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罗兰公爵府中的规矩是十四岁以下的未成年九点为夜间禁令,十二岁以上未满十六岁十一点为夜间禁令,前些日子格瑞外出,没了人管,艾比埃米几乎玩疯了,常常是天光破晓才放金回去睡觉。
现在大人回来了,之前的狂欢不得不终止,计时钟敲响以前,姐弟两人便乖巧的洗漱完毕准备就寝。
金洗干净碗碟,整理好厨具,地面上的水渍也仔细地用抹布擦干净。
厅堂内的灯已经关掉了,他拿着烛盏巡视整座房屋,上代家主的画像挂在扶梯分岔中央的平台上,年迈的老人不减当年风流英俊,眉目都是古朴英气的。
模糊的光芒把额头与眼尾的皱纹晕染开来,没有了时间的刻痕,乍一看,格瑞和他竟真的有些相似。
不愧是血脉相承的亲属吗?
维尔利特家族世世代代掌握兵权,作为建国元勋之一,其地位在贵族之中无人能及,甚至皇族都要留他们三分薄面,过去听母亲说,最初的紫罗兰公爵,甚至是能在王朝会议上与国王平起平坐,同带一式的定国皇冠。
无奈时过境迁,人心不古,功臣蒙尘,豺狼虎豹横行于世,非蛇蝎之人不得立足,生不由己,怎有心思谈其他的?
荒野的夜晚非常安静,没有虫鸣鹊语,一点影动都像是往静谧的湖水里砸了一颗石子。
烛火摇晃,像是融化了的黄油,一点点暧昧地把金包裹在透明的琥珀里,他看着那层薄膜外的世界,像是从那黑暗里听到了风声鹤唳,凝结成实体的恶意嬉笑着嘲讽着,对着困守一方的少年指指点点。
金缩了缩脖子,打了个颤栗,快步上了楼。
书房里仍是亮的,先前去收拾餐盘时格瑞就在批改公文,金蹑手蹑脚地进去又蹑手蹑脚地出来,地毯尽职尽责地发挥了自己的减震功能,没泄露出一点声音。
格瑞就像是完全没有发现金。
无论是当摆设也好还是在他手边清理东西也好,十几步的距离与咫尺之间好似没有任何区别。
你在远处看着他,看见他锦衣华服,走过的路是冰冷的坚石。
你在近处看他,看见他柔软的睫毛和长发,微微侧目的时候像花园里的熹微都倾注到了第一颗晨露上。
金没来由地畏惧格瑞,他不怕未知,甚至骨子里都有点探求真相的蛮劲,但他恐于这种无法控制自身的多变和不定,曾经的金以为世间最低谷的不过是失去曾经拥有的了一切,直至今日他才明白,最令人绝望的,是连你自身都受控于人。
金安静地蜷缩在床上。
他极少有安稳的睡眠,沉睡是人类休憩的方式,可对于金来说这种休憩大多数时候都是不安定的,时而是毒药一般的美好梦境,时而是整个世界的山崩地裂,更多时候他在深夜醒来,惊出一身冷汗,无形的鬼怪擒制着他的手脚,他呼吸急促,瞳孔放大,胸膛里的器官重重地起落,震耳欲聋,几乎要跳出束缚落到空气中。
也许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无坚不摧,更并不是父母曾经评价那样的没心没肺,他从不在地狱中哭泣是因为知道哭泣毫无作用,泪水是弱者向世界的祈求,祈求上天垂怜,对他网开一面。
但是上天很忙,他听不过来那么多的祷告,于是只能挑挑拣拣地选了些重要的实现。
金不想去搏那一点幸运,他也深知将一切交给命运是有多么的不可信,于是他选择保留自己最后的尊严。
不能哭泣,不能求饶,不能向神明祷告。
因为神明从不青睐不劳而获之人。
金看着黑暗里熄灭了的烛台。
他很累,身体酸痛,精神疲乏,眼皮肿胀发痒,身下的床铺柔软舒适,盖被是丝绒的,下午他与埃米刚刚将他们从晾衣杆上收下来,艾比一个蹦跶跳到堆放被褥的木盆上,幸福地说这是阳光的味道。
还是几岁的时候他也曾这么干过,虽然结局是晾晒衣服的女工受到了惩罚,而他被父亲教育了很久的“应该有贵族风范,不可冒进,不可粗鲁”。
多数话金是停不下去的,那时候的自己应该还在回味,阳光的味道真好闻啊。
具体是怎样味道的金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实际上现在的他也并没有闻到所谓的阳光的味道。
不过是简单的甘草香。
洗的时候他已经知道那些清洁剂的原料了。
现在是几点了?
