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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魔王的女人②

成为魔王的女人②

他的语气温和,但说出的事实却惊心动魄。我不敢相信他所说的关于魔王与黑焰的必然联系,想到这里,我就记忆起瓦伦提卡日报上曾经出现过的国王的绘画。满脸横肉,身材圆胖的特雷路陛下——想要杀死我。好像在看某种怪异的荒诞小说,根本不觉得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但我根本不想要什么王权。”我摇头。我要王权做什么呢?我只是个普通人。魔王这种身份,想也没有想过。

史蒂芬恩显然不以为然。“您虽然这么认为,但特雷路陛下不会持同样想法。更何况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位陛下恐怕是绝不会与您光明正大的决斗的。”

史蒂芬恩微笑了。那笑容在此刻看起来竟有些狡黠。

我不解的问:“为什么?”

“因为这位陛下根本没有黑焰。”

我张大了嘴巴。不禁庆幸自己没有开始喝茶,否则这些价值不菲的茶杯和餐具恐怕都被我摔得一干二净了。

“其实仔细想想也是理所当然,黑焰这种神秘主义十足的力量不可能刚好代代相传。最后一次出现恐怕也只是在第七代魔王的时代了吧。后三位魔王没有一个具备操纵黑焰的能力。在这样的乱世,出现您这样合格的王是一件幸事,但这不代表王室就会放弃自己的既有权力。”

我听着他冷静非常的分析,却半点找不到现实感。真实几乎比刚才更加缥缈了。

他所说的事,我想都没想过可能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的生活应该只是在酒吧里做一个勤勤恳恳的侍应生,既不需要担心战争的爆发,继而作出生死决定,也不需要考虑成为魔王这种怪异到极点的不真实的荒诞前景。任何荒诞的故事,只能在酒吧柜台上的瓦伦提卡日报里找到,而不是在我的生活中。

我的目光顺着天台的扶栏向下望去。

我们身在拿提斯,白金水宫。那一天我来到拿提斯时第一眼看到的,在我心目中与自己有天壤之别差距的建筑。我向头顶看去,隐约看到部分金色的屋顶,向下观望时看得到飞流直下的泛着白沫的水瀑。水道延展,一直伸向城市的各个方向。

我们正位于城市的心脏。街道行人如同蚂蚁,穿梭在一条条繁华的甬道之间,像是血管中流动的血液。在某一个甬道内,双头身的店长正经营着他小小的酒吧,招待着或新或老的客人们。

如果当初没有做出参军的选择,此刻大概也不必满心恐惧、朝不保夕的战战兢兢的做出这些无法置信的决定。只是坐在酒吧的长台后面看着报纸,感叹世界上什么事都有吧。那样平凡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呢?

“哪怕您能够带来绝对的辅助战争的力量,特雷路陛下也绝不可能拱手让出王位。”史蒂芬恩已经在继续谈他的观点,“这代表着王室的利益,也事关他本人的生死。他已经再三要求卡佳……米耶莱普兰德公爵将您交出来,或者立刻处刑。”

“立刻……处刑?”我吞了口口水,对于这样忽然的转变连惊心动魄都感觉不到了。

——我被这个国家的魔王下令死刑?难以置信。

“是的。可现在卡佳也只是以各种理由推脱,在退至他自己的城市拿提斯以后,就没有再踏出这个城市一步。这也是为了国会正在召开的原因,等到议员们做出了决定,他才会行使自己的权利。”

“把我……交给魔王?”我艰难的重复这句话。米耶莱普兰德卿会这么做吗?他没什么理由不这么做,他给我的印象是全不在乎他人死活的。

史蒂芬恩的神情却显得相当轻松,像是在讨论天气一般。

“关于这一点,我想他其实也还未完全下定决心。毕竟虽然掌握核武器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但失控造成核泄漏的可能性也不可小觑。相比较而言,掌握一个脑子不好使的笨蛋国王,对于国家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结论。但是厉害在哪里却又想不出来,大概里面有许多高深的概念我都不能理解吧。但是首先:

“核武器是什么?”

