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也到了尽头。一栋华丽的公馆,出现在我的眼前。像是森林里的精灵卜居的城堡,带着神秘和玄妙的气息。
吉普车停在一栋仿造西洋庄园主楼设计的别墅面前,这就是田垣先生最为得意的宅邸,萤火虫公馆了。
车轮刚刚停止转动,站在门口的侍者就连忙来为我开门。对于一个习惯贫穷生活,仰仗他人恩赏过活的人来说,如此殊荣,叫我好不适应。
我被带进了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世界,首当其冲的就是头顶画满**孩童天使的油画,和四根金底大理石身的顶梁柱。低下头看,彩色瓷砖用菱形和正方形组合出规整的图形,拼汇成一副宏伟的长画。
我知道,建筑物也发出各种声音,那么慈祥,那样庄严,那样肃穆,合奏的曼妙曲目慰藉着我这个病弱的灵魂。耳边主祭教士的单调歌声,众信徒给教士时而含含混混,时而响亮的应和,彩色玻璃窗和谐共鸣的颤动,轻快如水晶钢琴一般,是赤足的女孩在冬雪春融的草地上跳舞,又像是百只小号回响的管风琴声,又仿佛大蜂房般嗡嗡直响的三座钟楼,所有这一切宛如一个乐队,其气势磅礴的音阶活蹦乱跳。
我知道传说中仙子歌伶的演唱,可以麻痹人的痛苦,让他们在快乐中忘记所有的烦恼和回家的归路。可我不相信,世间果真存在这样可怕的音乐,像一双群青色的眼睛,紧紧地网住我,网住我的哀伤和我的自卑,所有光鲜的过往都在音乐中变得惨淡,褪去亮丽的颜色。
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形容萤火虫公馆建筑风格的词汇。可是到头来,把他们一个个打乱再拼接,也无法生动地展示萤火虫公馆的全貌。
我所有的认知,早在踏进公馆之后望向奢华的第一眼后,全部击碎。
这不是一座公馆,准确来说,是一座披着别墅外衣的教堂。金色的光打在无暇的大理石上,把全部的空间都染成乳白的颜色。
如果这真的是田垣先生悉心建造的教堂,那么巨大的玻璃彩花窗,绘制各式各样的故事,一定是源自于某部宗教典籍的内容,可他们又与我记忆中宗教的传说大相径庭。
我不曾记得有描绘长着尖牙动物的宗教。
那些人形,有着驼羊绒一般柔顺飘逸的长发,只在发尾卷起,披在脖颈上。他们的脸色是非比寻常的白色。大概是因为这样的白被缤纷的颜色包围,所以在每一片玻璃上格外的出眼,一眼就能让人认出,那是人形的脸面。这群尖牙动物,生长了和人类一样的眼睛,黑色的眼珠和青白色的眼白,用深红的勾线圈在脸上。
该怎么形容呢?他们和人形的马,那样四足双手的直立动物谈天,和佝偻着背的赤身墨绿色矮人下棋。我是在无法确信那是什么样的故事,只能凭借作家的想象力,对着图片上的故事添油加醋。
所有的人形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有着规整统一的动作。无论人形动物在做什么,他们的动作都是固定的,秩序的。我猜这大概是画师对于艺术的一种追求。无限趋于完美的追求。这种不变的静态,在变化的动态中,对立的和谐。他们的双脚统一指向大厅的深处,我可以确定,所有的拿着物品的手臂都呈现三十度的弯曲,而空闲的手都是笔直地垂在身体的一侧。每一个人都是侧面的,只露出一只眼睛,正对着交流的对象,可从另一个方向看,我又觉得所有的眼睛都看着我。
每一个人形都长着尖利的虎牙,突兀地从嘴角伸出来,墨色的牙尖看起来想长期饱食鲜血的用具。所以我不敢确信那是否是人,只能用人形动物来称呼。
可他们确实是直立行走的无毛动物,身上和神话里的神仙精怪一样,穿着华美的衣服。
“我亲爱的作家,你可算是准时来了。”
我扭过头,看着迎面走来的穿着西装的男子。
是这栋奇异公馆的主人,田垣先生。过去我只是在报纸和网络上见过田垣先生的样子,没想到他比想象中,更加矮小。是个和蔼的中年人。
他先伸出手,向我示意友好。那是一双大而有力的手,和矮小的身形截然不同,滚烫而湿润。
“请原谅我没有到门口接待你这位尊敬的客人。”这话从田垣先生的口中说出来,我难以适应。
“不知你对我的藏品满不满意?”田垣先生看向两边的彩窗玻璃,开口提问。
“当然了,我从没见过如此精致的彩窗玻璃。”我小心翼翼地说。
“哈哈哈哈哈哈!”田垣先生发出笑声,像是酒窖里劣质的葡萄酒一般,酸味逼人。
“你们作家就是喜欢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还喜欢看着别人的眼色行事。不过我很喜欢你们这样写出的文字,真叫人安心。这不是藏品,它们可不是我从大型拍卖会上搜刮的猎奇物品,不过是我叫一个三流画家随便做的毕业设计。”
