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环线以内的公路,早七点到晚十点,一向都是拥堵的高峰路段。
中路不知谁家的御座追了尾,车身**的摆了个六九连环,非常默契的堵住了来往去路,一伙人站在路中间吵的面红耳赤,大人们操着八百米开外都能听到方言与普通话的杂交产物,小孩自顾自坐在车内玩手机,自觉前后接连的鸣笛是在为其助威,开开心心拿了个五杀,吵着要吃金拱门。
格瑞今天特地把自己那头长发梳了个马尾,戴个口罩换了墨镜,从后头看就是个身材高挑的美人,路上不知道吸引了多少无知少年的目光,待上前搭话发现是个同性以后高呼审美观都碎成了渣渣。
舞蹈演员不是明星,更何况是小众舞种,格瑞上街上得毫无压力,他挤了一早上的地铁,开着百度地图在西区硬是跑了个长途马拉松,当地路况错综复杂,道路宽的宽窄的窄,明显就是老街区胡乱改造的后果,人进去了就分不清头尾,得拼了命左突右撞才能看看找到点路。
嘉德罗斯给他的地图与他的年龄段非常相符,手绘线路抽象得犹如毕加索在世,格瑞望着其中一个三叉戟百思不得其解,电话呼了嘉德罗斯八次,后者才满嗓子“找你大爷干啥”的语气告诉他那是三段式的百货大厦。
你是只有九岁吗?
男人放弃了抵抗,为自己逝去的智商默哀三秒,然后把自己的年龄小拉到了和九岁儿童同等的地步,总算是看懂了这自带密码系统的地图。
旧城区的建设非常不走心,大多是直接在原基础上添添补补的产物,不少常驻的钉子户不肯搬迁,自作主张地另辟蹊径,硬是把一条笔直的通道修出了蛛网的效果,陌生人闯进来,得拼了命才能挣扎出去。
格瑞走得腿脚发酸,好似在练习室里跳了一天的节奏训练,总算是拐出了那一片摩斯密码似的迷宫。
摩西分开了他身旁的海水,眼前骤然开朗。
他觉得自己活像是走过了长征六万五千里,爬雪山过草地,满脚的泥泞还未甩干净,突然又看到了一片不像人间的天地。
幽静的建筑屹立在一片高楼大厦的包围中,小二层,正片街道都是旧时的仿欧建筑,雕花虽旧,但能看出精心保养得痕迹,从窗口垂下的三色堇一直落了地,紫白黄色的花瓣重重叠叠,幽香阵阵,自顾自地飘荡在人烟不至的墙边路角,若是凑近了去闻,却又害羞似得不见了。
格瑞不自觉理了理衣角发鬓,他数着红木的门牌号向前寻,路边有正装的老人微笑着对他点头,虽然拄着拐杖,腰背却是挺直着。
身穿白裙的女人拢了拢肩上的针织坎肩,眉目与金颇有几分相似,该说不愧是姐弟吗?
