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去吗？殿下？”
「找人」
马车夫看了这话，又转头瞧瞧渐深的天色，他扬起绳，嘴里喊了一声，驱着马前进。远处的山脊重重伏下，一轮月捧在一潭天水里，微湿的泥尘洒到月镜，黑了一层天。
卡尔顿庄园里，已经没有什么人走在路上，窗子大多亮着；一两鸡还窝在地上，见有车跑来，才慢腾腾地走回舍里。
马车夫提了灯，照着身后的人，“殿下，小心些。”
薇尔下了车，便去敲一户人家的门，门后传来男人的骂声，一个妇女警惕地打开门，薇尔见到她两个孩子倒在男人身上，睡着了。
“公主？”看清来人是谁，她揉了揉眼，不可置信地走上前，“您还没离开呐？没有地儿住宿了吗？”
“不是。我们是想来问一下，是不是有一个经常喝酒的老头住在这里？”马车夫开口了。
“喝酒的老头？”她搔搔头，“喝酒的老头多了去了，谁知道是哪个……”
“啊，对了——你们要找那个女的。我知道有一个经常去她们家的一个老头。喏，往前走，看到家门口一堆酒瓶垃圾的，就是他家了。”
薇尔点点头，「谢谢你」
马车夫向妇女转述后，她摆了摆手，“公主对我们这些人真是礼貌。那我再提醒你们一句吧，你们去了小心些，那老头疯的，小心他拿酒瓶砸你。呵。”
薇尔认真地点点头。
“啊……不过他也是个可怜人呐……”她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便关上了门。
马车夫和薇尔相觑一眼。
她们仍是继续走，来到那妇女形容的屋舍前，这屋子里是没有亮着光的。提了灯走近了，才闻到旁边酒堆散发的恶臭味，薇尔忍着恶寒，亲自去敲了那人的门。说是门，其实也只是有一块木板挡着后面的不体面。
没有人开门。
马车夫走上前，拍了两下门板，这才有一点响动。
“……谁……？”一只手探出来，抓住摇摇欲坠的门。
“很抱歉打扰您。”马车夫连忙开口，“我们……是沃伦小姐的家人。”
「在沃伦小姐那里听说过您」
“我们在沃伦小姐那听说过您，特地想……”
「过来对您送她的礼物表示谢意」
“……过来为您送她的礼物表示谢意。”
“沃伦小姐……？”门后的声音迟疑又缓慢的响起，“你们找错门了……请回吧。”
“等等……！”马车夫连忙伸手出去。
门后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你干什么你——！”门后的声音变得异常恼怒，是一道有些破败的女声，“疯了，你疯了！滚回床上去！”
“啊啊……沃伦……”
门板被撞倒了。
马车夫下意识地护住薇尔，薇尔轻轻移开他的手，上前一步。
“你是……”一个身形佝偻矮小的老人爬着门版出来，他努力抬头，看见薇尔，他愣了愣，然后连忙扒着她的腿，要站起身来。
“啊呀……”他呻吟着。
薇尔有些不知所措，她连忙去扶那老人，马车夫也上前来。屋里的人又骂了几声，也走出来——是一位老妪。
“别缠着人家啦……求求你……”老妪摇摇头，看了看地下的老人，又抬起头，看着两个人，没有要去扶他的意思，只是悠悠地开口道：“谢谢你们了……劳烦把他抬进来吧。”
老人被抬到一张被褥上，他眼睛死瞪着薇尔，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抓着薇尔的手腕。
“你刚刚说……是沃伦来感谢我的？”
薇尔点点头。
“老婆子，点灯……让我看看这孩子。”
“点什么灯，就那点油。每天都喝酒，钱都被你这个死鬼败光了！我们的女儿是白死的么？……”老妪嘀嘀咕咕地骂着他，一小豆黄光从她的手心里冒出来，这一豆光被捧到老人面前。他眯起眼，仔细打量起薇尔。
“呼呼……你是……小猫咪？沃伦说的那只小猫咪，对的么？异色瞳，银白发，白猫种……看起来很乖的一个孩子……”
薇尔怔住了，她眨了几下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半晌，她点点头，似乎是附和老人说的话。
“我知道你，我知道你……”猜想得到证实，他高兴地张大嘴，微微仰起头，“嘿嘿，小猫咪。”
「小沃伦向您说起过我？」
“殿下说，沃伦小姐是不是……”马车夫开口转述，却被老人喷了口唾沫。
“我看得懂……！我曾经是城里的管事，别小看我！呼呼……”他紧巴巴的呼吸了两口气，死死地抓着薇尔的手腕。
“沃伦让你来看我的么？她在哪儿呢？她在哪儿呢？”
「她现在很好，在家里养病」
“她在养病……好，她还活着，真好……”他声音咝咝的，如一缕烟一般，细细地飘向空中，仿佛他这个人的生命一样，随时会被风吹断。
“她还好，好好的，嘿嘿，她还好好的呢……”他嘻嘻笑笑的，露出他熏黑的几颗牙齿。
「可以向您询问一下么？」
“嗯……嗯？沃伦的事么？”
薇尔点点头，「小沃伦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
“那样？……噢，你在说什么……”他皱了皱眉，抓着薇尔的手腕，撑着地面，努力想要爬起身来。薇尔任凭他抓着自己，纹丝不动地看着他。
“唉呀，这死鬼有病，活不久了，让他赶紧休息了吧。”老妪的声音幽幽地传来。
黑暗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老妪摸着墙靠过来，她摸着老人的手臂，一路顺下去，把他抓紧薇尔的那只手拽开了，“你呀你，发什么疯呢……一天不得安宁，快点死了吧，真是的……”
