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邓文文没有来。
我去她家那里转了好几次，可是没有看到人，只能回到学校，继续重复着上课下课的进程，同时双手合十地向老天祈愿。
神啊，请你保佑那个女孩子——
第三天，也在无声无息中悄悄过去了。
接着第四天，第五天，六七八九……
喂喂，邓文文，这可是违背承诺的过分行为啊，那个时候不是笑着对我说会来学校吗？不是还说了要拿回练习册吗？嘛，虽然那本练习册被吴楠那个少根筋的家伙摔到地上去，稍微有点弄皱了，但是封面没有留下折痕，看上去还是很干净漂亮哟。
……
“……”
我，真是个笨蛋。
十足的笨蛋，轻而易举地被骗了。
不，不对。
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邓文文会犯规……她会对我撒谎什么的，我从来没有想过。
仔细回想起来，那天晚上我就应该察觉出来——既然决定了回家的话，为什么非要在外面留宿一晚？之后还特意提出来要帮我写作业，一起聊天时，邓文文一直说着谢谢我的话……
当时以为，邓文文是在感谢我提供夜宿的恩情。
但是不是的。
不是这么回事。她是在感谢我别的一些东西……现在才领悟到这个的我，感到无比的悔恨，难过到快要停止呼吸。
只是再多悔恨也不过是徒劳而已，毫无用处，可怜巴巴……
啊啊。
为什么会这样呢？
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怎么也无法得出来，不是像数学题那样发现脉络就能解开的东西，我完全得不出答案。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我盯着上方的天花板看了半天，想要姑且感受一下那时邓文文的心情，不过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情绪也没有。
犹如人间蒸发一样，邓文文消失了。
再后来我去那个公寓楼下，那时，她的家已经彻底搬走了。空空荡荡、彻彻底底地，离开了。我身后的座位一直空着，而班里则仍然平稳，安定地维持着一种静默的气氛。低着头，一直低着头，谁都不曾抬起来过。
回想起来就会觉得好笑。
之前，经历了两天的绑架之后，我回到学校，却发现我的失踪没有人在意，没有人过问……那是比绝望还要孤独的可怕心情。面对着那样境况的我只能按压住情绪，安慰自己一切都是S从中作梗。
原来不是这样。
即使是水滴入河流，也泛出一圈圈涟漪，可是在第一中学，恐怕连波纹都不会有吧。
——“秦凉，你觉得这样好吗？这样，真的好吗？”
这个第一中学，这个高三（4）班，这个教室。
我从床上慢慢翻了起来，做了几下长长的深呼吸。
* * *
欧阳晶拦在了我的面前。
“嗯？怎么……”
刚刚路过她身边的我只来得及发出一连串的疑问词。
五厘米……嗯，目测起来只有这么一点距离，从发现欧阳晶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到我堪堪刹住脚步，完美抵抗住惯性，等我回过神来时，面前的欧阳晶只和我隔了五厘米的距离而已。
呜哇，好险好险。差一点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扑倒她了。
摸摸，我在默默中安抚着被吓了一跳的小心脏，欧阳晶则仰起脑袋，一错不错地盯着我，一低下头，就能看到她刘海上胡萝卜形状的发夹。
胡萝卜吗？小巧玲珑的很可爱啊……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我的耳边响起了欧阳晶的声音，她突然开口。
以一贯风格的简洁语言，开口道：
“不要去。”
欧阳晶叫我不要去。
我当然了解，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不要做，不要管，就那样，任其发展。
感激。
老实说，很感激她。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欧阳晶仍然如她所说的那样“站在我这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感动的心情，无法用语言更加生动地表达我的心情。
总之，很感激。
“抢夺回手机之后，看到里面有和你通话的记录。”
欧阳晶说道。
“嗯，S跟我打了电话。”
“我不知道她和你说了什么，但是，秦凉，你不是救世主，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强调似的，她这么说道。
“当然啦，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特别、独一无二之类的，我早就不这么认为了。”
“那么，就不要去。”
“……”
“不要去。”
我叹了口气。
“Save……你知道那个仪器吧？”
“……”
欧阳晶低头思索了一阵，良久之后，才轻轻地抬起眼皮。
“是S和你说的吗？”
“对，是她告诉我的。听说，Save的成品很早就有了。”
——作为成品的Save，到底有多厉害，用在了什么地方……
我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头部。
“难道说现在的我，其实戴着Save吗？”
