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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loserZZY
  • 2019-07-29 17:4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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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悼会快结束时有人提议“再一起吃个饭吧,追思一下贺特,也顺带聚一聚。”

顺带聚一聚?到底什么才是顺带的呢?

“好啊。”竟是康森。

我一愣,随即明白了,若不是这顺带的一聚,恐怕没人会去追思。

去的人不少,那男的也在。佑大一个包房,几十人围成一大圈,旧上菜品丰富,桌中心竟还摆了一大簇红艳的花。大家边吃边谈,主题似乎是贺特,但心猿意马的人显然不少。康森没说什么话,只是一杯连一杯地喝酒。

看着周围忙于交际的男女,我只觉得很陌生,又很孤单,觉得有什么快从眼里涌出来,于是抄起杯子,仰头,不让泪水流下来。忽然觉得这动作好熟悉,当年的他,只怕是同种境地吧。

宴会高潮已过,人们醉意渐起,突然,康森把杯子往桌上一磕,低沉地说“不介意我讲个故事吧。“

无人说话。

他一口喝尽杯中的酒,半伏在桌上,浑着声音开口了。

“高中时,我和他喜欢打……打游戏嘛……有一次,我们就玩个枪战游戏,叫什么……反正能联机,打僵尸,特带劲……那游戏设计有问题,调不好难度,只有最难的……我们又不怕,就,就开始……”众人认真听着,不知他想说什么。

“前几关,一下就过了,可最后一关真他妈难,怎么也过不了……头几遍咱们还心平气和的,后来就越打越气嘛……又拍鼠标又捶键盘的……明明有几次都快过了,偏偏有点不注意,死了,气死人……有几次,我们说,说这次再不过咱就不玩了。结果,又输,嘿,谁都不说话,又点开再玩……总共二十多遍吧,玩了……”

“你们猜,最后一局,我们怎么打的?”他半眯着眼,用红红的脸微笑着,扫视着每个人。人们互相看了看,都没说话。

“那一局,一开盘我们就知道过不了了,开盘太差……输了这么多盘了,一看这局咱就不想玩了,也认命了,觉得不可能过了……但总不能直接关机吧?太那啥了?干不出来,总归要输得像样点……就象征性地打了点僵尸,象征性地……那盘我们玩得格外轻松!真的!轻松到爆!反正也过不了了,没希望了,也不想达到什么了,只想快点结束……最后一段最好玩,我们都残血了,就跑到相对安全僵尸来不了的地方,把友军伤害打开,然后一边开玩笑一边对砍……哈哈,真他妈爽!那种放弃一切的感觉,哈哈……我们就站在那儿,互相,一刀一刀……”康森呜咽着,说不下去了,趴在桌上放声痛苦,那嘶哑的嗓子发出的哭声格外钻心。

不少人侧过头去,好像这样就不用去想,他在说什么,好像这样就不用面对现实,好像这样就能忽略自己心中的空虚。

无声地,不知多少眼泪从我脸上滑下来,我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仍止不住浑身颤抖。

砰!一只杯子在地上摔得粉碎。

“十七刀……十七刀!就这么死在那儿!没人帮他,没人!”康森疯了般咆哮,大滴大滴的眼泪淌下来。“这三年,他妈的就一个人撑着!明明只差一年了!还一年就好了啊!……我都准备好考研过去陪他了!说好的,当年……我知道他撑不下去了,又没办法啊,真的没办法!……我就跟他说,再撑一下,再撑一下!撑不住了也再撑一下啊啊啊啊啊啊!……一个人,就这么一个人!”

他越说越激动。哗啦一下踢开椅子站起来,用手指着面前这群人,歇斯底里地喊。

“为什么?!为什么?!啊?谁他妈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你?还是你?说啊!他妈的你们说话啊!告诉我,为什么?!”

我知道,他有太多问题想问,关于贺特,关于自己,关于生命,这同样是我想问的。这些问题不难回答,答案就在那儿,谁都能触碰到,但没人愿意去想,不论是装傻的旁人,还是流泪的我,抑或是喝多了的康森。因为我们知道,一旦我们接受了这个答案,我们就会失去多年以来为自己构筑的希望,失去那个人为的,虚伪的活下去的理由,失去对这生活最后的眷恋。

康森越发激动了,发狠一般,把能抓到的一切都往地上摔。

“为什么啊!为什么!”碗、碟子、碎片乱飞。

“为!什!么!我!还!活!着!”筷子在桌沿断成两截。

“为什么我还活在这该死的!该死的世上!”

