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幽幽，蓝天宁静。
这是我许久没有体验过的光景。
今天的我，没有接到莫斯提马的任务，所以便放纵了自己的性子，来到了人间。在一望无际的青翠之中，我踏着冰冷的青石板路，向一片荒凉的坟冢走去。
在那里，我找到了我“原本所在”的地方，换言之，便是常人所说的“葬身之地”。走过荒野茫茫，拨开片片苇草，一片连成片的墓碑，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许久之前我知道的事情是，我的尸体并没有被葬在家族的墓里，而是被运到了这一处狐踪兔穴，和这里的北芒垒垒融为一体。
只是，令我颇为意外的，是在那连片的墓碑之中，居然还蜷缩着一个佝偻的老妇，满脸皱纹的她背对着墓碑，眯着眼睛，正烤着一个火盆取暖。被皱纹淹没得层层叠叠的皮肤，让她的脸上看不出是豁然还是迷茫。
“你不是迷路的人，或者到这里来玩闹的游客，对吧。”
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张开了自己的双眼，但并没有望着我，我一眼就看得出，那双眼睛里有着什么——只有盲人的眼睛，瞳孔才会那般的褪色。
“说得对，”我应答她道：“我来这里，想看某个人最后一面。”
“我能够感受到你那被束缚的灵魂的熟悉的味道，我知道你想去哪里。”老妪应答着我，缓缓地转过头来，她不紧不慢地吐词，三个汉字缓缓落地。
“猎魂使。”
我没有讶异，我知道在这里的人，大概都不会是多寻常的人物。说罢，就看她熄了火盆，从地上坐了起来，随后沿着墓地踽踽前行，我随着她的脚步，一点一点地往前走着。我们的脚步，掠过无数的墓碑，这些墓碑上都没有名字，但我却总有一种同感。
或许，是因为我和他们一样，尸首都无名无姓地在这永远无人知道的乱葬岗的地下永远地沉睡。
“这里，就是你想要的地方吧。”
忽然间，她在一块稍小些的碑前停步，在它上面“嗒嗒”敲了两下，我的胸腔居然也传来一点微微的震动，我知道，这里就是我下葬的地方了。
我停在碑前，手中的地狱火化为一把小刀，轻轻刮去墓碑上的青苔，老妪看着我，一言不发，或许她知道我来此处就是为了做这件事情。
待到石碑重新变得光滑，我坐在这片属于我的土地上。雨后的空气，是那么地清鲜，仿佛我早就化为枯骨的躯体，还在散发着它的光华。老妪缓缓地走近，坐在了我的旁边。
“这里，很好吧。”
她不明所以地问着我这个问题，我一时间惘然而不知所答。但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这里的所有人，都和你一样。”
“我知道。”
没等她说完，我插了一嘴。这片乱葬岗带给我的印象，对我而言已经足够足够多了，但老妪很明显更想让我知道，她口中的“一样”，是另一个意思。
“我是说，这里的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被诅咒和束缚。”
话音刚落，我意识到她的话中有话，但还没等我问些什么，她忽然间站了起来，走到另一个不远的墓的旁边，然后，用自己的手挖了起来。
扒掉丛生的荒草，埋在黄土之下的，是一柄已经生锈的断剑，她轻轻把它拿起，擦掉上面的尘土，虽然刃上已经满是红锈，但清理掉粘在其上的尘土之后，在阳光照射之下，属于它原本的银色的部分，却依旧光辉熠熠。
“他们和你一样，曾经都是猎魂使。他们的尸体，无一例外地都被我运到了这里。”
把那柄断剑放在地上，她轻吐出令人震烁的语句，但她的表情却像轻描淡写。或许，她已经接引过不知道多少个像我一样的人。
“他们……怎么称呼您？”
终于，我敢斗胆问出那个隐藏了很久的问题，我毕恭毕敬的态度，似乎也把她平如死水的心胸溅起了点点涟漪。
