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从噩梦中惊醒,我立刻把头转向窗外,两扇落地窗在被打开以后就再没有关上,此时那柔和的海风吹在我流了几滴汗的背上倒令我有点受凉。窗外的景色和入睡时一样,天色还是黑的,一望无际,风平浪静,没有盘旋的海鸥。
“几点了?”我问出这话后就不禁后悔,因为尘心肯定还在睡觉啊,现在又不是早上。
“四点多吧。”
“师兄?”我捏了把额头上的汗,朝尘心的床看去,“师兄,刚才是你在说话吗?”一觉醒来,我竟已经把他的声音大概是怎样的给忘了。
“废话。”尘心低沉地说,在微亮的黑暗里翻了个身,面朝天花板。
“怎么你也醒了?”
“我比你早醒5分钟。”他沉默了会儿,然后翻过身背对我,看向窗外,“醒来后就很心烦。”
“为什么?”
“讲不清楚。”
“不如我们聊会儿天吧?”
尘心起初没有作答,而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最终大概确定完毕以后,他又拉开那个冰柜,从中拿出瓶果酒。“行。”
“诶,我说师兄,你的梦想是什么?”
“成为剑皇。”
“那怎么才能成为剑皇?”
“我哪知道。”
“呃。”我愣住了。尘心在说及自己将来欲做何事时的语气分明那么确定,可这样的人居然以一种近乎一口咬定的态度坦诚自己对怎样实现梦想一无所知,着实令人不解。最后确定这真是他对此的回答了,我只好顺着这条逻辑问下去,“如果实现不了的话怎么办?”
“死。”
“啊?”
“实现不了梦想就唯有一死呗,还能怎样。我们每个人本来就够渺小的了,在芸芸众生中不过沧海一粟,谁都不认识你——要我说,即使认识你又怎样?你很有钱,南溪首富,[天梯]第一,名震四方,但有一天还是要死,要消亡的。这么着,大家不都一样嘛,人都很渺小,所以,如果活着的时候,渺小的我们连梦想都没实现,岂不跟门前那颗没有生命的橡胶树一样了?”
“说的好颓废。”
尘心没有作答,喝酒的同时毫不掩饰地发出拨弄舌头的声音。
“陪我喝一杯吧。”
“我、我不喝酒的。”
“不是吧,”尘心的语气颇有点匪夷所思的意味,“从小到大一滴酒都没沾过?”
“那倒没有,一滴还是沾过的。”我得意地笑了笑,随即神情又有些严肃,“喝酒对身体不是不好吗?”
“得了,不好的话怎么那么多人喝?”
不出意料,我还是没赖过尘心,只得让他帮我挑了一瓶度数相对较低的果酒。尽管如此,我还是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
“你还记得大堂里的两幅画吗?”
“记得,从小到大不知道见过多少回了。”
“那两幅画到底画的是什么?左右两边的人分别是谁,他们在干嘛。这是历史上确有其事的事情吗?”
“够了够了,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左边那幅画画的是‘大审判’的来临,”尘心沉吟片刻,然后继续说,“八百年前的神州还处于教皇时代,那个时候教会与贵族勾结在一起,用神学统一思想界,奴隶思想。其中最广为流传的假说便是‘大审判’,其核心思想在于人生来是有责任的,比如养育父母,孝敬师长,上缴税款……所以身为平民老百姓的我们呢,应该要努力工作,彼此友爱相处,遵守规章秩序,安居乐业,更别因为讨厌体制了就想着要推翻它,因为规则就跟你出生在哪个家庭一样是无法改变。本着这种理论,当年的那群和我家门前一坨屎上的蚂蚁差不多的人得以维持了整整一千年的统治。教皇当年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臣民们啊,假如我们所生活的社会有朝一日失去了礼治,那上帝将会降临人间,毁灭人类。”
“嗯嗯。”我配合地应了一声,睡意油然而生,此情此景,简直和以前坐在报告厅听学校书记进行爱国主义教育没什么区别。
在我记忆里,长达一千年的中世纪里也有类似的教会,也禁锢人们的思想,控制经济,最后的结局也是被新时代代替,几遭坎坷后总算迎来今天的民主自由——不过说句实话,我还真没觉得今天的社会与中世纪有何区别——今天的社会难道就没有中世纪的剥削了吗?就没有人受到精神性的压迫了吗?在不少人连对象都找不到的时候,还是有人左拥右抱,世上还是有那种乍看之下像是好好先生,回家却欺凌老婆的纸老虎。我害怕,丑陋的人类还是丑陋的人类,至于精神的光明,始终只在极小的范围内绽放吧?