她站在街道尽头看着格瑞走过来,一只蝴蝶犬依偎在她脚边,湿漉漉的鼻头轻轻蹭着女人的平底鞋。秋将小狗送到对门的孩子那里,小男孩兴高采烈地抱着狗跑进了门,女人脸上的微笑还未收敛,一口深长的气便重重叹在了格瑞的心头,把他轻飘飘的身躯压回了地表。
未等格瑞开口,秋转身进了屋。
门帘被清风吹过,没上锁,格瑞吃不准她的意思,想来没有开口拒绝便是同意了,他僵着身体跟在秋身后进了屋子,紧张得犹如自己第一次上舞台,看着台下黑压压一片的人群,幕后团长的叮嘱都成了耳旁风,第一个预备动作都差点做成了谢幕。
秋礼节性地给他倒了茶,她坐在沙发正坐上,垂下眼睛的动作与金极像,她细细地吹开表面的茶沫,浅尝截止。
窗外的光透过窗纱,格瑞随着看过去,电视机旁的墙架上摆了一排排照片玩偶,一个人二十年的成长记录在此,仿佛能辨识出时间流逝的痕迹。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金的?”女人歪了歪头。
“七年前零四个月前。”格瑞说,条件反射,出口速度甚至超过了大脑的反应。
七年前他看到了GOLD,长裙金发,投映在商城荧幕上,万千粒子构成了她的脸,她的面纱,她的眼睛。
他被寒冬腊月的风雪无情地鞭挞,苟且在羽绒服和秋裤里,来去匆匆的人们将目光凝视在脚尖,唯独他驻足在十字路口,一颗心因为美得痛楚要涨裂开来。
她可以褪色,可以枯萎,怎样都可以,但只要他看她一眼,万般柔情便涌上心头。
“金是和我一起学的舞。”秋漫不经心地开口。
她一手撩开脸旁的碎发,目光没有与格瑞对视。
“当初父母本也没想让男孩子跳女步,只是金说他想和我一起,能够陪着姐姐练习就好了。”
“他跳得真的很棒,明明比我学得晚,却成了班级里的第一,他也是真心想要跳舞的。”
某一张照片里,一身红裙的少年回眸侧目,他看着镜头外的一角,眼睛里的光芒犹如一颗星。
格瑞回想起他和金的那支舞。
那颗星星没了。
“是的,他跳得很棒。”格瑞斟酌着说,“GOLD的昙花一现真的很可惜……”
“如果他想跳我当然不会阻止他。”秋冷声道,“这不是可惜还是怎样的问题。”
女人似乎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她将提高的嗓音压回了原调,有些颓然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秋动了动嘴唇,她没说话,一双同金一样,天生带着带着笑意的眼睛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失意:“GOLD的事是金瞒着我的,那时我出了车祸,虽然不严重,但绝不可能参加已经谈好的巡回舞展,金不想我放弃这个机会,也不想我失约,便偷了我的手机给主办方发了消息,自称是,我推荐他来代替我演出。”
“但是我没想到嘉德罗斯居然也帮他圆谎。”女人轻轻咬了咬牙,“那个臭小子成天给我惹事儿!”
格瑞选择性沉默。
只能祈祷他好运了。
秋换了个姿势坐好,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搭在膝上,肩上的长发散了下来,半遮了脸:“你会追查到这个地步我也是没想到。”
“金的腿是天生的,不能做长时间的繁重运动,就连上学时,打篮球都没法和同班的男孩子一起打。”
“起先只是练习后会腿疼,雨天也会,可是十六岁那年确诊了,金还想和我一起参加比赛,他觉得自己过去能跳现在也能跳,后来当场摔倒在了舞台上。他的第一本来是当之无愧的。”
“成年后他就离开了家,自己去做化妆师,复健是一直在做的,平日里的正常行动都没有问题。可是巡演结束后他的腿伤更厉害了,嘉德罗斯没跟我说,但我知道。”秋闭了闭眼,这个将坚强刻印在了柔美外表之内的女人吸了口气,声音里掺杂着鼻音,“他就连平时练习以后都会疼的几乎走不动路……”
女人侧过头,单手捂住了嘴。
上帝关上了你的门,你本以为那扇窗户是为你而开,但拼尽全力靠近了才发现那只不过是惟妙惟肖的风景画。
你还是被困在牢笼中,找不到出路。
他早该想到所有的意外都不过是天灾人祸,所谓的人定胜天有事真的无能为力,所谓理想,无论起跑线上的路有多么艰难,拦截的敌手有多么强大,那条代表着起点的界限总是存在。
可有的人已经失去了起点,他们站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上,举目皆是黄沙厚土。
人要有自知之明。
他到底是本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抱歉。”格瑞低低地说,“打扰了。”
阳光正好,车水马龙的喧嚣骤然淹没了他的世界。他从世外桃源里听到了秦汉的消亡,得知光芒已逝,高塔之上仅余寒风冰雪。
就像一个陷阱。