“我有过很多的姓名，但是人间的人最熟悉的名字，叫贝狄威尔。”
她报出自己的名姓，我一瞬间，对她肃然起敬，仿佛那伛偻矮小的身体，突然增高了几分。那柄武器，也随着她报出的真名，忽然隐隐发出一股磅礴的气息。那气息，我一眼就能认出来——它和地狱的火焰，同根同源。
“莫斯提马，是怎么让您当上猎魂使的？”
我不愿意再这样兜圈子，干脆把话题往着我希望的方向推进，她也不遑多想，把那断剑当着拐杖拄了起来，在地上走了两圈。
“许久之前，有一位伟大的王，她名为亚瑟，她心有胸志，但却陷入僵局。而我，为了她的江山，拿起了这把魔剑，从此一去不返。”
说着，她忽然间坐到了地上，那把剑落在她瘦如柴棒的腿上，她摩挲着断掉的剑刃，继续道：“胜利的凯歌，只会飘荡在血腥的荒野。荒野上数以万计的亡魂，被我统统献给了莫斯提马，而莫斯提马则用她的法力护佑着亚瑟一往无前，直到她立国，她死去，她败亡。我的心灵在挥舞着这把剑的时候已经麻木，我让死者回到地狱，但是我自己却死不安息，我踏过了无数的血路，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我骑士的铠甲已经被玷污。”
说罢，她再一次丢下那把断剑，又一次用手挖起了土，我连忙将魔法驱动，那上面的土便自己将剑埋住。她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转头对我道：“看来，你也不可避免地走上了这条路。”
她的言语，让我久久不能平静，我站起身来，然后，向她鞠了一躬。
“如果您有什么门道的话——”
“门道吗？”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忽然浮起了笑意。她扶着自己的那块墓碑，站了起来，对我道：“这数千年，许多和你我一样的人一直都在寻找怎么样摆脱束缚的门道，但是在这里的猎魂使们，不是被消灭，就是已经被撕得魂飞魄散，陷入万劫不复的轮回之中。这个条约，一开始就是不可能对等的。”
话语间，习习凉风，忽然间吹过她斑白的发鬓，唤起了那时的记忆的她，用着不知是嘲谑我，亦或是自嘲的语气继续道：“而我，曾经也想过放手一搏，直到我被莫斯提马收走了一切，法力尽失的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才保住了灵魂，变成了这个孤魂野鬼。但现在，我连转生轮回都寻不到路，只能在这片荒野之中消磨时光。但我能弥补点什么——我引导过无数像你一样的人，现在，也会引导你。”
她的话音落下，我看着面前的累累坟冢，惋惜之情顿上心头。但即便惋惜让我的心灵作痛，我心中的执念也不可能放下来。
“我和他们不一样。”
我辩解着，我想向她证明，我不会是这其中的一员。老妪听了我的话，只是痴痴一笑。
“许多的猎魂使，都只是把自己的邪念投射到他人的身上，但，我的确能够从你的心中感觉到别的东西……别的……不同于他们的东西。或许，我可以将希望寄托于你。”
她走近，矮小的身躯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感受着那如同枯木的手的触感，瘦弱的指节之中，似乎依旧翻涌着不息的生命力。
“我知道你的心中仍有对自己尚且弱小的疑虑，你不要盲信这身衣装能够带给你什么东西，你应该相信你的心灵。”
说罢，她放开手，身影踟蹰着刮过我的肩膀，随后，我和她背对背站着，如同一个母亲在告诫自己的儿女般，她语重心长地道：“无数的猎魂使，都认为他们的心已经死了，所以他们才会甘做莫斯提马的奴隶。毕竟她最擅长的就是扇惑人心。你的心中还有那希望的火焰，所以不要让任何人蛊惑你——哪怕是你自己。”