“啊——我的家乡产的一种核桃制成的武器,威力很大的。”史蒂芬恩不慌不忙的解释道。

核桃制成的武器威力会很大吗?看来我真是孤陋寡闻。

史蒂芬恩劝我说:“总之对于您来说最佳的选择莫过于安分的呆着,只要不做出什么傻事,卡佳……米耶莱普兰德阁下大概还是会倾向于您的。毕竟比起国家的稳定,现在正是需要强有力的武器的时刻。”

倾向于我?我是……强有力的武器。脑海里闪现过太阳口焦黑的战后土地,我心里一阵发冷,完全无法想象这个词加在我身上的后果。

史蒂芬恩继续说:“您只要表现出足够的镇定与勇气,眼睛不瞎的人都会倾向于您这样可爱的小姑娘,而不是特雷路陛下那样的傻胖子的——这句话请务必当做没有听见。”

我慢慢的坐回了椅子上。视线游走在茶桌上,从放在盘边的金叉到蛋糕盘顶端的宝石装饰。像是什么都看了一遍又什么都没有放进头脑里去。我想起了那无边的黑暗、失去的记忆,和醒来时的场景。那样的噩梦已经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但是我……我并不想做国王。我不是那样伟大的人,我甚至还……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在句子结尾之后再无法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

史蒂芬恩敏锐的接口:“您的错误莫非是指‘太阳口事件’时意外损失的士兵们吗?”

他的目光直直投入我眼底,像是立刻看穿了我的思想。

——意外损失的……士兵们?那是怎么可能是意外……

“这样的话您就可以放心了。那些士兵是为了保护国家而壮烈牺牲,不是您应该去忏悔负责的。”

我因为他的话而大大吃惊,连忙摇头反对。“不——他们是因为我……”

“您最好忘记这些。”他平静的说,声音不慌不忙,没有任何变调。

我本来激动的燃烧起来的心情被他突如其来的冰水泼灭。

史蒂芬恩虽然笑着,但话语却如斩钉截铁,丝毫不给我喘息的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开始比米耶莱普兰德卿更令我感到压抑恐惧。

“士兵们不会因为您的缘故而死,他们只会因为战争而牺牲。他们牺牲的理由是高尚且正义的,您不应该贬低他们的价值。”

“我没有贬低……”我匆忙否定,但声音微弱,根本没有底气。

“您曾经是莫合特陆军的一员吧?还记得您曾经发出的誓言吗?‘为了莫合特的未来与荣光献出自己的最后一滴血液’——士兵们都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上战场的。您没有权利认为他们死的没有价值。更何况——如果说杀死士兵是非自我了断就无法救赎的罪过,那我一定比您更早死去,而且死去成千上万次了。”

什么?我迷惑的看着他——这个安稳的坐在我身前,面上露出不靠谱的微笑,穿着褶皱的衬衣和灰尘扑扑的学者披肩的人。

——他刚才说了什么?

“您知道七年前在黑港爆发的闪电战吗?”

我点点头,有所耳闻。

七年前,加兰公国突然的展开了袭击。黑港守军却出乎意料的撤掉了防御魔法阵,将整个黑海点燃,在海上交战的己军与敌军全部覆灭,是一场悲惨的战役。

军事家评论黑港的策略虽然是天才的,但指挥者的缺失人性更令人不安。但又指出如果黑港落于人手,造成的就不仅是两支军队的全军覆没,还可能会造成敌军深入腹地,瓦伦提卡攻破的结果。

当时我感到的是评论家的不负责任,根本不能给出一个答案说明这场战争的策略是对是错。

我心里暗暗吃惊,想到一个可能性。“难道那是……”

果然史蒂芬恩点点头,平静的说:“不错。那是我的策略。”