他抬头的时候看到了街边的奶茶店,金发青年抱着杯奶茶吸溜吸溜,一双眼睛无辜地看着他:“嘉德罗斯要被我姐打死了。”
格瑞:“……”
青年不见外的帮他点了杯乌龙茶,把自己的手机在他眼前晃了晃:“我姐看到你来了就给我发了短信,我在巷子口堵了你半个小时。”
洒水车摇头晃脑,身后跟着的水管像条不听话的尾巴,金往里跳了跳,突然做了个牙酸的表情,膝盖不自觉地一弯:“曾经我也是个能够以一挑三的男人,直到我膝盖中了一箭。”
他的手臂被格瑞眼疾手快地抓住了,男人一把将他拎了起来,十多厘米的身高差,非常轻松。
他用自己开玩笑开得理直气壮毫无压力,听的人却莫名得伤感。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啊?”金天真的问,“我姐姐成名要早很多啊,她还是个美人——啊不过我姐姐都结婚好久了……····”
他一个人就能说的很开心,自说自话,双簧唱得到位,变个音调就能讲相声,格瑞安静的听着,不知不觉喝完了一满杯乌龙茶。
他与想象中的GOLD完全不同。
他想象中的GOLD是个忧郁的少女,沉默,敏感,也许还有些身处上位而彬彬有礼地傲慢,也许这样才对得起她诉说的故事。
但他早就忘了卡门究竟代表着什么。
你可以爱我,我也的确爱着你,但我不属于任何人。
即便赴死,我也绝不会改变。
强烈的爱与憎绝非一个冷漠的人可以领悟,金将现实与虚幻分得太清,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舞台生涯时日无多,他也早就知道他随时可能会像从前,摔倒在舞台上便再也爬不起来。 可是那又怎样?
伊甸园的果实是甜美的,落入凡尘的惩罚也是残酷的。
但绝不会有人类后悔。
天堂的穹空布满地狱之火的颜色——但仍然是天堂。
“你想再跳一次舞吗?”格瑞问。
“什么?”金一愣,自嘲笑道,“我姐姐都跟你说清楚啦,我不跳舞了。”
“我说,你想再跳一次舞吗?”男人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你仍然在寻找着过去自己的踪迹,你会去每一个弗拉明戈舞剧演出,你会答应所有邀请你为他们化妆的弗拉明戈舞团,你会不自觉地提起裙边,就像在月光下的共舞一样。
你在姐姐的家里还保留着那条裙子,红色,长摆,裙边很重,但旋转起来会像一株花。 舞者就像是一个被无形的压力鞭策着的车轱辘,你必须不断旋转,运动,翻滚,前进,否则你就会锈在原地,在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
现在的金深处迟暮,他的身躯早就行将就木,却被主人的一根执念牵上细绳,他的脚下是万丈深渊,却又不肯就这样放弃,满身的力量压在手上,叫人动弹不得。
只是跳最后一次。
在舞台上。
车开过闹市区,上了三环线,再往外,基本就不剩什么人了。
金曾经居住过的城市不算大,但也算是个繁华的商业城,近几年开发商丧心病狂得东奔西走,看见座山都觉得底下埋着千年大矿,不少原住民已经搬到了城外求个清静,从窗户往外看出去,两三栋别墅星星点点地分布在道路两侧,院子里都是自家栽的花果。
他摇上车窗,经过一道明显的分界线,水泥路段彻底变成了泥土的,碎石与黄沙纷飞,一茬一茬的矮树又瘦又小,枝丫无人修建,便随心所欲得长出了各种花样,放眼望去,粗制滥造的盘山公路一圈一圈看不到头。
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响个不停,金早就连上了蓝牙耳机,接通电话后便听到了对方那里鸡飞狗跳的战斗现场。
“诶?什么?先不来?等二十分钟?可是我已经快到了呀。”青年的语气颇为摸不着头脑。 “要是是因为佩利的问题我来就好啦!佩利一直挺听我话的!”
“不麻烦不麻烦!我马上就到!”
小汽车一路疾驰,待再绕过了几重山,眼前的视野骤然开朗,天池湖面如镜,白云低垂,垂钓人带着草帽,好奇地看着车辆远去的方向。
金在半山腰拐了个弯,从一条小道内拐了进去,在高崖峭壁的窄路径上七折八绕,到达于一栋小楼面前。
小楼背临大片桦树林,藏得集富想象力,平常人不往眼睛上贴俩显微镜,基本看不到其翠绿的底色,也不知主人建了这么个玩意儿有何居心。
金刚刚在门口停下车,走出车门,车锁的鸣笛警示还未响完,便有一黑白相间的生物瞪着一双卡姿兰大眼睛扑了过来。
该哈士奇不愧为狗中豪杰,两米高的围墙视若无物,半空中舒展身形,一个完美的空中旋转落地翻滚,甩着舌头直奔正主,油光水滑的皮毛在风中飞扬,金一个小个子若是被它扑了个正着,后果估计也美好不到哪儿去。
就在这决定了金的接下来两个星期究竟是在何地度过的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院子里传来男人的呵斥:“佩利!”