十一点应该早就过了吧?
格瑞还不睡吗?
少年抱着自己的双腿,他心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知是紧张还是抗拒,他的手心里渗满了汗,身体肌肤从未如此敏感过,包括脑袋里那根紧绷的弦,也许还会有些小兴奋?
即便艾比埃米没有说他也知道这间寝室是属于谁的,他不是那些贫民窟里出来的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他的父亲曾拥有爵位,他曾也拥有贵族的头衔,他当然知道怎样的房间布局应该属于怎样的人,就算紫罗兰公爵品味异于常人,摆设和家具都干练节俭到近乎朴素,但对比了其他的客房,想要明白他这几天暂居之地的前主人是谁并不是一件难事。
贵族购买奴仆的用途不外乎那几种,其中有金明白的,也有他不明白的。金的教育受到了父母的严格把关,不到一定的年龄阶段他们坚决不会让金触碰某些领域,比如说,性。
他知道孩童是由男女结合产生,但他不明白这个【结合】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方式,他更不会明白为何当初拍卖时,手无缚鸡之力的弗兰雅会比男孩更受欢迎。
但他还是从那些【残次的商品】和【囚笼】教育里知道了某些事情。
有的奴隶会被拿去侍寝。
这又是一个金不懂的词。
少年身体的成长让他隐隐约约感知到了某种正在发育的萌动,可是无人替他解释这种变化,他试图在生活中察言观色,以便找到最佳的形容词去描述这种萌动,但他匮乏的生活经历并不能都为他提供有用的帮助。
如果和寝字有关,那就是另一种睡觉方式吧?
格瑞在最开始将他放到了自己的卧室,难道是希望自己侍寝吗?
金用了足足一天的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
潜意识里他没想过去问艾比埃米,总觉比他小的孩子可能也不会明白这种问题,身边无人可求,便只能凭一厢情愿做事情。
总归他还是睡到这张床上了。
然后呢?
会发生什么?
格瑞会……对他做什么?
已经很晚了。
十二点过了吗?
窗帘拉的很紧,金无法从星星的移动来判断时间。
没有钟声,没有巡视的侍者,一切都是神秘的。
格瑞是不是还在办公?
曾经父亲也是如此忙碌,每每自己想和他分享什么,总是等到自己都睡着了,第二天天明,迎接自己的又是父亲已经离开的消息。
家里的规矩从来都不允许他等到父亲办公结束,这次倒是换了个方式弥补遗愿。
金闭了闭眼,干涩的视网膜提出抗议,他真的很累,但大脑神经却愈发活跃,一串串联想无止无休地从脑中闪过,没有规律,也完全记不住。这只是金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也是他实在是倦极了的表现。
无法入眠是一件非常不幸福的事,但是金已经遭遇了太多的不幸,于是相较之下这种小事也就不重要了。
他有几次仿佛听到了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竖起耳朵仔细辨别才发现那只是想象。
格瑞没来,也许他去别的房间睡了,又或者他今夜不睡了?
金困惑着,就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这种困惑甚至大过了本身对于格瑞的恐惧。
此时他所注意的只有一件事:格瑞,会不会来?
咔嚓——
门锁转动。
金闭上眼。
衣服窸窸窣窣的脱落声,他应该是提前洗漱过了,布料听上去是柔软的棉。
床上被单拱起的一角似乎并没有能让他感到惊讶,或许是他早就预料到了?但是就格瑞目前不苟言笑的表现来看,即便是惊讶了也不会显现出更多情绪吧?
床铺下沉,一侧的被单被拉起,与自己同床共枕的人就在身后,如果此时转过身,应该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说不定就连心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接下来呢?
金屏息等待着格瑞的进一步动作。
还会有什么的吧?这就是侍寝吗?