在言语之间，我头上的蝙蝠发卡，忽然跳动起紫色的闪光——这表明我的魔力能够支持在人间活动的时间不久了。我连忙回头，向她再次鞠躬，以示道别，而她，也只是微笑着，朝我挥了挥手。
“记住我的话……这里随时欢迎你再回来。”
随着紫色的地狱火包围住我，我眼前的蓝天，再一次变成地狱的血红天空。
许久年，我都不曾体会到亲情的温暖，但这位伟大的骑士，再一次唤起了我本应麻木的情感处。
似乎是太过高兴，我在用餐的时候嘴角也是咧开的，喝汤的时候碗里的汤居然从嘴角偷漏了一点，沿着脖子流了下来。看这尴尬的场面，斯琳姆连忙拿起纸巾，帮我从嘴沿着脖子细心地擦了起来。
“对不起……我吃相太差了。”
咽着汤的嘴巴，口齿不清的道歉，似乎惹得她也笑了起来。在细心地擦拭净我身上的汤汁之后，她俏皮地弹了一下我的脸，笑道：“我就喜欢你这样。”
那个令人敏感的词，又一次戳中了我的敏感处。
“你到底……喜欢我哪里……”
小声的嘀咕，从我的嘴里流了出来。斯琳姆听到我的话语，怔了一怔，擦着我脖子的抹布也停在了我的皮肤上。但就是这句话，却彻底打开了我心中的开关。
没错……是时候了。
我也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热力让我终于鼓起了勇气，似乎是那位老人的话语给了我后劲，我终于敢向斯琳姆发问，藏在我心中很久的问题了。
“我……一直不明白……”
我的话语，带着一股梗塞，仿佛是狠狠地把话语从喉口挤出去那般难受。
“你的‘一见钟情’……我一直不清楚是哪里，是什么意思……请告诉我……你的真心！”
在把那般过分的话语抛出去之后，我连忙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但无论如何，为时已晚了。
斯琳姆听了我那席话，呆呆地立在了那里。
她的双手，慢慢地放上她的胸口，重重的呼吸，吐出了凝重的热气。似乎是颠倒许久，她终于解释道：“我们魅魔，能够散发出让周围的人不自觉地喜欢上自己的魔法，但就是这个原因……我没法理解，真正的‘爱’，到底是什么样的。”
说着，她的眼角，两行晶莹已经顺颔而下，滴落在了她的手指尖。
“我们是一个为了生存，会对自己并不喜欢的人抛出虚假的爱，为了吸**气进行仪式性、本能性的肌肤之亲的种族……这样的事情，在我的眼前发生了太多太多次……我对于爱这种感情的认知，已经变得麻木……甚至恐惧了……我知道……我一定对小月有着某种情感，但是我很害怕，我不敢去理解……所以我想……至少可以在陪伴你的时候，慢慢理解那份感情究竟是什么。”
那一席话，虽然并不是我想要的答案，但我却有了一种见到了真相，豁然开朗的感觉。
我缓缓地走近，轻轻地用手指帮她拭去眼泪。
“我可等不及‘慢慢了解’。”
我破涕为笑，眼眶的酸痛，在听到她的陈词之后，早已化为豁然的清爽。我已经不再对她猜疑。
“但……如果又是因为我的魅魔的能力……我……不想走和我的同族一样的路……”
“不管怎么样……斯琳姆就是斯琳姆啊。坦荡点不是很好吗？”
她还想辩解些什么，但我已经用话语打断了她。我轻轻地抓起她平放在胸口上的手，十五只手指，在烛光之中缓缓地扣紧。
“所以，请相信自己的心。我会用我的实际行动，证明你对我的感情绝不是对别人能够比得上的——然后，我要让你真正地喜欢上我！”
抛下了心中的大石，豪言壮语，从我的口中款款落出。斯琳姆看着我的眼睛，脸上笑意渐显，时间，就这般在两个少女的对视之中流过。
我感谢今天的奇遇，守望的老妪，给了我夸下海口的勇气，也让我充满迷雾的前路多少增添了光芒。
况且，我知道，留给我践行我的话语的时间还有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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