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的水汽渐渐从门窗的缝隙散了出去,屋里的陈设也逐渐变得清晰。
沈郁坐在浴桶旁的屏风后,地上丢了好几张染血的帕子,墙角的烛台照着他的脸,神情沉闷而低迷。
即使江止雨给他的后背上着痛感十足的药,他的脸上也没有半点表情。
“你这些都是皮肉伤,不用太忧虑,用了这些药明天就能好了。”
江止雨边说边为他缠上绷带,同时在心里想,他闯入了慕青的剑阵,却只是受了些皮外伤,想必是白尘教他的那些基本功,他已经有所领悟了。
“谢谢王爷,”沈郁低声道了句谢,接着感慨道:“你帮我太多了,我要怎么报答你的恩情…”
江止雨为他绑好绷带,起身递给他一件白衫,捋下衣袖道:“你不恨我就不错了,报恩就免了吧。”
“….王爷,我能不能再问你一个问题?”
沈郁动作缓慢地把衣服穿上,扭过头来看着他。
江止雨放低视线,问道:“什么问题?”
“我想打听一下,有没有那种疼痛转移的…仙术?或者是法宝?我也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
江止雨微微一愣,发现他的眼神有些躲闪,“你问这个是打算做什么?”
沈郁拢了拢衣服,口吻沉重地说:“我想替夜宁受罚,王爷也说,剥除妖力是一个痛苦的刑罚,如果有那种可以分担疼痛的办法,我想劝她留下来。”
江止雨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接着收回视线,淡淡道:“你说的那种术法的确是有的。”
听到这句话,沈郁暗淡的眼神忽然一亮,正想恳求他能不能再帮帮忙时,却又听见他说:“但她未必愿意舍弃妖力,剥除妖力的关键并不在于要忍受极刑之苦,当然我并不是说这不是一种极刑,更重要的是,从此以后她就再也不属于妖族了。”
他说完看了沈郁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你应该理解其中的含义。
沈郁再次陷入深思,不久之后,沉声说道:“王爷,如果夜宁选了第二个选项,你可以对我使用那个术法吗,我知道我已经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但这个请求希望您务必要答应我,我可以用我身上的东西换,比如我的寿命之类的…我也可以跪下来求你…!”
“你不要激动,”江止雨眼见他站起身,伸出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神色无奈道:“我要你的寿命有何用,何况我也要不来那种东西。”
沈郁双脚虚浮地站着,很多年没有体会到这种无力和挫败的感觉,肩上像压了千斤的重担。
“唉…”江止雨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叹气道:“如果夜宁真的选了剥除妖力留在人世,我可以暗中帮你替她分担痛楚,但沈郁,你自己想清楚,你是一个人,你还未必有她能扛。”
沈郁一听这话,又极端地激动道:“只要您愿意帮我,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好…谢谢你,王爷,谢谢…”
江止雨连忙握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拽住,阻止了他进一步的动作。
沈郁疑惑地抬头望着他,眼神里混杂着喜悦、不安和藏在眼底的不自信。
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自己除了求人还能做什么。
以前他觉得不管发生多大的事,天塌下来他也可以拿命去扛。
他也用一条条命扛下了一件又一件祸事,可现在他才知道,当上天真的成了他的对手时,他竟然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江止雨托着他的胳膊,稍稍用力,把他的胳膊握得刺痛起来。
“沈郁,我刚刚说你可能扛不住极刑,实际上并非确切的事实。”
沈郁听着他沉稳冷静的声音,仿佛沉入幽深的大海一般,整个人都慢慢平静了下来。
“你能承受慕青的剑阵而不死,说明你已经知道怎么抵御仙术,白尘教你的心法是修炼仙法妖法乃至世间万法的基础,你天资聪颖,悟性极高,虽然你现在只是凡人之躯,但我认为你的未来不可限量。”
江止雨说完又提了提他的胳膊,接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沈郁拍得眼眶都要泛出热泪。
“你不必灰心丧气,把腰杆挺直了,打起精神,你是男人,你得扛得住,你也能扛得住。”
沈郁悄悄攥了一下拳头,咬紧了牙根,闷闷地嗯了一声,喘口气道:“我会扛住的…我还要变得更厉害。”
江止雨朝他淡淡一笑,这次动作很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说道:“那就好,记住我们约好的时间,三天之后我来找你。”
沈郁沉缓地点点头,在心中暗下决定,如果夜宁选择走,他便要刻苦修行,以后去妖界找她,如果她选择留下来,那么他就替她扛下刑罚的全部痛苦。
不管她选择为妖还是为人,他都不会再让她独自承受那些沉重的压力了。
只是,如果再早一些向她表明这样的心意,是不是就有可能避免发生今天的悲剧…
为什么总是要等到事发之后再去弥补,难道自己当真想不到,如果她觉得自己孤单无助无所依靠,甚至觉得没有人爱她,她就会压制不住妖性,而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吗?
