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一切我都还记得。
没错。
整件事的始末,分毫不差地刻在我的脑子里。
一生中,我参加过大大小小不下百场宴会,可从没有一场比得上田垣先生在萤火虫公馆举办的恐怖。有人建议我,那个夜里发生的事情,必须要由我这个作家记录下来,让后人相信,在文明繁荣,科技空前发达的过去,依然存在无法用理性和逻辑论证的怪异事件。毕竟,我是一个亲历者,一个由田垣先生亲自邀请的作家,目睹一切,我有能力也有义务要把一切都如实客观地记录下来。或者是,是工工整整地抄写下来,不更易整件事情的任何一个标点符号,完完整整地抄写下来,不加入自己主观情感。
我承认,我现在必须从那份麻烦的恐怖中支离出来,完完整整地梳理一下混乱不堪的记忆,用最为俚俗的言辞叙述这件事,无论赶集的农夫,撒网的渔民还是教室里朗朗书声的孩子,和勤勤恳恳教授他们的老师,都应该看得懂我记录的这件事。我要放弃作家的遣词造句,转而使用记者一丝不苟的真实笔触来书写。
我的人生太长了,长到许多欢快和悲伤的回忆交织成繁琐的线团,我现在首当其冲的要义,是从这个线团里整出一小段线头,然后把它重新编织成那个夜晚发生的故事。昨天是少年放风筝时,偷偷和初恋的姑娘对碰嘴唇。今天就变成放风筝时,被年长的大孩子欺负,一脚被揣进泥巴坑里,在喜欢的女孩面前出丑,让她笑出了声。记忆也在快速的衰老,我已经分不清笑声是源自少女的戏弄还是姑娘的羞涩,可我还是格外清楚地记忆着,萤火虫公馆里发生的一切。
我必须趁着还拿得动笔的冬天,把这件事从记忆里抄写出来,以免陈尸在早春的午后,带着可怕的回忆进入坟墓。于是乎,世人继续生活,宁愿忘记或者不会相信,过去发生的惊天动地的黑色事件。
过去,在我想要提笔的时候,我总是无奈自己只是个玩弄文字的小作家,学不会摄像机玄妙的机巧。老实说,相片可以凝固住转瞬即逝的片刻,成为最有力的证物。而电影,无数相片的总和与累加,可以如实地记录所有的故去,把他们纳入胶卷,再把胶卷保存进盒子。它的剧本比我的笔触更加真实,它的每一帧画面,都可以精准无误地概括我所有的形容词和动词。如果我带去的不是用谎言做材料的脑子,而是用精密仪器做基础的相机,我一定可以更加完整全面地讲述在萤火虫公馆发生的一切,人们的笑颜和奏鸣曲起伏的夜晚,都会被忠实的镜头捕捉。那是全知的,没有遗漏的视角,不必担心叙事者因为某些原因,没法走遍萤火虫公馆的所有房间。如果能把这珍贵的影片公诸于世,世人必将为之震撼!
可惜,我不是摄影师,没有办法完成心目中最为崇高的艺术,引导所有人用现在的时间享受过去的时间。
可我是个作家。和千百年前的记录者一样,是总喜欢把事情记录在物理媒介的人。我会忠诚地写下,所见所闻。
不可否认,这一切怪异,惊悚,神秘,可怖,癫狂事件的起源,都可以追述到田垣先生放在我信箱里的那封信。一封用羊皮纸包着,信口是暗红色火漆上印着倒悬大树,钢笔写着作家禾苗亲启的信。
在江城,没有人不知道田垣先生和他的华胥木业。就算你初来乍到,不认识田垣先生,只要在江城的随便一条街上走走,就可以从大大小小的广告牌上,看见倒悬大树的标志,那是华胥木业的商标,是田垣先生商业王国的标志。
首先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自己。本人的名字是禾苗,用着和本名一样的汉字做笔名。
作家禾苗,20XX新人小说头赏。得奖之后,大学肄业,在新城区的湖畔路上租住,从事自由撰稿人的工作。
美名其曰自由撰稿人,倒不如称我为靠着别人赏赐的工作吃饭的男人。自从拿到新人小说奖之后,我就放弃了小说写作,选择更加自由的工作方式来解决温饱问题。开始的时候,靠约稿得来的钱,我过着潇洒的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自从染上赌球以后,再没有接到像样的约稿函,只剩下来自低俗小说各式各样的请求。为了不让自己不堪的灵魂,死后还要饱受卫道者控诉和生前出名,却被人发现过去从事黄色小说写作的尴尬。我拒绝了所有的请求。
到了今天,我已经开始过着一天一瓶啤酒一碗米饭的悲惨生活,就连心爱的薄荷香烟都在忍受饥饿的慢慢长夜里戒掉。如果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是食品券和扬名立万的出版机遇,而我只能选其一的话,我一定好不犹豫地抢过食品券,跑到最近的便利店里,兑换最多数量的泡面,滋养我消瘦的五脏六腑。而不是贪图虚荣的名声,成为著作等身,稿费优渥的商人,换取日后无尽的财富。
可信封里的东西,显然两者都不是。
现在躺在我信箱里的,是来自华胥木业的老板,田垣先生的亲笔信。