二哈条件反射似的转身立定坐好,精光闪烁的眼睛紧紧盯着院口,尾巴晃出了花。
男人慢条斯理地拉开院门,另一只纯白的藏獒才踩着方步溜溜达达地绕到了哈士奇身边,非常人性化地扔给他一个目测白过了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哈士奇的白眼。
男人吹了个口哨,尾音俏皮地上挑,他冲两只狗招了招手,把这对联手起来能拆掉半座山的祸害一狗一屁股踢进了院里头,再示意金可以进去了。
“原来的鹦鹉呢?怎么换了只狗了?”金也不见外,他看了原来放鹦鹉架子的地方好几眼,现在那里已经变成了四层猫爬架,最底下还搭了个小窝,从上到下美短挪威金吉拉狸花波斯,居然还有一只胖橘,其庞大的身躯和从不让人失望的毛色艳压群芳,成功吸引了金的全部注意力。
“那只跟着一只杂毛麻雀跑了,”雷狮笑得风轻云淡,语气却是换张脸就能吃人的险恶,“后来去宠物店,佩利抱着这货不撒手,哭着说长得这么帅肯定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你说他是不是傻?哦好吧他是真傻,就他的智商也就和二哈差不多水平了。”
金不敢说话。
当年的腿伤加重后,雷狮就是他的主治医师,待他成年外出,秋嫁人以后,老家的房子都已经卖给了别人,他也极少再与雷狮联系了。
对于他的腰部问题也是雷狮提出的专业意见,并把它的生活方式从头到尾鄙视了个通透。
他点了点手指,【帕洛斯】绕到他身边安静地趴下,把他的双脚捂在自己的毛发里。桌上有盘西瓜,还冒着冷气,看样子是刚刚切好不久,雷狮给金递了一块。
“你还记得呀。”金摸了摸他的头。
“如果你想继续跳舞的话,我劝你还是下辈子吧。”雷狮语气凉凉。
“……”出师未捷身先死,但也没见过这么往别人家坟上刨土的。
金苦着张脸,他清了清喉咙,用上了小学朗诵时赞美祖国的技巧,声情并茂地抒情道:“大夫!我真的没救了吗!”
“没救了,埋了吧,下一个。”大夫非常的不给面子。
“噫——”金哀嚎一声,倒在沙发上吐着舌头装死,一缕艳红的西瓜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下,为这大好青年的死平添几分悲凉。
“我说真的,如果你想再像当初那样跳舞,除非神仙下凡,否则最好趁早投胎去。”没注意自己满嘴咒人家早点去死言论的医生优雅地把趴在他肩膀上哈气的狗薅了下来,拖着尾巴关到了门外,“但要是偶尔跳那么一两次倒还是没有问题——前提是你听医嘱,上次是不是没按时吃药?”
金仰着头挺直了身子,以一个丧尸起身的姿势把自己的脑袋掰了回来,他揉了揉凌乱的头发,西瓜汁滴到了【帕洛斯】的身上,医生眼皮一跳,脸色瞬间就灰暗了下来。
金多年从事服务业,最擅长察言观色,见状小心翼翼地开口:“……给它们洗澡挺不容易吧……”
雷狮:“……把第一层拆了就差不多了。”
……
“我帮你洗。”金立马说。
雷狮的脸色瞬间好转。
门外的二哈终于放弃了挠门的做法,转而选择贴在了窗户上当一只狗窗花,虽然其效果和门神像差不了多少,能不能止小儿夜啼是没试过,倏地一看能吓尿不少人倒是真的。
“不过你倒是有心情回来看我。”雷狮努力想把一张脸扳成具有威慑力的表情,望着金却怎么也撑不住表情,“你们这群跳舞的动不动就全国到处跑,怎么?现在想要落叶归根了?”