不…重点不是有没有人爱她,而是她觉得自己不爱她,不是真心地爱她…
想到这里,沈郁忽觉通体一颤,仿佛一股冰泉从他的体内流淌而过,整个人都神清目明,豁然开朗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把蒙住双眼的阴翳撕开,好好地睁大眼睛,面对真正的现实,也面对真实的自己。
………
吱的一声,沈郁轻轻推开客栈二楼的一间房门。
这是江止雨在临瑶县找到的一间客栈,也是县里仅有的两间客栈之一。
因为战事不断,客栈老板已经三个月没有见到过客人了。
江止雨带着浑身是血的沈郁和夜宁住进来时,老板虽然担心受怕,但最终还是让他们进了门。
一间富有西域特色的房间,地上铺着色彩繁杂的地毯,分开内外室的纱帘由缤纷美丽的珠子串连而成,若风一吹,定会发出叮铃叮铃好听的声音。
沈郁踏过从圆拱形的窗户里透进来的月光,放轻脚步走到内室的大床旁。
夜宁正侧卧在上面,腰上搭着柔软的毯子,上身披了一件天青色开衫,腰腹处也裹着绷带,眉头紧锁着,睡得很不安稳。
当她隐约听见沈郁的脚步声时,慢慢睁开了眼睛,看着他在床上坐下,低头望着自己。
“楼主…”
“王爷和他女儿刚刚回去了,”沈郁用很轻的语气关心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伤口有没有很疼?”
夜宁摇摇头,伸出手往他身上靠去,虚弱又依赖地抱住他的腰,把脑袋枕在他的胸膛上。
沈郁也跟着放低腰身,小心谨慎地搂住她,担心碰疼了她身上的伤。
“对不起…”夜宁低喃着向他道歉,说完咬住了下嘴唇,眼眶里难过地浮起了水雾。
沈郁听得心中一沉,压低声音道:“怎么是你道歉,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夜宁埋在他怀里,久久之后才带着哭腔说:“我不该杀那些人…那个王爷说的对,我只是在泄愤…”
“….夜宁,”沈郁悄悄提了口气,试探着道:“我想和你谈谈那两个选择的事,这应该是我们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了,和法界正面对抗,我们应该是没有胜算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会和你一起面对,但我想先听听你的想法,如果眼下只有这两个选择,你打算选哪一个?”
