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
我并不知道自己诞生于何处,就像夜空中忽然凝聚的雨滴,在无人知晓的瞬间飘然而下,也许会悄悄的融入地面,又或者啪嗒一下出现在某个人的眼帘。
总之,那年春的夜雨里,我出现了。
第一眼,弥漫着液体和泡沫的容器。
第二眼,似乎永远不会关闭的灯光。
第三眼,来来去去的模糊人影。
我与一号实验体布莱兹是相同的,我们都是“调谐理论”的第一批试验品,曾经听凯瑟琳说,在实验场第三区有一台更加了不起的人机结合体,只是我从未见过,也并不想见到,比起没有身体的他……
于是,我通过这样懦弱的比较获得了一点点幸福。
实验体,我讨厌这个与众不同的称呼,但却又喜欢这个词语所带来的安全感……
实验体的诞生会有什么神圣的理由吗?
脑细胞中所存在“微管”结构,其中有着能够引起人类意识活动的量子引力效果。
凯瑟琳告诉我,这就如同存于脑中的量子计算机程序,哪怕有一天终会死去,但这种量子物质仍旧会存在于宇宙某处。
这种离开人类神经系统的量子物质,将永恒存在着……
对于我来说,那一瞬间,我体会到了灵魂闪耀的斑斓。
从那时起,我渐渐了解到……我与布莱兹所拥有的肉体,是提供给我们作为载体的无意识克隆体,而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原型是谁。
至于灵魂……不,或许称为意识才对吧,也只是使用“OR”原型机从空间中搜集出来的量子物质,被重新填充到这空空如也的大脑里……
就像……随手雕刻的木偶,被赋予了拼凑的灵魂。
我并不知道,当发现自己其实是弗兰克斯坦的创造物时,应该表露怎样的心绪……虽然感受着自己的存在,虽然可以哭泣和微笑,虽然有着闪烁模糊记忆的心拍,但却知晓这一切从未属于过自己。
有时,研究员们会为我稍稍抬起视线,以确认这具克隆体是否正常。
许多双眼睛都在此起彼伏的眨动,就像画册中描绘的万华镜,倒映着柔和的灯光,倒映着瞳仁中模糊的我……
我在那些眼睛眨动的瞬间里努力寻找,努力寻找着这具肉体下的灵魂。
她……或者他们……拼凑而成的我。
然而,哪怕是短暂的目光相接,也会忽然让我无法呼吸……使我从梦中惊醒,可每当我醒来,却又会忘记自己该害怕什么。
我的房间很整洁,也很舒适,室温是恒定不变的24°。倘若环顾四周的话,就会发现连可以被称为硬物的存在都没有,无论是白皙的墙壁,还是门板上都覆盖着和床垫类似的物质,甚至地面也是如此。
我想大概是因为他们在害怕,害怕我会在某时伤害他们珍贵的实验体吧。
可是,选择死去……那不是人类才拥有的权利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渐渐放弃了思考这些问题,即便在指针闪烁的片景,即便在蓝蝶凋零的瞬间,我也劝告着自己不要再徒劳增加烦恼。
虽然从未踏足过实验室之外的世界,甚至没有一扇能够看到外界的窗,但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便拥有了许多,许多这一生从未体验过的幻境,许多我不想拥有的“记忆”。
有时当我站在镜子前,我的脑海里就会突然浮现出母亲的面貌,可每当我伸出手想要触碰时,指尖所传递来的却仅仅是镜面冰凉的触感。
我知道。
我从来都没有过母亲,那份就要从心口涌出的思念,只能随着我虚假的眼泪悄悄消逝。
每天配合实验与研究,进食,睡眠,进食,睡眠……这些分秒中的相似使我变得很安心,仿佛这一切都在保护着我,保护着我模糊的梦。
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伤害我,我拥有足够的食物和生存下去的可能,而他们也总能满足我微小的愿望,只要……我进行着毫无进展的人生就可以了。
这样的我,仅仅是一堆伪装成人类的假想……
十三岁的生日,承载在十六岁的身体之上,那些随着时间流逝的日子,早已变成了毫无秩序可言的幻觉,我常常会觉得,若是墙上的挂钟也在某一瞬间停止摆动,那么是否我就能体会到永生的未知。
那份遥远的意识中到底拥有多少人类感情的碎片呢?