信里没有夹带食品券,更没有提供出版社的快车道。是一张田垣先生亲笔写的邀请函,希望我一定要参加下周六在他位于郊区的萤火虫公馆举办的晚宴。
正装出席,届时会有专车接送。
凭借极为敏锐的作家嗅觉,我意识到,这是上天提供给我最好的机会,只要我能出席这次晚宴,将上流社会的风流韵事添油加醋成小说,足够让我赚上一大笔。
对作家来说,所有高高在上的幻想,都不是空中楼阁,倘若失去现实生活的原型,总不能变成叫人信服,引人入胜的故事。所以在看完田垣先生亲笔信之后,我就相信,萤火虫公馆的夜晚,一定是投影文学创作最好的物件。我会亲自制作一面华美又高贵的明镜,好好地映射这场不同寻常的宴会。
对于我,一个从没有踏入城堡的年轻人来说,所有上流社会的幻想,不过是其他没有踏进上流社会作家拉出的一泡屎。点屎成玉者称为巧,粪中拾蛆者谓之拙,在看遍他人笔下的城堡和公馆之后,我彻底对这群没有想象力的富翁和写手失去信心,产生出非要自己去看看的决心。
那时我还不知道,恐怖的阴影已经完完全全地包裹着我,我就像祭坛上被捆绑在四肢的羔羊,等待着死亡的宣判。
也幸好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场宴会的离奇荒诞,否则我绝不可能参加,夺命的祭典。
我乘坐着由专人司机驾驶的越野吉普车,行驶在沟壑纵横的郊外拦路上,意外地看见路边破裂的石缝中,强劲地生长出几株绿色来,在它们身上,躺着枯萎的草茎。
车子极速地奔驰,我感觉血管中涌动着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兴奋和担忧。复杂的情感,推动我不断地前行,仿佛苏醒了一些无法用指尖触碰的苦涩回忆。大概是因为穿着新人头赏颁奖典礼时穿着的西装,我似乎又回到骄傲的学生时代,那个靠在大榕树下,带着耳机,坚持用传统纸笔写作的怪男孩。那时的我不在乎一天可以创作出多少的文字,也不在乎产出文字的质量,我满足于把白纸填满黑色符号的快乐,那是最原始的快乐。
世界对我很温柔,当我把神思都聚焦在纸张上,周遭景物像是透着雨水的玻璃,湿淋淋的模糊,耳畔的虫鸣鸟叫,嬉笑怒骂,似乎是遥远又古老的歌谣,重复讲述着人类生活最本质的故事。置身于如此环境,我有足够的静来供给我活络的情思和感悟。
路的两旁,是众所周知的由华胥木业栽种的景观树,挺直地插入空中。我想起大学时在榕树下写作的光景。
日下榕树阴
细叶裁切碎日影
只听见蝉鸣
车窗外抖动的树影快速地后退,又一成不变,景致透着干净的玻璃,构成一面明镜,在车窗上倒映着我的影子。我才发现,自然与我,早就无形的巧合了。我们融为一体。每一棵树干,都能找到我那张脸,我已然成为树的一部分。
镜子中,一张营养不良又乏力衰老的脸,无神的眼睛,厚重的眼袋,瘦削的两颊,像是沉溺享乐的瘾君子,戒断后半生不死流露出苦痛的表情。这样的用树影制作的明镜,总是模糊的,照不出我本来丑陋的样子,反倒显得年轻起来。不可避免,可它还是让我想起了荣光的壮景。三年前,其貌不扬的我,一举获得新人文学奖,成为校园里的明星。有人在我长期倚靠的大树下,模仿我写作的动作合影留念;有人捡起我长期倚靠的大树的落叶作书签,希望可以变成像我一样让梦想照进现实的年轻人;人文学科的学生,更是在考试之前,转发我与评审委员会的合影,藉此希望于考试通过。
不过这一切都是当年模样,现在的我只是个住在出租房里,吃不上饭的年轻人。我愈发创作,愈发质疑自己的创作天赋;愈发阅读,愈发仰慕前辈的造诣和天赐。我清醒的明白,什么**的艺术创作和艺术追求,不过是一个大学生在得了新人文学奖之后发出的梦呓。如果靠着笔和纸,吃不上一口热乎的饭菜,一切都是扯淡,一切都是空谈。在不可挽回的困境里,我终于失去了骄傲的样子,披上平庸的外衣,高高地竖起领子,钻进现实凛冽的寒风。
“于是,我所有的情感都汇集成一束光,在文学的放大镜下,无论是什么,我都可以用火焰焚烧得一干二净。”
月亮已经穿过幽暗的森林,终于在山尖的那头,露出它惨白的样子。然后月亮再把惨白色的光,射向藤蔓和树叶编织的大网,被裁剪成灵巧的光斑,跌落在行动的车厢里,把黑暗变成紫罗兰的颜色。如此这般等待的过程,多么乏味。月光下,我是活在黑白照片的人物,颗粒感十足的像素,把所有的细节杂糅在一起,远远的看是作家禾苗坐在行进的越野车里发呆,凑近些就成了黑白的人偶在黑白的房间里叹息。到了最后只剩下月光的黑和人脸的白构成鲜明对比。
可是萤火虫公馆的宴会,对得起这样漫长无聊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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