他说完后,发现夜宁一动不动地沉默了。
让她去做这种选择,就好像让她在白绫和毒酒中选一个一样,虽然她也的确有错,但沈郁心里依然很不是滋味。
如果自己有本事保护她就好了,偏偏…
“我….”夜宁忽然开了口,伏在他怀里说:“其实我和父亲有过约定,一年之后他会回来接我,那时候我没有想过还能再见到你,后来我们见了面,我绑了你,你牵了我的手…我以为你开始喜欢我了,你也对我很好,可我总觉得,你是在可怜我,并不是真的喜欢我。”
夜宁说着攥住了他的衣衫,平复了一下心情,努力冷静地说:“我那时候就想,我还是要和父亲回妖界的,如果在这段时间里,你真的爱上我的话,我一定会努力修炼,变得和父亲一样厉害,甚至比父亲还厉害,那样我就可以从妖界回来了,他们也不能再管我喜欢谁,可是如果…再过一年,你也还是对我没有那种感情,只是为了安慰我的话,我可能也会心灰意冷,从此放弃…我也可能就不回来了。”
她说完抬头看看沈郁,眼里的水雾化作泪珠,胡乱晃动了几下。
沈郁看到她的眼睛泛着泪光,心情沉重地说:“我牵你手的时候是真的想好好对你,只是…只是我心里还是有顾虑….”
夜宁打断他的话,重新把脑袋贴了回去,轻声道:“楼主,我不怪你,这种事本来就该你情我愿,我希望你能喜欢我,但也不该强逼你,那天晚上的事也是,我在外面吹了一会儿风就想明白了,你梦见许恨心才是正常的,一切都是我自讨没趣,只是那时我太伤心了,我觉得我永远也不可能得到我想要的,那不如就将一切毁灭吧…毁灭我自己,彻底地放弃….”
她漆黑一团的双眸里,一抹由绝望烧成的深蓝色光点一闪而过。
“就在这样的冲动下,做出了不可挽回的事…”
她说完闭上了眼睛,睫毛痛苦地翕动着,黑暗的视野里全是那些人的惨叫声,一束束火把掉在地上,把干草地烧成一片火海。
沈郁感觉到她的身体在打着颤,将毯子拉过来,盖住她的双肩,再用力搂抱住她。
“不说了,先睡吧,我们明天再谈。”
“不…”夜宁拉住他的胳膊,着急地说:“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沈郁被她看得心神一颤,尽量镇静道:“那好…那我们就先做决定,你如果还没有想好的话,我有一个想法。”
夜宁凝视着他,眼神变得很复杂,等着他说话。
沈郁吸了一口气,夜宁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胸膛的起伏。
“我想让你留下来,留在我身边,我想好好照顾你,等你父亲来找你的时候,我会向他解释清楚,法界的刑罚你也不用害怕,我已经问过王爷,到时候我会帮你扛过去,你只要睡一觉,就可以变回人留在这里。”
沈郁口齿清晰地对她说完,看着她的脸,停顿了一下,接着坐直身体,沉默不言地抹掉她脸颊上淌下的一串泪珠。
夜宁情不自禁地落了泪,微微张着口,喉咙里哽咽胀痛。
“不要哭了,别哭。”
沈郁越是安慰她越是哭得更凶,眼泪一汩汩地簌簌而下,沾湿了领口的衣襟。
沈郁看她哭得停不下来,只好把她打横了放在自己腿上,将她环在臂弯里,安静地抱着她。
夜宁依偎在他怀里,哭得像风雨吹打的花朵,肩膀一颤一颤地揪着他的胸口。
沈郁难耐她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一边用力将她抱紧,一边低头轻轻亲吻她湿润的面颊。
这样亲了一会儿,她才稍稍平静下来。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你在担心什么吗,还是不想留下来?”
“不…不是的…”夜宁炙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脖子里,嗓音湿漉漉地说:“我只是很后悔…后悔杀了那么多人…如果我没有杀人,我就可以和你好好在一起了…呜….”
沈郁皱眉道:“….你现在也可以和我在一起,你会跑去杀人,也是因为我没有照顾好你…只是你以后不再是妖族了,你现在可以想一想,你想要当妖,还是当人,你什么都不用考虑,只考虑你自己的想法。”
夜宁没有骨头一样软在他身上,头脑昏沉地顺着他的思路去思考。
做妖还是做人…做妖还是做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不想和你分开!”