“你这话用的不对,我这还没死呢。”金哭笑不得,“就算死了估计也回不来,老房子都卖啦!”
“所以说你们这群跳舞的没良心。”雷狮单手点在金的额头,把他往后推,“说好的事情转眼就忘,幸亏你还记得来我这里的路。”
这个英俊的男人严肃起来颇有几分唬人,半眯着一双大而长的眼睛,飞入发鬓的细眉就会像刀一样沉沉地压在眼上,目光同样被削得锋芒毕露。
金晃了晃身子,像小孩一样踢腿,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像轻斥又像自嘲:“怎么你们最近一个个的,都在说这件事。”
“我们说?”雷狮一挑眉。他终于舍得打开窗,把贴在墙上的佩利一把掼进了卫生间锁着,脱了外衣,围上围裙,扔给金一双橡胶手套,藏獒见状不妙,想要提前脚底抹油,被两脚兽几步赶上,一并上了项圈扔到院子里候场,“那你也得先看看,到底是谁先藕断丝连三心二意。西瓜不能白吃,给我过来。”
一连串话明里暗里被金分析出了好几种意思,他懒得再去理会雷狮这是冷嘲还是热讽,带上手套准备帮他干活。
“金。”开门放水之前,雷狮又看向他,郑重地说道,“你现在做决定还来得及。”
来得及又怎么样?
格瑞确实能帮他重新登上舞台,他相信他有这个实力,但若他真的想回去,秋同样也能做到。
只是他不想。
他早就没法忘却自己摔倒在舞台上的场景,十五六岁的年纪,再怎么温柔的男孩总有那么根不对称的筋,死死地横在脑子里,一点点小事都有可能让它断成两截。即便最后接上去了,打成了更坚固的结,可是伤痕仍在。
可是少年的意气永远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退,好像每一个男人的心里仍存在着一个青春期的男孩,所以他接下了姐姐的手。
但若不是嘉德罗斯暗中帮忙,有多少次他会直接倒在舞台上?
金不想回忆,那是他最暗无天日的日子,每一步都行走在刀尖上的疼痛绝非随口说说,他甚至以为自己正在岩浆烈火上舞蹈,生命力就这样从脚底的漏斗向外流逝,常常一天下来便再也没有精力去考虑其他东西。
每一秒他的身体都在提醒他,他真的回不去了。
“有什么可以考虑的?”金无所谓道,“不过是迟早的事。”
“……你在想什么?”雷狮用看佩利的眼神看着他,“我说,你准备好给佩利洗澡了吗?现在回去还来得及,过会儿你把门砸了我都不会让你走的。”
“……”
雷狮的话果然没错。
经历了佩利掀翻洗澡盆,咬断水龙头,和帕洛斯密谋两只狗叠罗汉撞了天花板的灯以后,金愕然发现,自己所经历的那些大风大浪,顶多是个脸盆划纸船的难度。
他和帕洛斯左右开弓你追我赶,奈何二狗充分发挥了毛爷爷的战斗理念,秦王绕柱的**走位,仿佛卢姥爷请佛上身,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一场不过寻常的澡洗成了种族战争,最后狗族胜利,成功窜入深山老林双宿双飞,两个人类空有两双长腿,奈何人家腿多了一倍,跑起来万事不理,撒开脚丫转眼就没了影。
“这啥玩意儿啊没事吧!”金气喘吁吁。
“等它们浪完了就回来了。”雷狮的脸色难看得能吃人。
为了自己的小命要紧,金果断临阵脱逃,顶着医生下一秒就能掏出手术刀把他给剁了扔冰箱当红烧排骨原料的威胁窜上车,速度不比双狗联盟慢。
他打开了车窗,凉风席席,天色渐暗,现在本不是黄昏,金估摸着可能要下雨了。
山路上下雨不是开玩笑的,金踩下油门加速,在没有摄像头和测速仪的地方公然飙车,待他下了山,第一滴雨也落到了车窗上。
紧接着一发不可收拾。
瓢泼大雨在短短数秒内侵蚀了金的世界,骤然密集起来的敲打声不绝于耳,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清洗一番。
金把车速慢到极限,这种情况下,可视距离不足五米,雨刷拼命工作,眼前的一切还是一会儿清晰一会儿迷茫。
等到开回家,恐怕天都黑了。
金不做他想,只怕这雨一时半会儿都停不了,他寻思着要不要找个地方先休息会儿,等雨小一些再回去,虽说马路上车辆不多,但万一淹水了,恐怕也是个不小的麻烦。
他才堪堪驶进市区便听到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平日里会和他联系的除了姐姐基本就剩下一个大爷一样的嘉德罗斯,手机号码他自己都不记得,会给他发消息的也是少之又少,今天也是奇了怪了。
莫不是他把什么东西落到雷狮那里了?