这就是S话里的意思吧，稍微假设一下——和试验品不一样，没有Bug，没有缺陷，完美地欺骗大脑，也不是意识到了就能轻轻松松从头上取下来的东西……我想，作为成品的Save应该起码具有这种能力。
如果S说的真的是那个意思……是那个意思的话，那么我目前为止的全部人生，所有都是假的。我一直被Save所束缚着，
这个世界，是虚假的世界。老爸老妈，吴楠，同学，老师……是由Save为我而创造的。
那真实世界呢，真实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必须要你自己发现才行。”
——“人的精神，究竟可以做到多少事呢，我很好奇。”
——“就是因为没有，所以才希望你能创造出方法来。”
——“犯下错误的，不是学校……”
“……”
咳咳。
……以上，只是我的假设而已，根据S绑架我的行为和说出的话，我只能联想出这些的结论，但是仔细想想，它们却经不起推敲——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仪器用在我身上？S又为什么要告诉我？
而将这个假设告诉欧阳晶，多少有些想从她这里得到确认的狡猾。但是接下来，欧阳晶一句话也不说，保守秘密一般沉默地看着我。
以深沉的黑眸，看着我。
哎呀哎呀。
我抓了抓头，肯定被她看穿了吧，我的狡猾想法。
但是——
确认不确认，真实虚假，放在后面再说。
先放一放。
不管怎么样，我要先完成这件事，世界是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我要先把这件事做完再去想——不论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邓文文。
但是，面对站在眼前的欧阳晶，一直保护着我的欧阳晶，我有想要伸手摸摸她的头的冲动，刚好她的个子大概在我脖子的高度，就这样抬起手，都不用费多大的力气，轻柔地，摸一摸她的头。唔……想象中那是心里会泛起柔软感觉的行为，但实际上应该还没有摸到就被她反手一个擒拿，痛得嗷嗷大叫吧。
好痛……想想都觉得好痛……
还是算了，虽然有点遗憾，不过算了。
我深吸口气。
“总而言之，明天就是一模了……加油啊，我觉得你的话，肯定可以考进前一百的。”
然后——
“站在我这边……谢谢了。”
面对着欧阳晶，我笑着说道。
真诚地，对她表示感谢。
* * *
我再也无法继续接受下去，每天如同机械一般的生活，毫无感情起伏地活在这个世上。第一中学的背后仿佛有无形的力量，一步步地在三年里让我们把所有舍弃——生而为人的实感和喜怒哀乐的生活，如同丢弃废纸一般，将它们无差别的舍弃。
我也差点这样做了。
也许再一步，我就这样做了。
不麻木，就会痛苦吗？
如果要经受痛苦才能摆脱麻木，那就做好削皮挫骨的觉悟。
但是，不是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独自承受，而是有同学……伙伴在一起的话……
——要是那时邓文文不是一个人独自承受的话……
一模考试前一天的晚自习开始前，我和吴楠站在教室的前门吹冷风，头部被吹得发冷，果然季节在越来越靠近冬季，我想起了被S逼上钢索的经历……
啊……真是不堪回首的经历。
邓文文失踪之后，吴楠就很少作出笑嘻嘻的伪装了……也许不应该这么说，但我觉得吴楠这样比较好，比起他嬉皮笑脸的绝望，我觉得这样比较好。
我拍了拍他的肩。
“我的话说在前头，你最好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现在邓文文的状态处于‘找不到’吧，一切还是未知数，你想什么都没有用。”
吴楠垂下了眼皮。
“我一直在想，她留下那个纸条的意义。”
“……”
意义——吗？
也许只是想在离开前留下些什么，也许是想夹在练习册里让吴楠……或者我，知道她的想法……
但是，这是无解题了。
死结。
我闭上眼睛，在迎风的寒冷中想了想。
“我认为，你应该对自己宽容一点。”
“……”
“不是说这件事上的宽容。对可爱的女孩子说出刻薄的话，这个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
“……真犀利啊。”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说的是对你今后的几十年……嗯，宽容一点，抱着更平和的心态去看看怎么样？”
如果邓文文站在我面前，我也想要对她说出这些话。
“既然遭受过暴力……各种意义上的暴力，知道这是错误的，那就不要自己去重复错误。”
我看着他，平静地说道。
“如果你现在的心情确实是愧疚的话，如果你确实不想再无意间伤害别人的话。”
就不要将暴力经由自己的手施加给别人。
吴楠没有说话，他很快地背过了身去，大概是在咬牙忍住眼泪吧。
哎呀。
说是说了很帅气的话啦……
不过或许，我其实只是在说不负责任的话而已。
——如果那个假设成立……
——我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那么今后，从今往后的的日子里，S会要采取什么行动？我究竟会怎么样？
所以或者应该说，今后，还会有几十年吗？
“……”
“啪”。
我拍拍脸，狠狠地甩了几下头。
集中，集中。
“说起来，班里前三名的那些同学，你都好好地教了他们那几道数学题吧，还有印的资料，那些东西这次一模肯定会考，所以……”
“教了教了，还教了好几遍。”
吴楠嗓音沙哑地说。
不愧是数学天才，虽然他那么一副懒骨头的样子，但是教人很有一手，这一点也是我怎么都比不上。
