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壶酒下肚，二人已饮得微醺。
沈郁受了风寒，本不欲饮酒，但今夜与厉泓沉畅谈了一番，他为自己斟酒，他便也不推辞地往肚子里灌。
再加上最近两天他的烦心事也很多，不知不觉就喝了好几盏。
“唔...厉总督，我有件事想问你...”
沈郁握着酒樽，望着里面冒出的淡淡热气，说着口齿不清的话。
厉泓沉也喝了很多，微眯着眼睛道：“何事？”
“你为什么要把镇西军关在鲤云城外，你不知道这样会让人多想吗？”
“唉…”厉泓沉叹口气道：“我这也是没办法啊，将士们的家人都在鲤云城里，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他们哪还有心思杀敌。”
“....好，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沈郁拿起筷子，一颗一颗地夹起花生米，手指微微打着颤。
“我听说你不好好交税，皇上派人来查，来一个死一个，这又是怎么回事？”
厉泓沉低笑道：“你现在是在审问我吗？”
沈郁终于夹起一颗花生米，吃进嘴里，看着他说：“我只是想听听你会怎么解释。”
“你想要我解释，那我就给你解释解释。”
厉泓沉忽然起身坐到他身边，两人的位子本就挨得很近，这下几乎是同坐到一张几案前了。
“鲤云经过连年战乱，土地无收，地主百姓都没有钱粮，皇帝倒是有心，缓了三年，免征赋税，但前五年派来的那几位总督，他们在鲤云立不住脚跟，百姓们多有抗争，这不能怪在我头上吧，等到我任总督的时候，该交的我一点也没少交，甚至实在收不上来，都是我自己出钱出粮垫上去的。”
沈郁听他言辞恳切，满是苦衷，停下了筷子仔细听他诉说。
“你才当了几天官，不知道这里面的情况，上面要征田赋，一年一亩地要收一斗米，但到最后收两斗三斗都不够，中间经过几层官，走这么长的路，到了京城，还剩下什么？真的是我没交足吗？何况那几年，九州北伐，赋税更重，百姓叫苦不迭。”
厉泓沉手肘搭着桌沿，坐姿豪迈，神色暗沉地说：“上面要一斗，我却要交三斗，末了还剩不了一斗，既然如此，我还要老老实实地交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再交下去，鲤云又要乱了，这里离京城几万里远，皇帝顾不上，我不能不顾。”
“你当王爷的时候，也这样体恤鲤云百姓吗？”沈郁半信半疑地问道。
“.....”厉泓沉垂下眼眸，缓缓说道：“我做王爷的时候，每日只顾着生病吃药，连宫门也不曾出过。”
沈郁一愣，打量了他几眼，好奇道：“你生得什么病？”
厉泓沉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一种叫做冻骨症的病。”
沈郁听得眉心一跳，用昏沉的脑袋仔细琢磨起来。
原来他也得了这个病，可晴王爷不是说，只剩下虞玉人最后一个病人了吗？而且他的头发也没有那种特征...