雷狮是个不喜欢大声说话的人,说的明白点,他是个不喜欢说话的懒人,能用手术刀解决的事情他绝对不会用嘴解决,于是在电话里是能不用力就不用力,吝惜着嗓子,声调压得极低,听的人只能调大音量。
这就意味着当金这个金鱼脑接其他人电话的时候,第一嗓子总是要被吓个半死。
这次居然是个例外。
他首先听到的是背景密集成片的鼓点,由远及近分布均匀,就连每一次的力量都是相同的。紧接着才发现,这大概是放大了的雨声。
谁在给他打电话?
金腾出一只手看手机,是个陌生的号码。
“谁?”他语气不太客气。
“是我。”突然逼近的喘息伴随着回话一同传来,金突然觉得耳朵一痒,不禁缩了缩脖子。
“你谁啊……格瑞?!”金差点扔掉手机,方向盘一打滑,刹车不灵,他险之又险地在撞上围栏之前把自己的车开回了正轨,惊魂未定的幼小心灵遭受了双重打击,现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你在哪儿?”他忙不迭地问。
“我在……xxxx舞蹈室这里。”
“……你怎么找过去的!”金简直要抓狂了。
那是金曾经学过舞蹈的地方,就他所知那个舞蹈室几年前就因为经营不善而关门了,老师也回家安安心心当了个家庭主妇,现在该拆也应该拆的差不多了,天知道格瑞跑到那里去是想干什么。
“我问了秋姐,找她软磨硬泡了一个多小时她才告诉我舞蹈室的名字,然后我又去找嘉德罗斯问了秋以前的居住地,到了这里以后开百度地图找了大半天没找到,后来才知道已经搬走了。”格瑞顿了顿,喘了口气,“好不容易才沿着街问到了原地址,没想到开始下雨了,我一路跑过来的。”
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干笑两声,直觉告诉他最好别让格瑞把接下来的话说下去,就像一种本能,受了伤会疼,于是下一次就会避免受伤,热水喝了烫嘴,下一次就会等凉一些再喝。
人总是要学习,因为知道如何做对自己有利,如何做对自己有损,下一次就会将这种经验当成了理所应当。
“那什么……要不你等雨小了先回去……我这里也有事……”
“你到底来不来。”男人强硬地打断了金的话,“金,我不会强迫你,但是我希望你给我一个准话,你到底来不来。”
车内的青年沉默片刻。
窗外的雨愈发大了,他的车停在路中央,公然无视了红绿灯的指挥当场变道,狠狠推下车杆,将雨天减速慢行的提示当成了耳旁风。
淦,一个个都在找他的不痛快。
马达运作得天响,金死死盯着路段,谢谢这场大雨让所有人都躲回了家,熙攘的公路上只有他一辆车胡乱变道,一路的绿灯通行,简直会让人误以为是不是有黑客控制了全城的信号灯系统。
就像上天都在逼迫着他直面一切。
车轮掀起了半米高的水花,刹车紧紧咬合着齿轮,可惜它的主人并未理会这番辛苦的工作,青年甩开车门,向着目的地不顾一切地狂奔。
漫天大雨将他淋了个透湿,凌乱的金发狼狈地贴在脸上,视线模糊不清,冰冷的风侵入骨髓,他觉得自己的腿又开始疼了。
那个家伙在哪儿?