“然而就在八百年前,教皇时代被当年的人推翻了,推翻它的那群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们的唯一领袖叫做格尔萨斯,就是右边那幅画上穿着连帽黑袍,怀里捧着一本暗红色破旧古书的咒术师。他一生杀了七百多万人,故被史学家称为‘上帝之鞭’,梦想净化世界。”
“咝。”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从未有过地喝了大大一口酒。
“他有哪些成就?”
“领导大大小小的起义,四处演说,单枪匹马冲进长老院杀得七进七出,焚过三次城……”
“焚城?”我的脑际浮现出那幅巨画,“就是把整座城市都放火烧了吗?”
“嗯。[焚城]是他自己发明的一项咒术界最伟大的[咒术]之一,施展之时,火焰将淹没天地,遍及城市的每处角落,谁都活不了——看看,那才叫做审判。另外,被烧毁的不光是建筑和人,还有[存在]。简单说就是人们对于这座城市的记忆会越来越淡薄,有一天甚至退出历史记载也说不准。”
“天那。”我拍拍脑袋,神经绷紧,这算什么领袖?杀了七百多万人的民族英雄?……哪一本神话传说里也不会有这样的人吧?不过我没有立马发表感慨,因为从尘心的语气以及表情来看,对于格尔萨斯,他丝毫没有贬低的意思。
“那你还说他是……领袖?”
“不是我说,而是,他在所有后人的眼里的确就是一位无人能出其左右的伟大的新时代缔造者啊。你知道他为什么杀人吗?他说……咦,他当初怎么说来着,对了,”尘心把空了的酒瓶随手一抛,精准地投进了黑暗中的垃圾桶里,“他认为神州大陆的公民看似安居乐业,生活美满,其实麻木、愚昧、压抑充斥人心,绝大部分人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而活着,每天起床,祷告,上学上班,然后放学下班,浑浑噩噩地醒来浑浑噩噩地睡去,假如你有机会问下当年的人们他们昨天吃了什么,你就深刻地明白这点了——百分之七十的人都会如梦初醒地发现:啊,我昨天到底吃了什么来着,怎么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你知道吗,八百年前的神州大陆已经进入工业社会了,但教会统治下的平民百姓却与奴隶不相上下。好在出了格尔萨斯这样的先贤,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当年社会的黑暗与荒谬,并以如雷贯耳的口号领导世人觉醒——”说及此处,尘心突然指向我,我望着那对仿佛含着火焰的眼睛,浑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啊,你这藏在凡俗身躯里的神明那!”
我心头一震,好一会儿没喘过气来。“啊?”
“段然,你要是生在一千多年前就好了,”尘心说,“肯定会被教会评为劳动模范。”
“那是,”我不知是嘲笑还是真有此意地笑道,“我可是充满正能量的小太阳。”
尘心的身子在床上疯狂翻滚、抽搐起来,我起初大为惊骇,还以为他是不是有什么多年来的老毛病犯了,然后走上前一看才知道,原来他只是捂着肚皮笑得快不行了。
“哎呦,师弟,你以后别这样逗我了,我肯定要被你逗死。”
“别闹了,”我乐至极点,索性敞开喉咙大喝果酒,“告诉我刚才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说完,尘心又笑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他盘腿端坐,扭了扭脖子。
“格尔萨斯认为,人的骨子里同时兼具人性以及神性,前者并不只有人能有,动物也有。你看,野猫是不是也会对人产生警惕?狗之间是不是也会谈情说爱?世界上有九千多种鸟,没准鸟的语言比人更复杂,只不过你不知道呢,就像在鸟的眼里,我们说话它们也听不懂。那么,凭什么人为世界的主宰呢?就是因为人有神性啊——人从小就意识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死,但他们却努力寻找着生命的意义,渴望将一切纳入手中,参破长生不老之谜。”
“当年教会统治下的人精神受到极重的宗教束缚、道德束缚,比如什么三从四德啦,半夜不准出门啦,吃饭的时候要谁先动筷子啦……”
“还有不准赤膊、穿拖鞋出现在公共场合,对吧?”