我吓得手哆嗦了一下,险些再次打翻杯子。

史蒂芬恩微微垂下头,像是在回忆往事。“我并没有后悔自己的做法,然而那对我来说也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我曾经两年间陷入精神崩溃状态,如果不是妻子孩子在旁安慰,恐怕我是不可能再执起教鞭了。”

他的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但那笑容恐怕是在长年的煎熬中渐渐形成的。他穿着灰扑扑的打着补丁的学者披肩,梳着不太正经的小辫,摆在手杖边的书籍翻了边,显得破破烂烂的。可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将他与七年前的“黑港闪电战”联系起来,感到四肢百骸内流转的血液都渐渐冰冷凝滞起来。这人真的是那个传说中“缺乏人性”的指挥官吗?那他在此刻告诉我的一切……真的值得信任吗?

史蒂芬恩说:“因为那一次的事件,我失去了原有的官职。不过官职对我来讲也没什么意义,我更喜欢教书的生活。长久的平静生活只告诉了我一件事——那就是停下一切进行赎罪并不能令人得到救赎。”

他直直的看着我,目光中透出我不熟悉的犀利。与米耶莱普兰德卿锐利的目光不同,这个人用洞穿的眼神几乎将我脑内的所有思考曝光。

——这才是那个“缺乏人性”的指挥官的目光。

“你需要的是永不停下的脚步。”

他说。用的是果断的祈使句。我紧张的身体微微发抖,为他语言的魔法而颤栗。

“只要停下脚步,身后战士们的亡灵就会爬上你的脊背。越是背负性命,就越是要前进——不管它有多沉重,怎样破坏你的心灵。你都必须前进。永远前进。”

我吞了口口水。他在说出“前进”这个词的时候,指尖会敲击在茶桌上。被切成小块三角状的奶油蛋糕晃动起来,浮在洁白奶油上的樱桃掉落。樱桃的形状像是心脏。

敲击声近乎敲在我的心脏上,我坐直了身体,肩膀发僵。

我几乎感觉到那上千名骑士的亡灵压在我的肩膀上,让我喘不上气。可如他所说,越是煎熬,却越是要前进……这真的是人办得到的吗?我紧紧抓着袖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头上的重担,终究要背负一生。还要在背负的状态下继续前行……

“在我的故乡,有一个人叫做‘拿破仑’,他被称为一位伟大的军事家,而在我看来他不过是一个刽子手。他让所有人为了他一个人的野心而前赴后继的死亡,可他的功绩也是最伟大的——杀死一个人只能让你成为杀人犯,而杀死千万人却能使你成为伟人。”史蒂芬恩语气平静,没有丝毫兴奋之意,但这反而更加令我惊恐——他在讲述事实。

“在我的家乡曾经肆虐过一种致命的疾病,叫做天花。天花夺去了数万人的生命。发明治愈这种疾病的人叫做琴纳,他从疾病中拯救了上千万人,不管是当时还是后世都享受了无穷的恩惠。”史蒂芬恩继续说,两手放在桌上保持十指交叉,“但是发明牛痘,治疗天花拯救了千万人的琴纳不为人所知,杀死千万人的拿破仑却成为了众人的英雄。虽有人称它为盲目的英雄崇拜情结,但我却并不这么认为——在我看来,那只是因为人们需要一个‘拿破仑’。”

我不知道什么是‘拿破仑’,什么是‘琴纳’,但史蒂芬恩想要表达的理念我却似乎已经理解了。理解的同时既震撼又恐惧。他口中所言的伟人太过于可怕,不是普通人能偶理解的。而他所说的功绩也令我生疑,如果功绩就是杀人……这样的功绩拿来做什么呢?

我抬起头愣愣的盯着他,史蒂芬恩继续以镇定的口轻说:

“在不得不违背人性也要前进的时刻,只有这样一位‘拿破仑’可以背负所有人的希望。”史蒂芬恩低声做了总结。他的眼睛始终盯着我,像是要以这样的方式将他的思想传递过来。

但我却半天无法出声。脑子里想着“人性”和“前进”两个词。

“前进”为什么就不能和“人性”并列前进呢?