而我姑且试着去记了一下同窗三年的同学名字。
原来，不是那么难的事。
我倚在走廊的栏杆上，回头望着教室里埋头写作业的同学。
企鹅。
黑白配色的校服穿在身上，摇摆着身躯，一个接一个地挨在一块儿，排成一条长长的列队。
突然地——从其中某一只企鹅开始——脚下打起滑来，咕咚一下摔倒在地。
咕咚。
咕咚、咕咚……
一个接着一个，猛地失去重心，像肉盾一样摩擦地面，双脚犹在无知无觉前后摆动，最终队列里的企鹅们可笑地相互摔作一团。
这就是多米诺骨牌的效应。
* * *
一模结束后——那个全城、全市、全省联考的一模，结束之后。
成绩出来之后。
排名出来之后。
第一中学，理所当然地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不，不对。其实第一中学一直以来都霸占着报纸的头条，作为Z城的骄傲和旅游季的收入来源，它以不可撼动的地位站在了中学神坛之上，所以，应该说它一直就在风口浪尖之上。
不过这次不一样，它跌了下来。
从神坛之上，狠狠地跌了下来。
没想到有生以来能看到这番景象，我有些窃喜，而一想到这是由我一手促成，此时此刻我的表情大概可以称为变态的狂喜吧。
总而言之，成功了，虽然我的排名跌到了137名，但是，成功了。
顺带一提吴楠是118名。
真的好可恶……我感到了咬牙切齿般的郁闷。
与第一中学在全省的排名相应的，高三年级的排名表发生了颠倒似的变化。这是当然的结果，如果要把平静的池水搅乱，那么只要伸出一根手指，在里面轻轻晃一晃就可以了。我和吴楠一个个地主动和别的同学讲解题目，四处散发自己整理的资料，只不过是这样做了额外的事而已。
只要有一个人做出改变，多米诺骨牌的效应就会发作。
然后，造成恐慌了。
那几天，学校门口挤满了兴奋的记者和恐慌的家长，学校老师们和领导在大声地说些什么……
到底说了什么我是没听见啦，因为我坐在位置上，教室里……不对，是整个年级，都在吵吵嚷嚷。
吵吵嚷嚷，讨论为什么我的排名跌下去了……哎哎？你的排名怎么上去的？
之类之类的。
无所谓。
在被我这么搅和了一通之后，成绩下降了其实不是什么大事，能力还在，记忆还在，也还有时间，有时间的话，什么事都可以做成。
什么都可以改变。
“……”
坐在位置上，聆听着喧嚣的我，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了一句话。
如果我是病原体的话，那么现在——
病毒扩散了。
* * *
“你想做的事就是这个吗？”
“对。”
“现在的局面，是S想看到的局面。”
“……”
无法反驳。
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是，走到这一步，确实是在按照S的希望走下去。
S说，必须要由我自己发现，S说，要注意起那些奇怪的地方，创造出方法来……像话唠一样跟我说了那么多，就是想看到我朝着现在这个局面走吧。
接下来呢？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就不再阻止S来找你。”
欧阳晶说道。
所以迄今为止一直在阻止着吗……
我心里默默地吐槽，然后想了一想。
“在那之前，我想先听你说。”
“……”
“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假设，是真的吗？我其实，一直戴着Save吗？”
一起都是假的吗？
欧阳晶缓缓地摇了摇头。
居然不是吗？！我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同时悄悄地，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喜悦悄悄在心里蔓延。不是吗？我的人生不是假的吗？一切都只是我的设想吗？
——谁都不希望世界观崩塌吧。
我这么想着，感到心中的喜悦还没有升上大脑，耳朵就听见欧阳晶小声地说道——
“不是你戴了。”
哎？
意思是，有其他人戴了。
“不是我，是谁？”
“大部分人，都戴了。”
“大部分人是指？”
我捏紧了手心，努力平静着心脏，加强语气问道。
“从旧世界活下来的所有人类，都戴上了Save。”
“……”
旧世界。
欧阳晶说出了一个这样一个词。
和我的假设有点接近。
从旧世界活下来的所有人类，都戴上了Save。但是，我没有戴。
“字面意思上来看，是说我没有活下来吗？可以这么推理吗？”
亲口说出自己没有活下来，这种感觉真是无法形容。我说服自己按照欧阳晶的说法平静地继续问下去，但是，她再一次地摇了摇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在这个世界，只有十八岁以下的人类没有戴Save，因为他们自身，就是由Save创造的。”
“……”
自身，就是由Save创造的。
比我的假设还要夸张。
久久说不出话，很长时间过去后，我动了一下嘴唇。
“你……是谁？”
假如是真的，是真的……
那么欧阳晶是谁？
站在我面前的女孩子歪了歪头，然后——脸上依旧平静，淡定地——双手握成拳，举起来，一直举到双马尾边——
“汪。”
……什么意思？
欧阳晶把手放下来：“两年前的8月28号，你救过我。”
8月28号。
两年前……
那只，金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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