“你...你当真得了此病？”沈郁抬头凝视着他，眸子里满是怀疑。
厉泓沉端起酒樽，轻飘飘地说：“我有什么必要骗你。”
“....那你认得虞玉人吗？”
厉泓沉饮酒的动作忽然一滞，顿了一下才仰面饮了几口。
酒有些凉了，划过他的喉咙，令他突出的喉结上下滑动。
他放下酒樽时，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庞竟也透着几分伤感。
“怎么不认得，她是我的皇姐。”
沈郁早知道他原是鲤云国的王爷，并不觉得吃惊，只是他怅然的神情让他有些在意。
先前的谈笑风生也罢，壮志凌云也罢，都不及他此刻的神情真实。
“酒要饮尽了...”厉泓沉忽然低喃一句，接着朝帐外喊道：“来人，添酒！”
侍从进来忙着添酒加柴的时候，沈郁斜倚在几案上，出神地思索了起来。
师娘既然是他的皇姐，那他算起来就是仙儿的舅舅，难怪当初觉得他和仙儿有一些相似的地方。
他和仙儿之间竟然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正当他陷入深思的时候，面前的酒杯又被厉泓沉斟满了，淅沥沥的水流声传入了他的耳中。
沈郁再度将视线落在他脸上，知道了他和仙儿的亲属关系后，不知怎么，感觉他的五官变柔和了许多，也对他莫名放下了一些戒备，总觉得还可以和他再亲近一些。
“厉总督，我看你现在身体似乎没什么问题，你的病是怎么治好的呢？”
“如果我说我死过一回，你会信吗？”
厉泓沉说完看他一眼，仰起头又喝了一口。
沈郁专注在他身上，看着他一口一口地闷着酒，却是千杯不醉的样子。
他那只端着酒樽的手上，套着一个泛着莹莹红光的戒指，又将沈郁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他注意到那只戒指有一段时间了，平时并不觉得有多好奇，此刻却有种想一探究竟的念头。
不过，他也有一种直觉，这枚戒指是他不能打听的东西。
至此，他便不问了，也闷头喝起酒来。
两人没多久又喝光了一壶，距离也越来越近，肩膀抵着肩膀，你敬我我敬你，都已经醉得头晕眼花，谈吐不清。
“沈郁...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也有一个问题要问问你....”
厉泓沉搂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举着筷子，一点一顿地，像在夹空中的蚊子。
“什么...？”
“你对越影的侄女...怎么看？”
“....什么？你问这个干什么？”沈郁匆忙睁开了眼睛。
“你别紧张，我教你一招，”厉泓沉压低声线道，“你把她娶了，让越影做你的伯父，我手底下能用的大将只他一人，这里诸多将士也都听他的话，你把他拉拢过去，即便我真有反心，也是独木难支。”
他说着拍拍沈郁的肩，把沈郁都给拍懵了。
...他这是喝多了吗？
沈郁瞥他一眼，看他的模样确实像喝多了，但他的头脑怎么还这么清晰呢。
“你不用盯着我看，我和你说真的，何况雾雨那丫头对你一片痴心，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沈郁经他这样一说，心头的烦心事又涌了上来。
他沉默地摸着酒盏，盈盈晃动的酒水里仿佛出现了古雾雨那张恬静忧思的面庞，让他心情混乱地赶快眨了眨眼睛。
“...我不能娶她，就算你这样说...我也知道把古将军拉拢过来，你就很难造反了，但是...首先我不想利用她的感情，其次...唉，我的情况很复杂，不是说娶就娶的，而且我对她也没有那种....”
他想到古雾雨的脸，后半句话竟然说不出口了。
他只好又举起酒杯猛灌了几口，把杯子里的都喝光了，还想要起身去够酒壶，却被厉泓沉压住了肩膀。
他酒劲也上来了，什么也不顾，直接拉起他的胳膊往外一甩。
“你别按着我....”
他刚说完，就听见砰的一声，厉泓沉竟就这样倒在桌上，偏着脑袋昏睡了过去。
“.....”
沈郁视线模糊地看着他平静的睡脸，接着转过头，自己又一个人喝了两三杯。
不知何时他也醉得不省人事，手腕一松，杯子一撂，掉在桌上，磕碰出乒乒乓乓的声响。
许多未入肚的酒水，便沿着几案，一滴一滴滴到天明。
..........
