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神坐末班的电车回家，现在时间已经是十一点那么晚了。行驶在雨幕里的电车像是某种莫名的怪物一样，车窗外路灯的光也像极了夏夜里被小学生捉回来的精疲力尽的萤火虫，那孱弱的光让人觉得分外的乏力。午夜的电车本来就极安静，何况又是这种市郊的线路，印象里那繁灯浮华的城市像是隔着一个世纪那么的不真实。车子倒是按部就班在每个站牌停下来，偶尔也会有独自的陌生人上来或者下去，但和这毫无实感的午夜的电车一样，搭乘这电车的人也显得毫无存在感。这景象活像是行将暮年的老人在翻动往日的相册一般，一切都是发生在过去的事情，即使偶尔会笑会悲伤，可是更多却是伤感和悔疚。
神自从上车之后就一直不肯开口说话，她坐在我身边独自想着心思。我侧着脸盯着她锁骨的曲线看，和她初次给我的印象一样，那显出和她年纪不相仿的魅力。我稍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明明刚刚还像个孩子那般的哭泣来着，果然，女孩子各个构造都是特别的。我想了会儿春天的脸，也渐渐觉得自己跟被困在玻璃瓶里的萤火虫一样，说不出的疲倦。
我盯着落在车窗玻璃上的雨水的痕迹出神，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这雨夜，我对时间渐渐也失去的把握。神跟我说话，我没十分把握她是要和我说什么，不过确实她是浅浅的叫了我的名字。我转过脸去看她，但她又陷在沉默里。我暗自思考一会儿，最终还是觉得该问一下。“神，”我喊她的名字，等了三秒钟，她把脸转向我，“有话要和我说？”我问。
她的表情显得有点迷惑，像是忽然被陌生人搭话一般。那样子让我有些担心。
“恩。”过了好一会儿，她脸上迷茫的表情才褪去。“想跟夏至说去我家，我有些东西想给夏至看。”
她的表情是一贯的认真。是什么非要给我看呢？而且是这种时间。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她接着说：“不用担心的，妈妈今天不在家的。”
那才更要担心吧！我在心底吐槽，不过眼前的少女似乎完全没有意识这句话的危险性，她的样子像是真的只是有东西要给我看而已。
我暗自将不必要的杂念撇去，现在这个样子的神应该不会去考虑那种事情吧，而且，她也不像是这么大胆的女孩。那么究竟是什么要给我看呢？
“姐姐的照片。”她回答。
“改天也可以吧？”我提议。不管怎么说，深夜和少女一人独处的危险性还是尽量避免为好。我不想要再惹出不可收拾的事情。
她摆出悲伤的脸。“夏至不想看看吗？”
“不，不是那样，只是——，好了，你看现在时间已经这么晚了。”
为什么这么执着要将姐姐的照片给我看呢？我跟她说我相信她姐姐很漂亮的时候脸上有表现出让她不满的表情吗？
她向车外看了一会儿，“真的不去看看吗？可是我觉得姐姐或许很想看看夏至呢。”
我说不出来话。喂，喂！这到底是怎么了？
“神，”我双手扶着她的肩膀，盯着她眼睛问，“呐，你是怎么了？”
“对不起，夏至。”她忽然就这样流出眼泪来。看得出，那是非常难过的眼泪。
“怎么了呢？还在难过吗？抱歉，我不该那样说的。”
她摇摇头。“我欺骗了夏至。”
“欸？”
“其实呢，姐姐呢……姐姐呢，去年就死掉了，再也见不到了呢，再也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呢……”她重复着这句话，声音渐渐的失去力气。
老实说，我确实相当的吃惊，明明不久前还陪她去买生日礼物来着。我下意识的松开扶着她肩膀的手，神像是仅仅只是靠着这手的力量才支撑住身体一般，在我手离开的那瞬间她就一头栽倒在我胸口。立刻，心脏那里被温热的液体浸湿。我暗自叹了口气，啊，啊，又被弄哭了呢。
神在我胸前哭了两分钟，她抬起头问我：“夏至愿意原谅我吗？”
“恩。”我点点头。
她抽动着鼻子笑起来，但眼睛里的泪水还未止住，那样子有些古怪，我不禁笑出来。
