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带我去卡尔顿庄园」
“卡尔顿庄园……”马车夫默念着，看了看薇尔，见她背后明亮的天色，只是点了头，“好的。”
路上的雪融了，露出几分青色来，到处都有些湿漉漉的。薇尔从窗里望向外，风在她脸上打了个旋，又飘远，柔柔腻腻的，真像春天来了。
她远远的瞧见有人，他们摸了汗，摇摇晃晃地从一片棕黄色的地里走上来。
马车经过他们，她听见他们口里哼着小调，慢慢随着尘土飞扬，四散开来。
“殿下。”直到有人呼唤她，她才从外面的景色中回过神，“我们到了。”
薇尔朝他点点头，便走下车。她今日特地换了身粗衣裙，还是借了马车夫女儿的来穿的，也不好太惹眼。她还在头上包了头巾，显得平实些。
“哟，外面来个女娃。瞧那车子。”
妇人们坐在井上，难得暖的天气，她们总会出来走一走，唠嗑一下家里的男人又去了哪里喝酒，给了她们多少钱，老人孩子们如何的烦人。说完这些，带孩子的才回去带孩子，做饭的才回去做饭。她们对麦子酒不感兴趣，但偶尔也会拿男人的酒出来，边说边卖。
瞧见薇尔向她们这边走过来，她们有些坐不住了。人还没过来，她们倒是主动站起来，一前一后的迎上去。
“是生面孔，长得还好看。哪里来的？小姑娘？”
“叫什么名字？哟呵——”妇女们唏嘘起来，“异色瞳嘞。”
“是小殿下吧？”
薇尔愣了愣，似乎是没有预料到自己一下子就被认出来了。马车夫见这情况，也有些迟钝，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请不要暴露殿下——”马车夫连忙开口。
“小公主，又偷跑出来了？啊呀呀……”
薇尔莫名被人摸了头，也不恼怒，懵懵的，她轻轻笑了笑。
「我这次来，是想来询问一个人」
马车夫将她的话转述给妇女们，她们似乎是很乐意的，一堆儿挤上来。
“说说，这里的人我都熟呢。”
“请不要再摸殿下的头。”马车夫制止她们，她们也只好悻悻收了手。
「我想问，这里是否曾经有一个叫沃伦·夏洛蒂的女孩来过」
“噢……沃伦·夏洛蒂？她啊……？”
“找人的？”
“……说的谁啊？”
“啊，不就是米勒的未婚妻吗？早见不着了……一直躲在家里呢。”
「未婚妻？」薇尔瞳孔微缩，她蹙眉，连忙询问她们。
“嗯，我们知道，印象很深呢，因为她原先就十分美丽。她就是米勒·奥利弗那家伙的未婚妻，他们一家前几年搬到城里去了，这儿也有房子，原先只是偶尔回来住，近两年又搬回来了。”
“……是因为发生了那档子事吧？……是啊，肯定是嫌弃了，要不然怎么会一直拖着不结婚呢？……呸，自己也干净不到哪去，嫌弃女人……”
“您要找这人的话，得继续走，去下一个城镇呢。他们家是收购珠宝的，您去问问就知道。”
薇尔向她们道了谢，就走回马车旁。
“殿下……您还要去那个镇子吗？快下午了。”马车夫缓缓出声。在他的印象里，格林殿下总是一大早起来去王宫里处理事情，然后赶着下午前回去。似乎是因为那屋子里的少女吧，两人是好朋友呢。
薇尔淡淡的点头，她已经自主上了车，这个决定似乎是不容置疑的。
马车夫不再多说什么。殿下似乎一早就下了决心今天要出门了。
依着那些妇女们的话，她们来到下一个城镇。薇尔异常的平静，她扫了眼暖和熏臭的街道，就让马车夫去打听珠宝铺的位置。
“找到了……那年轻人自称自己是米勒·奥列弗。您要去吗？”
马车夫伸出手，扶薇尔下车。她把头巾裹紧了，披了披风，就紧随着马车夫来到了一家商铺。
铺子门面很小，推了门进去，就看到铺柜上只摆列了几样首饰。一个年轻男子坐在椅子上，面前摆了几本账，他扶着额，听见门口的铃声，才稍抬起头。他有一头浓密的栗发，眼窝较深，看起来有些阴翳，生得白净，也没有像其他男人那样留着胡子，看上去有些瘦弱。
薇尔站在门口，看了他一会，才走进去。
“您好。”他站起身来，“请问是想要成品还是要订做？对价位有需求么？还是来卖珠宝的？”
「您好，我们到您这来，是想问一下关于沃伦·夏洛蒂的事情」
“……”米勒瞬间瞪着眼，他看着那句话，皱眉，“你们是谁？找沃伦做什么？”
「我是小沃伦的家人，我一直在寻找她」
「打听到她曾与您同居，想过来询问一下」
“沃伦小姐的……家人？”米勒狐疑地扫了她一眼，很快，他摇摇头，“我不信你，如果不是来买首饰的话，请离开这里。”
薇尔上前一步，「我是沃伦的家人，我是她的长姐」
“姐妹？”米勒眯起眼，转过身，仔细打量起她来，半晌，他去点了盏灯，又看了她一会。
“你叫什么名字？”
「薇尔.夏洛蒂」
“……确实有几分相似。是同父异母？或者同母异父？”
薇尔愣了下，她很快反应过来：「同父异母」
“噢……我多问了。”他却是这么喃喃了一句，瞥了她们一眼，说：“进来说话吧。”