“你！....你是不是...！你是怎么想的呢厉总督，啊？我真是没法理解啊。”
师盛很想骂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但碍于身份，这话只得憋了回去。
厉泓沉头疼地坐着，一夜宿醉，他的身体也吃不消，因此一声不吭地静静坐着，任由师盛在中军帐里发着脾气。
此时正是例行晨会的时间，古越影也坐在一旁，而凌宇则去联络兵马，准备五天后的出征去了。
“唉…我真是没话说了，你们要出去打也行，把粮草准备好了再去。”
厉泓沉听到这话，终于抬起眼皮，反问道：“师将军是觉得征粮有什么问题吗？”
师盛用一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的眼神看着他，说道：“我不是觉得征粮有问题，是觉得你把粮草带走调走所有守兵有问题！”
“哦...？”厉泓沉的目光渐渐变得明锐，轻轻笑道：“有何问题，将军可以直说。”
两人在帐内的争论声传到了屏风后面，终于把一觉睡到现在的沈郁给吵醒了。
“唔呃....”
沈郁头痛欲裂地睁开眼睛，缓慢地四下打量，第一反应便是自己不在自己的军帐之内。
.....这是什么地方？
他撑起沉重的身体，记忆慢慢恢复。
当听到外面的说话声时，才恍惚想起来，昨晚自己和厉泓沉喝得酩酊大醉，莫不是就在这中军帐内睡了一晚？
“我靠...我最近怎么...”
他颇为懊恼地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把床边挂着的衣衫拽过来，赶快穿好，接着下了床，看见架子上有个洗漱盆，随便洗了把脸就出去了。
当他走出屏风时，师盛还在和厉泓沉议论，一看见他，马上止住了声音。
“....沈大人，你怎么....？”
“不好意思，我起晚了...”
沈郁脑袋沉甸甸地走过去坐下，三人的视线都跟着他移动。
“我昨夜和沈大人小酌了几杯，大人疲惫，就在这睡下了。”
师盛听着厉泓沉的解释，用不愿相信的眼神看了看沈郁。
沈郁此刻确实很疲惫，也不想说话，便微微闭着眼睛恢复精神。
“师将军还有什么疑问吗？”厉泓沉又转过头来问师盛。
师盛郁闷地哼了一声，一副有苦难言的模样，半天才回答他：“我还有什么好问的，你放心去吧，这城我会好好守的。”
他脸上写满了无奈，心想等会下来他还要好好问问沈郁是怎么打算的。
“那好，那么此事就这样决定了，待兵马集结之后，即刻进军黎源山。”
厉泓沉话音刚刚落下，紧接着就听到一个嘹亮的“报——”字。
三人的神经又马上绷了起来。
见到急奔进来的是昨日派往梵夏城追击乌弋的一名士卒，厉泓沉便疑惑地问道：“出了何事，为何今日就回来了？”
“回禀总督，我等在赶往梵夏的路上，在一处荒坡发现了...发现了一千多乌弋骑兵的尸首...！但马匹和他们劫掠的男丁和妇人都已不见，牛羊也都不见了，只是留了一些草履衣物可以分辨，俞校尉正率兵前往梵夏确认，俘虏是否是平安回去了，特令小的回来向总督报告此事。”
听完这番话，沈郁隐约感到不安地睁开了眼睛，向那名小卒望了过去。
厉泓沉冷静地问道：“尸首上是什么伤口？”
这个问题让小卒的脸色愈发苍白，紧张地回答：“除了寻常刀伤，他们的脖子上都有一道抓痕，像是...像是老虎抓的一样，喉管都破了，所有人都是这样死的...”
沈郁听完突然站了起来，猛的一起天旋地转，捏了捏拳头才忍着没有昏坐下去。
“你说像老虎抓的？看清了吗？”
小卒被他问得也产生了怀疑，但那伤痕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当时他们也是大为吃惊。
“确实像是老虎猛兽一类的爪子留下的伤，我们...我们也觉得很奇怪，以为是周围有什么凶兽出没...”
“好了，我知道了，此事暂勿宣扬。”
厉泓沉挥挥手，让报信的小卒退下，接着对沈郁道：“沈大人，你若身体不适，先且回营休息吧，下午我们再商议出征细节。”
沈郁此刻脑子里全是怀疑夜宁杀了那一千多个游牧士兵的事，的确无心和他再谈出征事宜，便照他说的，道了声告辞，出帐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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