今天一定去看望“女朋友”后，林忱如蒙大赦地快步溜进学校，浑身涌上一阵深深的疲倦。
明明是出来放松的，怎么好像起反效果了？
他心有余悸回头看一眼尚在笑眯眯挥手的大爷，嘴角抽搐。
即使是周末，也有不少学生在校内走动。宣传栏前稀稀疏疏围了几人，在新张贴的成绩单上确认自己的名次。
林忱站在人群末端，眯眼浏览过从未正眼瞧过的排行榜。
“啊，找到了。”
他一边念叨，一边望着谢唯名字旁的“四十三”出神。
该说真不愧是她吗……强行包办了家务和端茶倒水的任务，花了大半时间在房间内捣鼓新衣服，偶尔还挤在他身边看小说。
这样都能前五十？
“不，万一她在房里有偷偷学习呢。”
林忱自我安慰地想。至于自己只要好好听课，多半也能达到这个水准这一点，他完全不去考虑。
说起来，还得先努力混过期中考这关。真麻烦。
叮咚。
是月清小姐的消息。上边「合同，收到没」这样简洁明了地写着。说起来，昨晚确实有快递的短信。
林忱两指并用打字：「一会去拿」
「早点寄回来」
好，对话结束。还是一如既往的忙啊。
林忱收起手机，杵在校标喷泉边举目四望。
空旷的操场，颇喧嚣的小篮球场——不是太冷清，就是太吵。没地方可去。
看了眼手表，出来不过二十分钟。就这么回家未免太匆忙，有种“纯粹是在浪费时间”的挫败感。
那么，找个地方待会？
他像雕像一样傻站了半晌，用几近报废的大脑思考去处。
“嘶……”
得出结论前，先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颤。林忱把脖子缩进风衣的立领中，小跑进距离最近的体育馆。
和外头的清冷迥异，里边盈着暖春般的温和空气。
林忱将拉链垂至一半，简单活动了一下冻得发僵的身体。再抬头细看，舒缓的表情微微一滞。
“哈！”
一声轻喝，经由和球拍接触那爆炸似的破空声，摆臂跃起的女生随砸落在对面场上的羽毛球一起轻盈落地。
“好球，学姐！”
“谢谢。”
郑颖温和地摆手一笑，边喘气边用衣袖擦去淌下的汗滴。小步在场边找见矿泉水，她刚要拧盖——
“咦，林忱！”
“别一惊一乍的，学姐。”林忱竖指在嘴前，无奈道。
看来正巧碰上了社团活动。虽不及平时人多，但也聚了不少人。随郑颖这声惊喜的轻呼，视线全集中过来。
怎么觉得这场景，以前也经历过。
“嘿咻……怎么，终于想来参加社团活动了？”
郑颖轻快地从台上跳下，走上前，很有前辈气势地揉揉林忱鸟窝般的头发。“周末能见到你还挺稀奇。”
“是啊，我自己也觉得别扭。”林忱礼貌拨开她的手，苦笑道。
“啊，我可没那个意思。”
郑颖咯咯轻笑了一会，叉腰回望台上等待着的部员们。再回头时，美眸里似乎多了点深意。
林忱大感不妙。
——而且他的预感一向很准。
“我只是闲逛来的，请务必不用在意我。”
「务必」二字咬得很重，强调的意味不言自明。然而郑颖却反倒显出更积极的神色，两手一拍他肩膀。
“你是说……现在很闲，对吧？”
“重点在那吗！”
好家伙，这就是传说中的自寻死路吗。
大局已定。林忱无精打采地任由郑颖拽他到台上，和同样不知所谓的其他部员面面相觑。
“所以，有什么要我做的？”
“虽然知道可能有点勉强你——能帮忙教一下他们吗？”抿唇笑着的郑颖合手拜托道，“我一个人教不过来。”
“学姐，好像……我也是高一吧？”
林忱望着周围的同届生，提醒道。
“可你打得好呀。”
“我不觉得自己有资格教别人。”
郑颖笑了笑，凑到林忱耳边，用手拢唇悄悄道：“都是基础比较差的孩子，教一下挥拍和发球而已。”
“但……”
“好啦，别推辞了。这可是学姐在拜托你啊！”
耳边似感受到温热的吐息，林忱急忙搓着胳膊退开，隔一会才不情不愿地点头。
“那……只教一下的话。”
多少是学姐。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好再拒绝。
·
后悔来得很快。
一经体验，林忱才发现自己完全不是当老师的料。
就算身体已掌握了技术，也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加之学员尽是些女生，他还需小心保持距离，更增加了教学难度。
短短十多分钟，他几乎称得上度秒如年。
“好，休息一会！”
听见郑颖这样宣布，部员们一哄而散。买水的买水，聊天的聊天。
郑颖找到一个人坐在台边的林忱，在一旁拢裙坐下，把备用的矿泉水扔给他：“辛苦了，林老师。”
“别取笑我了。”
林忱也不客气，咕噜灌了两口。拧好盖子，他盯着高处呼呼旋转的排气扇，有些恍惚。
一旁的郑颖打量着他的表情，微微一笑。
“莫非……和女朋友吵架了？”
“什么？”
“一脸惆怅呢。”她抱着膝盖，坏笑道。
林忱一惊，差点被含着的水呛到，拍胸咳了好久。随即他没好气地看向一脸无辜的学姐，眼皮耷拉着。