他给门开了锁，她们跟着他走进去，里面还有一个小室，柜子上摆了各种各样的饰品。有一个小盒子吸引了薇尔的注意力——倒不如说，是盒子边的一只木雕小鸟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这个？”米勒注意到她的视线，“这是一对夫妇卖给我的，木雕我看着手艺还好，留下来了。”
接着，他拉开几张椅子，“请坐。”
薇尔默默收回视线，坐下来。
“如果我刚才冒犯了你，我表示非常抱歉，毕竟我从未听沃伦小姐谈起过她的家庭。”米勒率先开口了，“你想要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呢？我尽量说出我所知道的。”
「我听说沃伦曾在你这里居住」
“很抱歉，她之前是在我这里居住不错，不过，她几个月前消失了。”他捋了捋额前的发，“我和我母亲这几个月一直在寻找她，但都没有结果。”
「可以向我讲述你如何遇到她的么？」
“当然可以。”他微微坐直身子，嘴角露出一点笑容，“啊，能遇见她真是太好了，我至今还记得那个下午。”
“几年前，我回到庄里看望我的母亲，嗯，就在大路上，我遇到一位女士——就是她，她那时正被一个乡绅骚扰着，我帮着她说话，把那乡绅赶走了。”
“后来我知道她是生病了，要去城镇上买药，我觉得她来回有些不安全，又陪着她去了一趟。后来我们又遇见了几次，慢慢的就熟络起来。她读过很多的书，知识非常丰富，与平常的那些女人不一样。我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相貌对她动心的，虽然她十分美丽……”说到这里，他手有些不安分地对扣在一起，“可与她交谈的感觉实在令我愉快，当然最吸引我的，还是她偶尔忧郁的蓝眼睛……不瞒你说，我确实有想过与她交往。”
薇尔缄默不语，马车夫见她面上平静，不知为何，他感觉她身上隐隐散发着肃冷的气息。
“我是不是有些偏题了……真抱歉。”
薇尔浅笑一下，摇摇头，「无妨」
他不自然地摸了摸手，“还有什么要询问的吗？”
「你与她接触的过程中，都发生了什么事？」
“呃……她居住在我家，是我先提议的。那时她不知因为什么病晕厥过去 了，我又是认识她的人，便接走她了。从那之后，她便住在我这里，我和母亲共同照顾她。她似乎身子不太好，但她并没有向我说明是什么疾病，只说是天生体弱。她似乎非常怕火，她说她曾经被火烧过……从那以后，我和我母亲都尽量不在她的房间点灯。”
“我将她和母亲都接到这里，帮她在贵族学校里找了一份教职，也经常来帮我处理铺子里的事务，还算账，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对待人十分温柔客气。我母亲非常喜欢她。母亲常常私底下和我说：‘一个很不错的女孩，什么时候我才能娶到她呢？’，哈哈……”
“嗯，想起来，那时的沃伦小姐看起来真是无忧无虑，贵族的学生们也都很喜欢她，经常邀请她去宴会。”
“隔三差五就会有人走进我的铺，然后说：‘请问，沃伦小姐在家吗’……很多青年贵族都会来，其中不乏男性，说起来，沃伦小姐真的很受欢迎。我为此可是苦恼了好一阵……”
“不过沃伦小姐拒绝了所有的示爱，宴会她也不经常去——于是大家就都在传，传她与我订了婚，因为是我的未婚妻，迫于我的压力，她才不接受那些贵族的示爱和邀请。”
米勒抿了抿嘴唇，讲到这种时候他总会有一点虚荣感——可现实多么残酷啊！
他稍抬起眼，见薇尔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想起她是沃伦的亲人，应当是很关心她的事情的。或许是憋了太久，他不愿再独自守着这些事情，他鼓起点勇气，继续说下去：
“不过我与沃伦小姐并非如此。她很早就拒绝了我的示爱，后来我又尝试了两次，也被拒绝了。她大概是把我当作一位异性友人吧……很可惜，我至今还爱着她。”
“只是出了一档事，打破了这样的生活……或者说，是改变了沃伦小姐的生活……大概是两年前吧，有一次我们回到卡尔顿庄园，那个大庄主又来找沃伦小姐。他是个很狠戾的人，我听说他玩过不少女人，酗酒很厉害。那家伙对着沃伦小姐信誓旦旦——‘再也不会找其他女人，不再酗酒，为了爱情！’，沃伦小姐当然拒绝了他。可有人说，他当时还是在夜里尾随她……”
“那次回去的时候，有一天，我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沃伦小姐当时说要去后仓取些面包，出去时雨还小……那时候应该是晚饭了吧？我忙着算一笔账，没有注意她，可事故就这样发生了……”