有人看不下去了,准备起身把他拽住。

砰!房间另一头传来杯子摔碎的声音,是那个男生。

“让他砸!妈的!”看来他同样喝了很多酒,眼睛红红的。

“砸啊!你们都 一起砸啊!你们的心是屎做的吗?!你们还没听懂,贺特是怎么死的?!装!给老子接着装!”那男生愤愤地给了桌子一脚,几个装醉的家伙不得不讪讪地坐起来。另一边,康森已经无力站稳,跪倒在自己先前滑落的眼镜上,抱头痛哭。人们低着头,像是在表示悲伤,又是那么虚伪。

我一口灌下面前小半瓶酒,狠狠地把瓶子摔在地上。真他妈爽,就好像这么久以来精心呵护,但又毫无意义的什么东西一下子毁了,浑身轻松。

不想在这恶心的地方再待下去了。

我起身,走过去把康森扶起来,大声对身后的人说:“我扶他出去,吹吹风醒酒,免得扫了你们的兴。”然后,走出门去。

天已经很黑了,大概很晚了,街上没什么行人,只偶尔有车驰过。

我们就在酒店门前的一大块草坪上,我站着,呆呆的看着街中的灯,康森蹲在一旁,一边哭一边吐。我们俩满身酒气,衣衫不整,显得格外颓废。

“妈妈,你快看,那边两个人,好丑!”一个童稚的声音传来。我无力地寻声望去,目光所及处,一个女人拉着一个四五岁光景的小孩在路边行走。

“如果你不好好学习,将来也会变得这么丑。”女人小声教导孩子。

有什么激烈的情感一下子从我心底涌上来了,再也遏制不住。我指着那女人,用着生平最大的力气,带着哭腔,口齿不清地大喊道:

“你放屁!给我看好了!我旁边这男的!是华科的高材生!明年要考中科大的研!你知道个屁!”

“快走快走,别看,那是精神病。”

最后一点支撑我站立的力气也被抽空了,我索性坐到地上,掩面痛哭。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还在活着?这么多年的努力换来的。就是这么两句评价?我第一次尝试着认真审视自己的生命,发现它是这么虚伪和无力。我一直为了父母的期望,为了人们口中那个美好未来奋斗着,以为能找到“诗和远方”,但我甚至连诗是什么都不清楚。我一直在一条别人为我规划的路上走着,用无休止的努力和大把时间,换取我都不知道有没有意义的一丁点前行。甚至,连我的心,都是别人塑造的。

我们不被允许绝望,不被允许彷徨,甚至不被允许有那么片刻的悲伤。一旦我们表现出那么一丁点儿的落魄和颓废,我们就会受到来自世界的谴责。于是,哪怕贺特已心如死灰,仍硬撑着,最后终于找到这么一个好借口放弃一切。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悲哀,不允许逃避的生命。

有意义吗?真的有意义吗?我的生命?我不是从社会的角度,而是自私地从自身角度发问:我的生命,对我而言,意义何在?

没人回答我的问题,只有晚风吹过。

这不过是个二选一的问题,然而yes和no都无法使我信服,所以问题也就变得无解。或许,我根本就不渴望答案,甚至拒绝别人解答,我只是想质问,质问这个该死的世界,为什么我要受这么多苦?我只是想以此,让它也感受一下我的痛苦与悲伤。

我总觉得,我们的生命只是一场戏,有什么人在台下看着,带着一种距离感和朦胧感在观赏我们的悲伤。他们或许在皱眉,心中却收获了满足,就像站在岸上看一群人在水中扑腾。我恨他们。我只想把他们也拽下来,在这痛苦的水中浸一浸,让他们感受我的绝望。我不想让我的痛苦成为别人的养料。

累,真累。

我再也不管文雅与体面,就这么胡乱地躺下,仰面朝天,一如当年的贺特。看着天上,我不知自己是什么表情,我本以为贺特是在看满天繁星,然而天空只是浑浊的,灰蒙蒙一片,完全不能给人带来希望。

康森也吐得没什么可吐了,他也不擦擦脸,就在我旁边抱膝坐下,两眼无神。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loser。”他用拉风箱一般的声音说。

我静静地听,努力地想,回想当年那个愚蠢的我眼中的,那个贺特的表象。

“他总在做自己不愿做的,他想做的那些,有的是他没有机会去做,有的是他做了但失败了,反正他从没成功过。”

“他以为,只要不断努力,总能达到他想要的,但他从没得到。他不死心啊,坚持着,但又没成果,只是积累压力。”

“后来他崩溃了,因为一件小事,他对情感方面彻底绝望了,觉得所有人都在害他,没人关心他。那时才高一。”

“他真是个天才,他自我怀疑的过程中居然自创了一套严密的哲学体系,总结了包罗万千的基本法则,他还写诗,写了几大本。”