“夏至是在嘲笑我吗？”她用手抹着眼角的泪水，有些撒娇的说。
“是哟，又哭又笑的，像个小孩子。”
她于是又害羞的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我开口问：“为什么要撒那样的谎话呢？”
她摇摇头。“我自己也不明白，大概是有些嫉妒夏至吧。有姐姐和妹妹。况且，和夏至在一起像是和姐姐在一起的感觉。姐姐她也是会捉弄我。”
“我被当着哥哥了？”
她笑起来。“大概。”
“那你说的喜欢是对哥哥的喜欢咯？那不算是喜欢哟。”我开玩笑，但话说出来我就有些后悔，我不该现在说这件事的。
果然，她的脸色稍稍变了下，但立刻她便用笑容将难过掩饰住。“是喜欢哟。”
“但是，你看，我是哥哥……”话说到一半，我就察觉到自己的软弱，看吧，我自己不也认为哥哥和妹妹之间的事情是不对的，这样的自己还说要去爱春天，撒娇也该有个限度！
我陷入自我嫌恶的情绪了，什么嘛，结果，我不还是跟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一模一样！还自以为是认为自己可以不管不问的爱着春天，我不是同样被这根本不值一提的道德感束缚。这自己让我觉得想要呕吐。我咬紧牙齿，指甲嵌进皮肤里，拼命的抵抗着这突然而至的不适。
“夏至，你脸色很坏哟。”神扶着我肩膀，露出着急的表情。
我摇摇头，但是胃部的不适感却不断的加剧着。
“病了？还是晕车？”神将手贴在我额头上，脸上像小孩子那样显得不知所措。
我伸出手捉住她的手指，“不要紧的。”我挤出这几个字。
她似乎稍稍放下心来。“夏至不要吓我啊。姐姐也是这样，说是过来看我，结果第二天就接到父亲的电话说姐姐碰到车祸。一切都跟梦境那样不真实。”
我努力弯起嘴角微笑，或许是这个勉强的笑起了作用，神脸上的担心渐渐的淡下去。
“明明都计划好了和她的行程，结果却是在葬礼上见到她。夏至，你不知道那悲伤哟，葬礼的时候，我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之前明明哭得停不住，可是见到葬礼上姐姐的照片就怎么再也哭不出了。那样漂亮的一个人哟，在照片上，她还是那样笑着，那笑的模样怎么也不能让人相信她已经不在了。晚上，亲戚们都离开了，我跟妈妈说我要多陪会姐姐，我就一个人坐在她的灵堂里。除了照片，什么也剩不下，妈妈把她喜欢的衣服还有吉他都烧掉了，她自己也被烧成骨灰放在小小的坛子里，那样漂亮的一个人，结果就只剩下那么一点东西，怎么能叫人不难过呢。”
她独自沉浸在回忆里，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自说自话也渐渐的让我平静下来。我的自我嫌恶过去了。
“夏至有参加过葬礼？那种悲伤没参加过一次的人是不会明白的。”她将视线放在我脸上，盯着我眼睛看。
“参加过哦。”我回答，“妈妈的葬礼。”
我吸了口气，别过脸去看车外。“当时还是个小孩子，还不明白悲伤是怎么回事。也是盯着妈妈的照片，可是妈妈那个人天生不擅长笑，所以，那照片也是微微蹙着眉头。说是妈妈在那个小罐子里，我倒是以为她在天上，那个人喜欢天空喜欢的不得了，看云彩的时间比看我的时间都要长久。所以才会在飞机上死去吧，是呢，那大概也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了呢。”
我停下来，隔了几秒钟，神轻轻的叹了口气。
“现在倒是能这样哭出来，当时为什么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呢？”末了，她这样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于是再次两个人又陷到沉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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