我有些羞愧,身体里涌动起一阵热流,把脸颊和耳朵都点燃了。老实说,这称得上是无双的艺术品。可它确实不是人类文明教堂里的产物,它所描绘的故事,不该出现在历史之中,是游离在意识之外的玄妙。这样畸形的人物形象,不该由虔诚信仰的先民创造,倒像是精神失常的患者,把发病时看见的魔鬼画了出来。
大概是为了掩饰我的尴尬,或者他要对我表示歉意,田垣先生示意我,同他一起前往房间。穿过令人炫目的彩窗玻璃组成的长廊,尽头处,有一扇考究的大门。
倒悬的大树从两边分开,我和田垣先生进入了走廊尽头的房间。
“禾苗先生,请在这里坐下,我有事要和你谈。”
按照我的猜想,这不是公馆的会客室,大概是田垣先生设计的私密场所。
“如你所见,他们确实是教堂里的东西,来自于一个秘密的宗教。”田垣先生的声音在瞬间发生巨大的变化,如果刚才在走廊里,他还是个和蔼可亲的小老头,那么现在说话的人,就是中世纪里黑暗的红衣主教。
“我之所以请您来,大作家,是希望你可以帮我记录下这个夜晚发生的故事。”
“这对你不是件难事,免费的酒,免费的食物,还有免费的年轻姑娘,最重要的是,你可以免费观赏一场视觉盛宴,震撼人心,你从没有过的体验,你要亲眼目睹世界的真相。”
“请等一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田垣先生?”
我很好奇,这样诱人的条件,不该开给其他比我更为优秀的作家吗?为什么会偏偏落在我这个废柴的头上。还有一点令我搞不懂的,最为可怕和怪异的地方,那些彩窗玻璃真是出自一个艺术生的毕业设计,为什么田垣先生又要用宗教这个词来说明。仔细想想,屋外的田垣先生把它称作艺术品,是为了要让我和我身边的侍者相信,这就是艺术品。那么进了这个无人旁听的房间里,田垣先生果然要把真相告诉我,这就是宗教的艺术品。
还有就是,世界的真相。这句话完全不想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挂在嘴边的。世界的真相不过是我文章里那些热血的中二病患者天天念的词汇。每个人都很清楚,这个世界不该有真相,不是世界的事物不存在真理,人与人的交往没有最本质的意图,是世界的本身不存在真相。在客观的环境里,无端地赋予我们每一个个体有意识的生命,能思考,会写作,然后让我们寻找世界的真相,简直是无稽之谈。这样荒诞的断语,已经超过了田垣先生描绘的荒诞事物的本身。
“这很好说,就是一场交易。你很优秀,你的写作天赋一定可以写下将要发生的一切。”
这个老人家在自说自话,仿佛他已经知道了今天晚宴上会上演什么。
“我邀请了符号学的大师来解读我的藏品,我最新的,最宝贵的藏品。”
“来自于爱琴海的深处,小亚细亚,特洛伊的海边,我的船队得到这件物品。那是沉睡在大家深处的精灵。寂寞了几千年,只有海鱼守护的神物。人们都喜欢说,历史越悠久越迷人,那么这件物品,就应该是原始部落里情窦初开的姑娘,坦诚地面对我这个老人,诉说脸红心跳的情话。”
“它是个奇迹,不属于人的奇迹。可现在属于我了。”
“所以大作家,请你一定要见证这个奇迹,见着我和史前少女情意浓浓的夜晚,你要如实的用笔记录下。”
我才明白,田垣先生也和那些我厌烦的上了年纪的中年男人一样,喜欢用一些下流的比喻来彰显自己的人生阅历和风趣。
不过他的话成功地勾起我对“奇迹”的兴趣,如果那真是什么稀世的珍宝,我所经历晚宴的过程,就大于故事的本身。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比方我,目睹在博物馆里也无法亲眼见证的物品,能提供诸多长篇小说的养料。我相信只要让我看一看物件的样式,摸一摸它的材质,闻一闻它那股爱琴海热潮的腥味,然后退到旁边,盯着那些小心翼翼的教授和鉴赏家宣读无价的标码,分析每一个看过它的人嘴角泛起的表情,足以构思成一部鸿篇巨制,改变我拮据的生活。
“好了,如果你觉得单单看我的藏品,没有办法写出好的作品,那么还有一份我的日记。就在书房里,晚宴结束之后我会把它交给你,希望你对这件藏品有更深刻的认识,才能写出令我们满意的作品。”
房间外传来侍者的敲门声,似乎是又有什么大人物来访。
“真是抱歉啊,禾苗先生,我还希望可以带你好好看看我的宝贝们。不要紧,晚宴开始之前,你可以在这里随意的逛逛,你的任何需求,我的下人都能很好的满足你。”
说着,田垣先生就带着我走出房间,让我去公馆的花园里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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