“……对。”尘心咳嗽一声,“是格尔萨斯让世人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无可替代的活生生的人,我们没必要羡慕或是敬仰那些看似比自己有名有钱有势的人。他向全人类宣告——人的身体内蕴藏着一辈子都用不完的力量,唤醒无数人年少时期曾有过的对美好的憧憬以及勇气。所以……你明白了吧,当年的人为何会热泪盈眶地追随格尔萨斯,他们都点燃了自己身上还残存的最后一丝神性,暴力推翻教会的统治,在为人权奋斗的过程中找回自己存在的真实意义。”
我慢慢咀嚼这番话,第一次思考起我和神之间到底存在怎样的关系。然而很快,我的思绪便撞到了铁墙,墙上仿佛写着:你,段然,与神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就像人大代表、世界冠军、大江健三郎他们一样,都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
“师兄,格尔萨斯杀的那七百多万人……都和教会有关吗?”
尘心一时没有回答,仿佛与冥冥黑暗融为一体。
“师兄。”
“不。”
我停下打算将酒瓶倾倒的手,不过还是有一丝果酒率先溜进了喉头,冰凉感格外清晰。
“他的确杀了不少冠冕堂皇的主教、神职人员、王爵公侯,甚至整个长老院都被他一人屠尽了,但与七百多万人相比较……死的更多的还是普通人。”
我轻咦一声。
尘心无奈地笑了笑。“他杀人,恐怕是看自己心情的。比如他憎恨那些贪污纳贿的官员了,就带着追随者们挨个冲进人家家里放火抄家;有时又憎恨那些误人子弟的老师了,就把所有没能力却来教书的老师顺带杀掉;还有靠**为生的女子了啦,有钱有势整天算计着怎么才能把肥油全喝进肚子里的巨商大贾……不过也不全是他杀的,亲自动手的应该只有一百多万。这也是唯一令后人对他的评价产生争议之处所在了。”
“这样子真的能净化世界吗?”
尘心再度陷进短暂的思考中,然后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关于格尔萨斯的梦想究竟是否实现了,我们是评价不了的。”
“怎么会,他不是推翻了教会时代吗?难道今天的神州还在某种程度上重演着那个时代的惨象?”
“不,今天的神州已经彻底打破统一的局面了,再也没有国家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各个城市各自为政,和谐友好地发展,谁也不必限制谁,生产力更是远超当年——在稍微发达点的城市里,一般人光靠社会救济金就能有吃有喝有住。从这点上来讲,格尔萨斯的梦想大概是实现了吧。”
我表示同意,世界要是没了国家,还不知道能少多少毫无意义的纠纷,人类发展的历程还不知能少走多少弯路。“那不挺好嘛。”虽然南溪身为神州十大都会之一,可放眼望去没有一栋高楼是上千米的,更别提像长安那样的三千米的通天大厦了。不过对我而言,一个光靠救济金就能有吃有喝有住的发达社会,其生产力已经足够了,没必要再在永无止尽的充满是是非非的道路上前行。
“可我想所有评论家,包括他的追随者们其实连格尔萨斯的梦想到底是什么都不清楚吧。”说及此处,尘心眯起眼睛望向阳台外的茫茫大海,“那个空前绝后的咒术师,他真的仅仅只是想要民主想要自由想要推翻禁锢人们思想的囚笼吗?……我猜他大概是和凯恩·斯密一样的人物吧,两个人心里都装着一个形而上的幻想国度,他们狠狠地抓住梦想的肩膀,展翅飞翔,可惜至死都没能飞到天空的尽头。”
“凯恩·斯密?”我忽然想起尘心在和我见面不久就提到了那位理论学家,结果一路上我都在沉思,完全没记得他说了什么。
尘心好像有所察觉,挑了挑眉毛,问:“你已经不记得我下午说的话了吧?”