“他的精神越来越差,因为绝望是会扩散的,虽说最开始只有一方面绝望,但这会形成一种思考方式,渐渐腐蚀他。他最怕别人嘲笑他,他便用自嘲和强作乐观保护自己,就好像一边笑一边用刀捅自己,装作不痛,以为这样别人就不会再捅他。他也知道那只会让一切越来越糟,但他不敢,也没法停下。”

“高二时我接触了他的作品,很高兴嘛,黏着他,结果发现了。那时他精神状况已经很差了,我就拼命开导他,夸他,他也很依赖我。那段日子真的很开心。”

“但后来高三了,他的压力一下子大了不少,精神快不行了,我很担心他,又没办法,只好找你。我不需要你表白成功,只要让他动摇一下就好了。绝望的人,你给他一丝光,他都能活下去。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可偏偏……偏偏……”

“是我!是我!是我害了他!是我……我不该……”我像孩子一样抽噎着说。

“不……我知道,但我本该全部告诉你的……我只是自私,想让我变成他唯一的知己……我还真是贱啊……”他就坐在那儿,也不哭了,只是绝望地苦笑着。

“我恨呐,我总是想,谁害死了他?他那不通情理的父母?我?你?还是命运?但我看他父母哭的死去活来,我就恨不起来你知道吗?那些恨一下子就像变了质,酸酸的,让人不爽,又没法发泄。”

“我不久前在书上看了句话,特文艺,还抄下来了。”他掏出个小本子,上面记了不少。“说什么,他看见一朵花很美,于是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这根本是骗人吧!”他用力撕掉那个本子,把碎片往空中一扬,“那根本是他本来就想活下去吧!希望一直就在吧!花什么的,不全他妈是借口吗?!不然,贺特怎么会活不下去?!”

“有人说,说他有什么好绝望的呢,没有家庭危机,没有同学霸凌,更没有经历战争什么的,只是点小事。他们说,说他只是懒,只是不愿努力,还说比起他们经历的贺特根本不算什么。但我们怎么可能明白啊,我们只经过这些啊,我们很蠢很傻什么都不能明白啊,这就是贺特生命中经历过的最大的危机了啊,大人们说的我们没经历过也不能理解啊,我们甚至都不相信,我们只知道,没人会理解我们的痛苦,他们只知道嘲笑我们。谁说他不想努力?他也想努力啊,可从没成功过的他怎么可能鼓得起勇气?”

“我记得他在崩溃之前一次次哭着问我:‘我是不是疯了!我是不是疯了!救救我,我不想这样下去!求你了!’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是真的没办法啊!真的……”

我咬紧牙,闭上眼,脑海中那个表面光鲜的贺特微笑着转身,背后鲜血淋漓体无完肤。仿佛看见,他大笑着爬起,张开双臂迎向那尖刀,一次又一次,狂喜地冲上去,像那样英勇,又像那样无助地,迎接那温暖的,宁静的,永恒的归宿。如一颗向地面飞堕的流星,在达不到终点的路上燃成灰烬。

后来,是裴殷把我们领走的,其实他那时一直站在我们身后不远处,默默的听,默默流泪,群不敢上前,正如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后他不敢再接近贺特。

他说,他虽然没看到那些作品,但他喜欢贺特一针见血的谈吐,他也看出了贺特的绝望、不下百次想接近贺特,但次次被骂跑。他看见贺特在绝望的河里,心急的伸出手,想把贺特拉上来,但贺特就是不抓住他的手,贺特只是冷冷的看着他,然后就这样静静的沉下去。“我就该跳下去!和他一起泡到水里!带着他一起扑腾,说不定还能游到岸边……可是我始终只是在岸上,居高临下的伸出手……”裴殷哭诉道。

他还说,那次在车上他没帮忙,是因为他晕血,他甚至都不敢上前包扎贺特的伤口,只是颤抖着,一边痛哭,一边打110,不断的说,我朋友被捅了,你们快来啊,快来帮帮他……“那人见我报警,用灭火器给了我一下,抡的我倒在座位上,动都动不了。”裴殷脱下T恤,背上赫然一片青紫。

“真的,你说得对,我就,我就是一废物……就是一懦夫……我躺在那儿,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看着他一次次,一次次扑到刀上去……你知道吗?他那时在笑!笑得那么轻松!好像感觉不到痛一样!但我看了,像吃了屎一样难受……”

“你不用自责,你明白的贺特那不是勇敢,根本不是……”康森把裴殷紧紧抱住。“天生晕血,也没办法不是吗”

“天生懦弱不是错,那,那是因为碰上了不对的人,经历了不对的事,而,而变得懦弱的人,他们又错了吗?……我和他们,都一样,都一样……只能瘫在那儿,看着贺特一边淌血一边微笑着……死掉……”裴殷泣不成声。

我们三人抱在一一起哭泣。

面对命运,我们只有哭泣的余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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