衣物在此刻成为了沉重的负担,拖拽着他向下坠落,废弃的大楼被拆了一半,血红的印字被时间模糊成一团污渍,又被大雨冲刷得通透。
他看到舞者同样站在雨里,一身单薄的舞衣,狂风刮过,飘逸的衣角仅仅不情不愿地晃荡几下。
他在喊什么,但是金听不清,雨太大了,掩盖了石砖屋瓦的倾诉,倾覆了水泥黄土的腥气,就连呼吸都是艰难痛苦的。
天敞亮,地干净,他们对峙在一个早就被人们抛弃了的废墟里,分外陌生的世界在这个时间点被强加进了地球原本的运动轨迹,就像系统的程序BUG,你可以说它不对,但它因为程序的运作诞生,你可以说它对,但它本就不应诞生于世。
格瑞深吸一口气,也许这下他呛了水,那张冷淡的脸泛起了淡淡的红,甚至轻咳了两声。
他向金伸出了手。
你要干什么。
金失声一笑。
我不跳了,我早说了,什么容我考虑都他妈是借口,你是听不明白还是装傻?
他用一种怜悯的心理想着,要不就施舍给这个男人一次机会,再陪他跳一次。
然后扔了自己的舞裙,照片,奖杯,忘了那段艹蛋的人生和记忆,该治腿治腿,该工作工作,偶尔陪嘉德罗斯发个疯,再去看一场姐姐的表演。
以一个观众的身份。
金叹了口气,随之伸出手,第一个舞步要跳什么?
可是看到格瑞轻蔑的一笑,眼神莫名,像讽刺又像同情。
他挑衅似的收回了手,用力转身回摆,踩起的水花溅到了金的脸上,早已被湿透了的脸骤然感到一丝冰凉。
没有音乐,没有灯光,起先金还能轻哼伴奏,之后一切都不重要了。
一支舞盖过了世界的喧嚣,镇压了雨点的狂热。
踢踏,挥手,舞者的灵魂腾空而起,他俯视着废墟中年轻的男人。
他卑微却高贵,他苦闷却欢乐,他卑微却挣扎,这是支有始无终的舞,待它开始便不会停下。
那是一种饱经风霜后的自信,是一种历经世态炎凉之后的洒脱,是根本没打算和任何挑衅一般见识苦苦纠缠的格局,是知道前程慢慢告诉自己你必须快乐的决心。
没有人可以打败你,没有人可以支配你,你曾拥有一切,现在却又不得不背井离乡,你被世界唾弃,你被世人遗忘,但你仍是一个落魄的贵族,灵魂深处的火种永不消减,坚韧不屈的灵魂永不泯灭!
你就是弗拉明戈!
这支舞最后是怎么停下的金已经不知道了,他看着舞者力竭,带着浑身的不甘放下了手,最后颓然倚靠在断壁残垣中,注视着只有一个人的舞台。
雨渐渐小了,风声呜呜咽咽,不知在悲鸣什么。
“金。”他看着青年的面容,湿润的脸颊还未擦干净,他的眼角是红的,茫然地看着舞者,让人心疼到想把一切就这么了结了,算了。
“你真的,再也不想跳了吗?”
第一次颜面尽失,在舞台上挣扎着推开了所有人,无声地流泪,却在心里呐喊着命运的不公。
脱下了舞裙,将七重纱衣尘封在衣柜最底,却又忍不住每年拿出来清洗晾晒。
离家远走高飞,背着化妆箱坐两个小时的公交,宁可放弃了更高的单子也绝不落下任何一个舞团。
瞒着深爱的姐姐,在明知道她绝不会同意的情况下毅然接下了巡演的重担。
凌晨两点,托着残破的身躯,倒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漫天的星。
真的不跳了吗?
“我……”他的嘴唇嗡动,目眩耳鸣来势汹汹,除了一句反复回旋的话什么都听不清。
你真的不想跳了吗?
真的,要放弃了吗?
雷狮说的没错。
他们这群没良心的舞者,说好的事情转眼就忘,在外奔波了人生最好的几年,却差点连回家的路都不记得了。
你想寻一处心安之地,于是逃离了过去曾带给你所有不好回忆的地方,殊不知兜兜转转二十八年的光阴,最后才发现,来路即是归途。
所有的一切原来都蛰伏在泥土里,忽隐忽现,等待着春日复苏,生生不息。
“我跳。”他听到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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