“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沃伦小姐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外面雨下得很大，我也无法去寻找她。到了快半夜，一个老头敲开我们家的门，我一看，他背上背着沃伦……天呐……她的衣服破破烂烂的，身上都是血……”
米勒仿佛在经历什么很痛苦的事情一般，沉重地垂着头，慢慢弯下腰，手懊恼地抵着额头。
薇尔紧紧地盯着他，她拍了拍桌子，把米勒惊醒了。
“噢……噢……”他口吃了一阵，“抱歉……”
“我把沃伦小姐抱进来，由母亲帮她擦了身子，又换了衣服。一个大夫匆匆撞进我们家，问了我这才知道是那个老头找来的。母亲那晚和我哭诉：‘她怎么变成了这样’，第二天我去看她，才看见沃伦小姐的脸被毁了……大夫说，她的右手的小拇指也截了……”
“那晚之后，她生了一场大病。”
“她不愿意和我们讲述那晚发生了什么，她越来越少说话。她甚至很怕和人接触，哪怕是我和母亲……慢慢才好了一些。每次下雨她都表现得很恐惧，甚至不惜把自己撞晕。她常常生病，我只能帮她辞去了学校的职务，又搬回人少的庄园。也是那时候回来我才知道——那个大庄主消失了。别人都说是沃伦小姐杀的，因为有人看见那晚大庄主偷窥沃伦小姐……所有人都在议论她……”
“倒是那个老头常常来看她，常常带些吃的和女士装扮用的羽毛和绸带。沃伦小姐不理会他，我们把他赶出去，他也会守在沃伦小姐的窗边很久才离开。”
“我知道他……他也常常酗酒，他之前有一个女儿，据说是被人羞辱后自杀了。那之后他就疯了，整天在路上喝酒，拿着酒瓶晃来晃去……我觉得没准那晚就是他对沃伦小姐做了什么，还把目睹一切的大庄主给杀了……”
“当然，自从沃伦小姐消失了……他来过一两次，也就不再来了。我和母亲又搬回了城里……”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的那一瞬间，房间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马车夫不知道那位少女还有过那样的经历，打心底里可怜起她来。他悄悄看了眼薇尔，见她一动不动，还以为是愣神着，稍微探过身去，才看见薇尔眼眶红了一圈。
他缩回身子，不说话。
过了好一阵，房间里才有一点声响。
「沃伦离开之前，状态怎么样？」
米勒愣愣地看着这话，半晌，他摸了摸额头，喃喃了一句：“……怎么样……？啊……”
“我们以为她已经稳定下来了，因为她那时偶尔还会出来转一转，甚至和我的母亲说一句话……沃伦小姐经常感觉痛苦，她常常想要自杀……我和母亲把锐利的东西都收起来，她一开始还会缩在房间里，后来她就想逃走……”
“我们最后一次对话是在半年前了……她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一把断刀，那刀还有着刀尖。我很久没看见她这么疯狂，我把它抢下来时，我第一次看见她哭了。”
“你知道她怎么对我说的吗？”
“她的脸在我眼中依旧美丽动人，可是有那么多痛苦，她抓住那把刀刃，哀求我，‘阁下，行行好，杀了我；阁下，看在这份情谊上，杀死我吧’……”
“我也哭了，她倒是看着我，不断请求着。我想吻她，吻吻这可怜的小人儿，可她推开了我。”
“她说：‘阁下，别这样，真的，将要死去的灵魂不能承受这样的爱意。’啊……”
米勒最终陷入了沉默。
过了很久，他率先站起来，看了看门外，语气已经恢复平缓：“天快黑了，你们留下来用一餐吧。”
薇尔缓缓站起身来，和他一起看向门外。
「谢谢，不过，还有人在等我回去」
“这样……好吧。”米勒走向柜子，将那个小盒子连同木雕一起取下来，递给薇尔。
“这是沃伦小姐的东西……如果你哪一天找到她了，请代我还给她。”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没有资格保管她的东西。”
薇尔接过来，她垂眸看着那木雕，郑重的向他鞠了一躬。
米勒只是扯了扯嘴角，看得出来，他是想露出笑容的。
“如果你还想知道关于沃伦小姐的事情，去卡尔顿庄园找那个老头吧。他应该是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的，不过，他应该不会说的，他只是一个疯子……”
他又沉默了一阵，直到一个老妇人慢悠悠地走出来，给房间点上灯，她瞧了他们一眼，也不说话，走到里面的房间，那里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她迟疑了一会，还是给房间点上了灯。
慢慢看了房间一圈，她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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