“很明显？”
“什么嘛！果然是小两口吵架了。”权当他承认了，郑颖掩着嘴，露出比先前更八卦的笑意。
“首先，我哪来的女朋友？国家给我发吗。”
林忱很久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请求谢唯来当女仆那算一次，后来莫名其妙的冷战算一次。
所以这是第三次，理由不明。
怎么感觉每次和那丫头扯上关系，他的能耗总会超出预算——虽然这是他自找的。
“咦，那谢唯呢？”
“……为什么会在这里提到她？”
林忱头痛起来。
而且没记错的话，这位学姐好像还和那丫头……呃，虽然不清楚算不算吵架，总之关系大概不算好。
“唔，你们不是在交往中吗？”
“天大的误会。”
“可你们看上去关系很好的说。”郑颖两手撑着地面，身子微微后仰。修长的一对长腿悬空荡着。
“关系很好的朋友不也有吗。”
“话是这么说啦。”郑颖有点不甘心地嘟哝。
“是事实如此。”
语毕，林忱不再吭声，只用略涣散的瞳孔望着最远的观众席，没事做似的提起矿泉水，喝了两口。
身后传来其他部员打球玩闹的声音。郑颖回头围观了一会，转过头，失笑地看着瓶子空了还未察觉的学弟。
“我说，你在喝空气吗？”
“呃。”
林忱咳两声，悻悻把空瓶放在一边。
见郑颖又咯咯笑个没完，他有些别扭地想起身，被郑颖轻捉住衣袖。
“干嘛，这么不情愿陪我聊？”
“也说不少了吧？而且学姐你尽聊些八卦……”
林忱盘腿坐回去，肘支在膝上，摆出一副不大乐意的表情，似乎对刚才的话题相当抗拒。
“不如说，很难想象学姐竟然也会聊这些。”
他摇头说。
毕竟这可是那位羽协社花，在校内也很有名的女神级人物。温柔和蔼的形象估计早在许多人心里根生蒂固了吧。
而这样的大姐姐也会有追问八卦的时候……
虽说不至于幻灭，但还是多少会让人觉得新鲜吧？
郑颖把玩垂肩的辫尾，吐吐舌头：“诶嘿~怎么说我也是女孩子嘛，这点好奇还是会有的。”
“能理解。”
但请至少别拿我开刀——林忱仍旧皱巴巴的表情像在这么说。
空气沉默了一会，身后击球声断续传来。林忱正盘算怎样开溜，却听郑颖轻轻开口。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
“诶，不是说了理解……”
“不是那个。”郑颖挥手打断他，柳眉无奈地一撇，“是问你对谢唯怎么想。”
“……？”
林忱没反应过来。
没想到话题兜了一圈，竟还能给这位学姐绕回来，可见其段位着实不低。倒是他被打了措手不及，一时无言以对。
“怎么想的？”郑颖穷追不舍。
“都说了，请别取笑我……”
“没在开玩笑哦。”
林忱扭头，只见郑颖脸上确是罕见的认真。
“是很认真地在问你。”她说。
“诶？”
呆愣。
呼吸一滞，努力暧昧掉的记忆霎时像咬饵的鱼跃出水面，瞬间无比清晰。
“当然也可以不回答啦。只是我觉得，你应该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隔一会，郑颖补充道。
“我……”
林忱低下头，失焦的眼对着空空的双手。
眼前像用相机摔碎的镜头拍的照一般模糊。去而复返的热流凝在指尖，徘徊于发白的嘴唇上。
先前做的一切掩饰尽数破碎。
埋进内心深处的，不敢正视的，总用其他思绪遮掩的——
“我对她……”
“嗯，怎么想的呢？”
“……！”
林忱倏地爬起身，微咬着牙。不知所措似的发了几秒呆之后，他突然跳下高台，拔足朝体育馆外奔去。
“抱歉，学姐！”
“等等！”
郑颖站起身，两手并在胸前，复杂地一笑：“看来你已经有答案了。”
林忱没吭声，因为不知该说什么。他点一下头。
“替我和学妹道个歉。上次的。”
郑颖捏着发凉的指头，低头说道。见林忱再次点头，她才不无勉强地温和一笑，摆摆手。
“去吧，要好好和人家说哦。”
“谢谢您，学姐。”这是林忱头一次对前辈用敬语。
人影很快消失在通道尽头。没一会，连脚步也隐匿在风声里。郑颖朝他离开的方向望了一会，缓缓坐下。
“学姐，要一起来打……”
两名女生招呼着走来她身后，却忽地一愣。她们彼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住了嘴，悄悄回那头去了。
郑颖埋着头，额前碎发半遮着眼，肩微微颤抖着。
“哈……呼。”
有什么乍然落下，滴在手背上。她愣一下，伸手抹着眼睛。嘴角尽力勾起，挣扎了半天，却没能笑出来。
好奇怪。本来不想掉眼泪的。
……真难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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