虽说我也会有大把抱着膝盖蜷缩在床上的时间,但仍旧没有办法细数过来,有时会是她的,有时又是他的,当然有时还可以是……它的。
这一切从来都不能被自豪地称为我的存在,却永远与看不见的我牵绊在了一起。
每当想起这些,我的胸腔就会涌出一份难以言说的悲伤……不知道是为他们,还是为……我。
我叫艾谱莉,春天所生之雨。
他叫布莱兹,单纯而温暖的人。
我们都没有任何……意义。
下午15:24。
“这次第三区实验体叛逃造成了大面积系统紊乱,导致诸多不可控因素出现,而第四区实验体一号和二号也在混乱中逃离。虽然已问责直接责任人,但委员会要求首先执行回收任务,第三区实验体回收命令已下达由海外部队执行。至于第四区的两个实验体,依照所显示的体征数据,似乎仍处于移动中。”
爆炸残留的灰烬散乱了凯瑟琳的长发,弥漫在她心中所诞生的雾霭里。
作为艾谱莉的责任人,她只能无神地搓着双手,把无数不解和担忧藏于那充斥着裂痕的镜片下。
“植入跟踪器因为第三区实验体的影响失效,技术部需要尽快修复跟踪信号。另外,凯瑟琳,你带着体征仪和准备出发的回收小队汇合,根据地形结构时刻观察实验体的数据变化,给予搜索帮助。依照紧急处理条例,倘若发生不可控因素,允许销毁。”
静默延续在了五秒之后,凯瑟琳望着眼前的男人,明白即便争执也无法改变的现实,她便只能默默抿着颤抖的嘴唇微微点头,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弹匣所触碰的枪械,靴底将踏过的回廊,还有始终不习惯的汽油味泛滥在鼻腔中,嘈杂于涌动的风,呼啸过凯瑟琳静静坐在吉普车后排。
回忆起自己桌上有些干涸的蓝色风信子,依稀还记得那是艾谱莉所喜欢的花朵,那之后……
陷入各种感情而无法自拔的凯瑟琳,目光呆滞地捏着手中的体征仪,那些浮动在屏幕上的数据,在她眼镜裂痕的角落四处流串着。
她只是无法理解所发生的现实,一切仿佛都静止在了没有明日的昨天。
“如果……你再那么用力捏着体征仪,它可能会坏掉。”
康拉德的小声提醒,使凯瑟琳空洞的眼神稍稍恢复了一丝神采。
“抱歉……”
“不,没事。”
散布着混乱的瞳孔触及在了一起,透过空气中闪烁微光的尘埃,寻觅着彼此所能理解的全部。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
“我想……总之别太自责了,这不是你的过错。”
“那……是谁的过错呢?”
嘈杂不堪的环境中,弥漫着两人无法言语的沉默。
“该出发了,凯瑟琳,拿好这瓶抑制剂。拜托,把孩子们带回来……”
吉普车队从康拉德所能触及的视线中渐行渐远。翻涌于风中的灰尘,缓缓融入了远山深林雾霭,悄悄模糊着地平线远方无法触及的流云。
已经不知道走了多久……
那种蔓延在每一个毛孔的温热,似乎渐渐消退了下来,透过这份神奇的感知,艾谱莉才稍微明白,原来日轮已走到了下午的间隙。
然而即便太阳稍稍褪去了痕迹,那炽热而闪烁的光芒,依然使少女无法耐住心中想要遥望的憧憬。
回想起来,往常这个时间的她正在做什么呢?