沉默了半晌之后,她几近崩溃地哭喊出来,使劲抱住了他的脖子。
沈郁也被她的话喊得情难自制,情绪处于摇摇欲坠的边缘,克制地压低嗓音道:“好…那你就留下来,我们不会分开的….”
“呜呜….呜….”夜宁依旧大哭着,甚至比刚刚哭得还厉害。
沈郁不解地抱住她,低声问:“怎么还越哭越厉害了…你还在担心什么,你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哥哥….”夜宁忽然艰难地蹦出这两个字,抽抽噎噎地说,“哥哥死了,我才…才有这双眼睛的…如果我不做猫妖了,哥哥的死又算什么…我不当妖怪了,父亲会怎么想…他用哥哥的命…换来了我的能力…他在我和哥哥之间选了我…可是我却背叛了他,哥哥也死了,娘亲也早就不在了,他以后要怎么办…爹爹以后要怎么活啊…啊啊…!”
沈郁顿时僵住了,内心大受触动。
是啊,他怎么能不考虑虞安对她的影响,虞安用生命把她送入了妖族的行列,她又怎么能轻易舍弃这个身份。
还有她的父亲,牺牲自己的一个孩子,让另一个孩子获得力量,他要做下这样的决定,又何尝不是痛苦万分。
经过这般残酷绝伦的过程得到的身份,她又怎么能为了我而放弃呢?
沈郁被这些尖锐的问题扎得脑仁发疼,他尚且不知该作何选择,又何况是夜宁本人。
“我明白了,明白你难过什么了…”
沈郁仍然用力抱着她,她也用力抱着沈郁。
两人像是露宿冬夜的两个孤独的旅人,只能紧紧抱着对方,以此取得一点温暖。
就这样相拥了许久之后,沈郁似乎理清了一些思绪,手上的力气慢慢减弱,用更温柔的力度将她圈在怀里。
“….夜宁,你听我说,我知道虞安在你心里的分量,你觉得他是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你的妖力,所以你也不能轻易地舍弃这份力量,但我觉得不一定要这样看待这件事。”
夜宁抹掉糊住眼睛的泪雾,认真地听他说话。
“我刚才就问你,你如果只考虑你自己,你会不会想要变成妖,我之所以这样问你,是因为我觉得你变成妖的过程实在太过残忍,我当时在你家里,听你说了那些事,我的第一反应其实是很悲愤,我觉得这对你来说,对虞安来说,还有你的父亲,都是件很残酷的事,你通过这样的方式得到的妖力,对你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你真的愿意接受这份力量吗,如果有别的办法,我觉得你一定不会接受这种牺牲亲人换来的东西。”
“……”
夜宁听完了他说的每一个字,瞳孔一点点放大,变成了一个完美的圆形,看上去天真懵懂,像是从未涉足尘世的少女。
沈郁望着她微微发光的眼睛,好像被一只小猫瞧着,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又被她触动了。
“夜宁,我知道你本性有多善良,你是我见过最爱哭的人,你也是个心肠很软的人,就算你成了妖,也总是会在最后一刻收手,我不忍心看到你被这些家族重担压垮,也不想看到你因为妖性失去自我….”
沈郁一边说一边抚摸她的头发,就像在抚摸一只脆弱无助的小猫一样。
夜宁也出神地躺在他怀里,喉咙被他摸出呜呜咽咽的软糯声音。
“说了这么多,我也不想再啰啰嗦嗦了,这件事就这样办吧,你还是回妖界去….”
刚听到这里,夜宁的呜咽声就戛然而止,矛盾又惊讶地看着他。
“你先听我说,”沈郁连忙安抚道,“你回妖界去找你的父亲,我在这边好好修行,萧弥前辈教了我一些基本功,他原来对我说过,等我练好了,他可以带我去更广阔的世界,那时候我没听懂是什么意思,我现在明白了…总而言之,我会拼命努力修行,然后去妖界找你。”
简单一语,掷地有声,夜宁被这句话惊得一下又红了眼眶,红得刺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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