“还真是。”
“放心,我不会再给你讲一遍的。”
“别啊,师兄,我记得。他是不是提出了《空间轮》?是不是理论幻咒学的开山鼻祖?还有,[自定义空间]的发展历程及其应用我全记得,就是不知道——”
话还没说完,尘心就从床上蹦了起来,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巴,另一只手探进冰柜,寻找他最爱喝的桑葚酒。
“别废话了,师兄怕你了还不行吗。走,我们去阳台。”
我无声地点点头。大海尽头的天空果然和昨晚见到的一样,群星璀璨。海风猛烈起来了,吹得我们凌乱的头发四处摇曳。我使劲呼吸着有点咸咸的海风,让尘心大声一点。
“凯恩·斯密之所以会发明[自定义空间]得益于他小时候的胡思乱想。他4岁那年父亲死于肺癌,其母亲认为儿子年龄尚小,便对他隐瞒了这件事,谎称父亲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旅行。但有人私底下告诉凯恩·斯密,你爸恐怕再也回不来了。于是,一天下午,他和母亲两人在那栋拥挤、老旧的公寓一楼最里面的房间里,两人坐在床上下象棋,凯恩·斯密突然间就想到了死,便问母亲死是什么。”
我倒抽一口气。
“他母亲尽力解释了,但显然还是未能解释清楚,人为什么要死?凭什么要死?死对于生而言又意味着什么?这些问题始终困扰着凯恩·斯密,让他一生都活在对死亡的恐惧里。游历四方的过程中他听闻了不少民间传说,并见证过许多奇怪的事件,借此他推测人死后将会抵达一个叫做鬼城的空间,然后在里面安居乐业……”
“真的假的?”
“不清楚。”尘心说,“我师傅倒是知道,只是那老狐狸死活不告诉我,说这种事应该自己去寻找答案。”
“唔,那你师傅挺不错啊。”
尘心很快露出鄙夷的眼神,虽然口上没说,但光看表情就知道他对师傅一点也不尊敬了。“所以,凯恩·斯密后来才提出了《空间轮》,发明[自定义空间],开创自己的家族。不过那是前半生的事了,这老头前半生的确风风光光,受社会各界名流们尊敬,但他的后半生却全在寻求长生不老,以及利用[自定义空间]来创造‘梦想世界’。”
“成功了?”
尘心现在才把那瓶一直握在手上的果酒打开,瓶盖被随意丢尽茫茫大海。“或许吧,他失踪了。”
而就在此时,一道刺眼的强光划破了黑暗,我将头转向大海。一轮亘古不变的红日渐渐从地平线下升起,突然间墨蓝色云霞里矗起一道细细的抛物线,线红得透亮,闪着金光,如同沸腾的溶液一下抛溅上去。海面转瞬间就落满了霞光,大海的深邃也才显现出来。原来这就是白昼从夜空中迸射出来的一刹那吗?我双眼眯成一条缝,红日的轮廓是那么清晰,可它倒映在水面上,又变得模糊起来。
“诶,师兄啊,你师傅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的人品不差劲吧?”我斟词酌句。
“差劲倒说不上,但我讨厌他。哼,那种人居然把格尔萨斯、凯恩·斯密、若然这些有伟大梦想的先贤们说成是一生遭遇过太多坎坷才误入歧途的,简直可笑!他说,梦想是痛苦的人才要的取暖器,快乐的人做梦就够了,哪需要梦想。”
“他的名字是什么?”这样的人居然会收尘心为徒,我也是醉了。
“鬼倚剑。”尘心把玻璃瓶也甩进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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