“你们呢，也谅解一下。这死鬼之前天天拿钱去买酒，只知道喝酒，把我那可怜的女儿的命都拿去喝酒了……现在他喝病了，也喝疯了，成天去骚扰你们家小姐，真是不好意思……”
“呜呜……”老人恸哭起来。
老妪没有理会他，她望着薇尔，哈了哈腰，“如果是来讨说法的，实在是没有钱了，我就这一把贱命，也没法去给你做事啦……”
薇尔有些不知所措。她连忙扶住老妪，望着她的眼睛，摇摇头。
“原谅我……”老人在哀嚎。
老妪自己叹气了一声，甩开薇尔的手，摇摇晃晃的缩回角落里了，不在吱声。老人的情绪也慢慢稳定下来。
那光最后扭动了下身子，熄灭了。老人这时候安静至极，他看了看薇尔，又瞧了瞧远处的老妪，对她招了招手。
“过来，过来。”他说。
薇尔走过来，在他跟前蹲下，老人嘻嘻笑了笑，低低地说：“她心里恨透我了，有些话，不能当着老婆子的面说。现在她走了，你是来问沃伦情况的吧……也好……你是沃伦信任的人，我放心，我放心……你一定不会恨她的，对吧？……”
「您请说」
“我先跟你说我的女儿吧……”他笑嘻嘻的脸慢慢皱成一团，随着吐气变得黏紧心脏，他心痛得又要哭起来了，“你也知道了……我这人，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喝酒。当然，我爱我的家人胜过喝酒，只是我喜欢喝酒而已……我之前有一个女儿，她叫特丽莎，她很乖，人很漂亮……我喝了酒打她，她也从来不反抗我。她知道我爱喝酒，有时老婆子逼得紧，我就问她要钱，她也把她做工拿的那一点钱给我……她是个很好的孩子……”
“我们家……因为我整日酗酒，钱都不够了；在城里的管事也被辞退了，一家人都没了收入。我们还有一个儿子，他还小呐……”
“那个肥猪，呼呼……就是那个卡尔顿庄园的庄主。他知道我们家穷，他怂恿特丽莎卖身给他，他会出很高的价格……我死都不会同意那种事，我说，那头猪，别想碰特丽莎一根毛发……”
“那个混蛋的、天杀的、下半身玩意——……！！！”他很激动地抓住薇尔的手，薇尔没忍住，轻轻倒吸一口气，“他用给我喝半年酒的理由，把我的特丽莎骗出去做事，然后强.奸了我的女儿！！！只要她挣扎，他就用酒瓶把她砸得头破血流！！！我的女儿就这样被羞辱死在路边的草丛里，他事后只给了原先答应价格的三分之一……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呜呜……我的特丽莎……我还没有一天对她好过……”
他松开薇尔，埋到床布里，恸哭起来。
“从那以后，我发誓，我见到他，我就要找机会杀了他！”他低低地怒吼着，很快，他抬起头，月光照进他的眼里，他眼中一片清明。
“我一直在寻找机会，我每天都会拿着酒瓶去路上走……我发誓，只要我看见他，我就会砸死他……可我还是没做到，那一年我每次看见他走过，我都想将他碎尸万段……上天还是给了我机会……给了我这个可怜人一点机会……”
“那天刚刚好在下雨……没有人在。我跟着他，看见他在跟着一个女孩……我简直忍不了了，因为我能想到他之前也这么对待过我的特丽莎……我跟上去，他果然在逼迫她……我听到那女孩发出一声惨叫，然后那个肥猪从她身上弹起来，我抓紧时机，砸了他的头……我随时准备着酒瓶。后来……后来……呼呼……我疯狂地在他身上发泄着我的怨恨，他死了，下半身被我砸成肉泥，我把他的尸.体抛进河里……都结束了。”
“可是……呜呜……我回去的时候，看到那个女孩，她满脸都是血，我想起来我可怜的女儿，我的女儿啊！她从来没有被人拯救过……我认得那个女孩是一户人家的未婚妻。可我越看她越像我的女儿……呜呜……”
“我把她送回去……还帮她叫了大夫。回到我自己家，我还是想着我的女儿，我就想到她……我那以后也不怎么喝酒了，就去找她……她知道是我救了她，偶尔也和我聊起来。她知道我女儿发生的事情，我都说给她听了。她也告诉我她的名字……她说她自己的家人都死了，国家也不存在了，如今落魄到这里……”
“她身体很差，我常常看见她哭，她觉得很难受……浑身难受。她觉得很有负担，她总是生病，她本来就寄居在别人那，总是觉得她自己拖累别人……她就告诉我，她不能再耽误别人了，要安静地逃离；她计划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离开这里……”
老人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了，他盯着薇尔，哽咽道：“你、你是沃伦唯一提起来会笑的人……她总是和我说她很想你，她很想很想你……她知道你还活着，可她不敢去打扰你……”
“……你来了，我看见你，我就知道沃伦过得还好好的，她还活着呢！……呜呜……”
老人抓着薇尔哭了很久很久，直到他昏厥过去，老妪才慢悠悠地从黑暗里出来。她扫了一眼老人，静静的，她叹了一口气。
“请自便吧。”她说完这句，就缩回黑暗里了。
马车夫同薇尔一道走出来，他思绪万千，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薇尔微微仰头，望着旋在天上的一轮银月。她走进这月光里，一言不发。
“殿下……夜已经很深了，还回去吗？”
薇尔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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