是在永远素白的房间里,学习着永远无法理解的知识吧。
明明是早已熟知的事物……
那些飞舞在碧绿色瞳仁间的风景,竟然会和画册中的一切有着那么大的差别,明明都是天空、草地、碧蓝、赤红、温暖、清香……
脚下泥泞不堪的道路间汇聚着细微而友好的青草,而枯茶色与若绿所点缀的柔软,使少女在这近乎摔倒的路面上跨步了起来。
虽说那份沉重的步伐无论是谁都会感到疲惫吧,可少女蔷薇色的脸上所露出的微笑,却并没有显现疲劳的样子。
我想要大口呼吸从未被过滤的空气,哪怕是已经被泥土和青草所沾染过的气息,也希望并请求她们能够不断涌入,涌入我被心脏律动所触及的肺叶。
“咳……咳咳。”
呛住了……
行走在土壤间的昆虫,会因为风而摆动的草绿,树叶与彼此拍响的旋律。
一切都太过新鲜了,在这里的每个瞬间都有一种呼之欲出的轰鸣绽放在我的感官中。
“艾谱莉,还能跟得上吗?抱歉,这条路似乎有些不太好走,不过我想走这边的话,应该没有那么快被发现吧。你看,到了前面那里我们大概就可以休息一下了,然后再想想接下来朝哪里走。”
少年望着前方温和地说着些什么,因为不间断的路途,他金色的发梢也稍稍染上了汗水的光芒。
尚未均匀的呼吸,风拂过枝叶的摇摆,还有温暖手掌静静所牵绊的少女。
海蓝色的天际,闪烁着若绿的树冠,以及树干透过背部所传递的坚硬与潮湿,这一切……
“布莱兹,人类,就是能以感官触碰这个世界的存在吗?现在这里的所有……都很美。”
望着眼前的一切,少女心中荡漾起了落叶浮于水面的波纹。
我找不到能够正确使用的词汇,这种无法比拟的感觉,无法形容,或许这就是感官交汇的结果。
我只是这样简单认为着。
“哇哦……嗯,这个啊,不太清楚呢。毕竟我也才体验人类世界不到五个小时啊。”
少年的目光早已被眼前无辜路过的蚯蚓所吸引,他伸出手指不断试探着新奇的未知。
应该是蚯蚓吧……少女有些迟疑地自问了起来。
虽然和图册上长得好像有点不太相似,可我也并不想靠近过去深究,即便只是第一次见到,但还是有些害怕这种生物。
空气的味道一直都很复杂,和我所理解的纯净差别很大,但奇怪的是,似乎正因为这种不纯净,反而让我感到一种能够愉快微笑的错觉。
耳朵,所能察觉到的环境总是很安静,却不是那种悄然无声的安静,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这样觉得。
手,总会不自觉的就向着什么伸去,想要好好的触碰……
“呐,布莱兹……我们算是人类吗?”
明明是如此令人心动的场景……那份讨厌的感觉却再次从我的心口涌动出来。
虽然是脱口而出的心事,仔细一想又觉得不该这样扫兴,然而布莱兹却并没有回答我的提问,他只是继续微笑寻找着那些躲藏在泥土里的昆虫,像极了画册中那张名为“好奇”的插画。
“我说……艾谱莉,我想你应该和我一样吧,一定在脑袋里藏有很多人的样子,很多人的感情和记忆,甚至有时错把他们当做自己吧。”
布莱兹拍打着沾满泥土的双手,向我露出了天真地微笑,即便我无法理解这份微笑的意义。
“意识,不……灵魂,我们的灵魂是被搜集来的,并不是在什么地方诞生的,那只是无数人的碎片,而这些碎片灌输在这个身体里,自然就变成了我们。”
这些我知道啊,所以我才……
“但我觉得,已经拥有的记忆和正在创造的记忆一定是不同的吧。我们不是正走在创造记忆的路上吗?或许……什么时候渐渐就能……所以才要好好决定接下来去哪里。”
“这个……”
内心所涌动的潮汐稍稍平息了,虽然也想低喃些什么,却还是放弃了,或许是因为这走向未知的明日里,还有着另一个人的身影吧。
“说到去哪,我想你大概也不会想去喧闹的人类社会吧。我想想……你还记得医疗部墙上挂着的那幅画吗?我问过我的责任人,他说那个地方其实距离实验中心不远。他还嘲笑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去那个地方,说不定我们马上就能做到了。”
他似乎有些兴奋呢。
“不过,你到底说的是什么地方啊,我记得那幅画,是一个覆盖着山林旁的崖壁吧,画面上还有那种太阳落山前的光辉,至于山崖下大概是……海?”