与同母亲一起睡觉似乎没什么两样,甚至少了很多温情。
没有晚安吻,没有祷告,没有拥抱。
只是躺在同一张床上而已。
细小的羽毛催促着金,少年无意间抓紧了床单。
是需要自己——再做些什么吗?
他尽量轻微地转过身,如此小的距离里肯定是会惊扰到对方,床铺的震动和被单的活动都是避免不了的,只求格瑞认为自己已经睡熟了。
金的眼睛已经极为适应黑暗的环境了,他在一片朦胧里仔细分辨着格瑞的轮廓,是的,他是闭着眼的,侧躺在床上,背对着自己,一个拒绝的姿势。
他的头发不似女性那样可以盘成高高的发簪,但是在男性中已经算是长的一类了,披散在枕头上,像是无数条小溪,隐没在被子下。白日里竖起马尾时也丝毫不显女气,当然,那张脸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如果能摸一下的话,手感应该很不错的吧?
夜晚真的是个奇妙的帷幕,它迟钝了人的神经,幼化了人的反应,于是一切不合常理的事情都变得理所当然,那些白日里看上去不过脑子的行为也变成了可以原谅的事出有因。
所以金真的伸手了。
先是用手指小心地触碰那些溪流,一缕缕的,冰冰凉凉的,很滑,真的像会流动的水,把他们捧在手里,如果不小心地接着,很快就会从指缝和两侧滑下去。
抓也是抓不住的,水和月光都是抓不住的东西,于是头发也是那样,握住一把,稍稍用点力,多余的就会从虎口和手指的开缝里流出去。
而那些本就抓稳的了,也因为头发主人突然的转身从他手里溜走了。
凉且粗粝的手握住了他的。
“你还不睡?”男人低沉着嗓子问道。
“啊……”被抓了现行的奴隶还是迷迷糊糊的,“主人?”
“……”
格瑞叹了口气。
手上微微用力,小男孩便直接跌进他怀里,是暖的,肩上的骨头有些咯手,看来想让他恢复正常少年的形体还需花费一些功夫。
“我没有抱未成年的兴趣。”他顿了顿,接着说,“也不是那种会抱侍者的人。”
“所以现在,给我睡觉。”
抱?
这与拥抱的意思不同吗?
金困惑着想开口询问。
可是格瑞的手已经强硬地覆在了他的脑后,将他直接摁在自己的胸膛处,金突然就说不出来话,张开嘴后又闭上了。
格瑞的身体真的很凉,就像刚刚打上来的井水,还未接触到尘世的温度,冷冷的,不近人情。
井水也会有心跳吗?
他的腰被格瑞固定着,手臂不可避免地擦到了那个被印上烙印的位置,于是从烫痕开始,不对劲的温度顺着经络一路烧遍了他的全身。
只是拥抱而已。
和母亲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但为什么和格瑞一起就会有这种反应?
男人的呼吸打在头顶,引得金心里漏了一拍。
他下意识觉得这种行为不妥,是的,可能这就是侍寝,被主人抱着睡一觉而已,就像抱着抱枕或者是玩偶,只是这个玩偶有温度,会说话,且没有那么柔软。
但是金不是玩偶,不对,这样的拥抱都是不对劲的。
那种难以启齿的羞怯沉甸甸地坠在舌根,吐不出道不明,就像格瑞覆在脑后,搂着腰的手,就像他听到的心跳,他感受到的温度,还有身体最原始的一种躁动……
男人略挪了挪身子,发丝撩进金的脖颈,金的嗅到了他身上紫罗兰的味道。
甘甜,微苦。
还有一股极淡的干爽气息。
是阳光的味道吗?
金终于闭上了眼。
这次不会有砒霜毒药,不会有石破天惊,也不会有鬼压床般的梦魇。
直到刺目的阳光催促着少年猫一样伸了个懒腰,又往暖和的被窝里缩了缩,他又小憩了十几秒,想回到纯黑的世界里继续沉眠,却又骤然反应过来什么,那双眯成缝的眼睛一瞬间瞪大——
“这种事情明明是身为管家的你应该做的。”
他的主人一身黑色便服,逆着光,床头柜上摆放着英式红茶和可夫饼,香甜的气息刺激着金的味蕾。
“起床了,小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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