——因为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要抛弃什么。

天平是等价的。想要得到宝贵的事物,就要抛弃同等价值的昂贵之物。

这是很久以前理雅告诉过我的理论上的真理。我在战争中感受到了这样的真理,曾经一度将自己的性命摆在这天平之上,并且怀疑天平的另一端到底是什么样的事物……而此刻,正有人企图回答这样禁忌的问题。

我们之间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一直到走廊里的侍女们匆匆路过,发出快速走动时的衣裙簌簌的摩擦响,将我从沉默中惊醒。

我下意识的摇头,为自己思考的事物感到震惊和遥远。“我做不到。不可能做到。您要求的……是要我对着别人说‘去死吧’。”

说“去死”的同时,还要让别人觉得死的有意义。

这天底下还有更大的欺骗吗?我能这么做吗?我不是什么伟人,也不想做什么伟人。我既笨拙,又自私自利,无法承担这样的重责。如果他认为我能够做到伟人能做到的事,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史蒂芬恩消失的笑容又回归了,那笑容像是嵌在脸上一样,本来的温和礼貌此刻全变了味道。因为我知道了那张脸的背后,是什么样的大脑在运作,什么样的心灵在这具身体里发挥作用。

他说:“您不必对别人说‘去死’。您只要成为莫合特的……或许——是全人类的‘希望’。”

后半句话的声音沉了下来。我几乎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他的话音。

希望?我想起了曾经对塔莎和申图谈到的,连我自己都不确定的“最后的希望”。

——我么?我就是那……“最后的希望”?成千上万的,比起我来要有才能的多的、前途光明的人们,放弃一切,最后托付的那个“希望”。要我来成为那个“希望”吗?

我越想越是害怕,害怕的心脏的跳动都听得一清二楚。我就算愿意成为托付“希望”的死人们的一分子,也不愿意成为那个所谓的“希望”。因为“希望”……不是一个正常人能担负的职责。

史蒂芬恩盯了一会儿我的脸,忽然靠在了椅背上,开心的哈哈笑了起来。我愣愣的盯着他笑容满面的脸,身体里的寒意几乎一瞬间散尽。他或许会说一声“我开玩笑”,就这样将自己的话全部收回吧?

“我们说的太多了,您肯定很累了吧?好好休息吧。”他没有说之前的一切都是场玩笑,只是将可怕的议题藏入了深处,故意将轻松感引回。

“您的年龄和犬子差不多大,真想要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他总是抱怨同年龄人中没一个人脑子够用——下一次有机会,会带着他来见见您。我再继续留下去,卡佳肯定会生气,今天就先告辞了。”

他恭敬的对我鞠了个躬,拿起自己置在一旁的手杖和书籍,朝走廊走去。

我连忙叫住他。“史蒂芬恩先生!”

他侧过身来等待我。笑容看上去仍旧和蔼可亲。我却浑身发冷,丝毫无法感到那笑容的温暖。

我必须要问。他说,要我成为莫合特,以及全人类的希望。但是全人类……难道就是指我所想的那样——我所怀疑的真正真相吗?

“您说的人类……并不仅仅是指联邦,对吧?”我从椅子上站起,与他双目相交。在这一刻,我猛然意识到,我们想到的事情是统一的。他一定已经坚定的这么认为了,而我们之间不必交换任何言辞,双方都清楚明白了对方的真正想法。

他的脸上浮现了一丝讳莫若深的笑。

“谁知道呢。”他回答。再次鞠躬离去。

——这世界上本就不存在魔族和神族。

我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脑海中闪烁着凛冽圣洁光芒的门,静悄悄的敞开了。

——只有人类。

我想要拒绝成为“最后的希望”,或者什么意义上的救世主。

但我忽然再次察觉到我肩背之上感受到的可怕重量——来自于亡灵们的重量。如果这是他们的要求,我又有资格拒绝吗?

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我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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