“你记得还真清楚,没错,没错!我们就去那个地方吧,我知道那儿的名字,也偶然从地图上看到过那里所在的方位。”
他确实很兴奋呢。
那种跃然于蔚蓝瞳仁深处的波澜,也缓缓流入了我的心弦。
我突然觉得好棒,这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和别人一起决定一件事情,一件像是在黑白琴键上起舞的事情……
“那就这样决定咯,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阳光与他的微笑弥漫着青草的芳香,那忽然转去的身影竟小跑了起来,却又因为不习惯奔跑而显得滑稽。
这也是第一次呢,看着人远去的背影,头一次想要发笑……
耳畔边清风缓缓拂过,叮咛着一份莫名的清香和温凉,树叶与风交融的响声不断游过我的长发,一直以为,从未理解过的春天原来是这么的近。
不过话说回来,这飘荡于世间的一切,真的……远远比那永恒的房间更加纯净,真想……能在这样的地方生活。
只是,也不知还会有多长时间,最终我们一定会被抓回去吧,而经历了这一切的我,还能继续若无其事的待在那里吗?那时的我,会不会为这没有意义的身体和意识去努力抗争呢?
“喂!艾谱莉小姐,皱起的眉头能稍微舒展一下吗?”
少年的清脆的呼喊伴随着一个圆圆的果实状物体飞来,虽然是有些眼熟的样子,却因为慌忙伸出的手掌而一时无法辨别,即便轻轻抚摸捧在手心,那芳香所弥漫的色泽却又变得格外陌生起来。
“这个?”
“放进嘴里,用力咬一口啊。”
“可以吗?”
“可以的。”
冰凉与酸意所交织的脆意在少女略显无知的味蕾上绽开……
但只是感到有些酸涩而已。
“很甜吧?”
少年向少女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酸的……”
“啊?不会吧,虽然说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但图鉴上说苹果……诶?骗人的吧……”
感到不解的表情浮现在了他的脸上。
而我已经忘却了那所谓的解释,这个世界……
或许,酸的苹果也并没有错……
于是,我把手中的苹果递给了他,让他也尝尝这份从未体验的滋味。
“……真的是酸的,太不可思议了。艾谱莉,这不是很有趣吗?这就是旅途所存在的意义啊。”
真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展露出笑容吗?布莱兹。
季节的美丽,穿过柔风与花瓣游走在我们之间,那份前所未有的绚丽正透过我们的瞳孔,绽放在律动的心间。
只是,我不知道,能看懂这片风景的我们,是否又能够读懂我们自己呢?
这是弥漫在山野中的整个春天啊,绝美的枫林还有飘散的花蕊,孕育在暖阳中自然,这些对我而言梦幻般的景色,明明早已在图鉴和虚幻的记忆中有所目睹。
这种深深的绝美……
一定无法烙印在图鉴所绘画的须臾,也不会需要思绪所满溢的理解,这是一片没有思想而广袤的幸福。
在某条通往远方的公路上,砂石伴随着滚滚尘埃流落在风的印记中,从凯瑟琳的车窗边渐渐消逝。
“凯瑟琳,体征仪上现在所传递的是什么信息?”
看似领队的中年男人从副驾驶传出了声音。
“他们的生命体征综合数值都还算稳定,只是情绪有些偏移的波动……”
“是嘛,我猜大概是被外面的世界震撼到了吧。”
随着领队的话语,凯瑟琳沉默地低头再次看了眼体征仪上的数据,那像是潮汐波纹般的涌动,倒映在她棕色瞳仁的深处,那份未知的波澜,正悄悄弥漫于数字所隐藏的背面。
“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六岁的女儿,每逢假期,我都会带她去旅行,也许是远山,也许是海边,也许仅仅是那些人潮涌动的地方。尽管都是些大家去过的地方,可你知道她最常露出的表情是什么吗?”
也许是为了缓解车厢中干燥而乏味的气氛,领队便稍稍与凯瑟琳搭起了话。
“是什么呢……”
“是发自内心的微笑啊,因为对她来说,我们所习以为常的光景,却是她此生第一次见证的绮丽。”
女研究员翻动着体征仪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看着坐在副驾驶上的领队,微微颤抖着唇间,却并没有能说出些什么。
伴随着再次沉寂下来的车厢,凯瑟琳也稍微融化了些她僵硬的脸庞,她望着路边一闪而过的树影和天边的流云,感受着车轮向前的动荡,不知何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悄悄潜伏进了她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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