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文体小诗：
一转眼 一瞬 一年又一年
一转眼 一瞬 又一年
【正文：34章】
2012年5月6日，我爸患上了脑梗塞，行动不便，说话交流成了障碍。
就在前一天，他跟我说自己难受，有些迷糊发晕。我当时没在意，还以为他感冒发烧呢。
“吃些感冒药吧。”
“嗯。”
我递给他水和药，他吃了。
中午，他说要睡一会儿，我觉得可以，便没再管他。
下午醒来，他还是那个样子，并说自己的左侧身子发麻。
我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便要他穿上衣服去医院。
他不肯，很倔很倔。我费尽心机把他骗到了楼下，伸手拦了辆车。一听说还是要去医院，他拼了命地要下车。
无奈之下我又把他带上了楼。
“没事，爸睡一宿就好了。”
我知道他的脾气，只要他不肯的事，你杀了他他也不会服从的。于是我便听了。
第二天，他的状态依旧没变，还是那样没精打采，走路也开始不稳了。
“走，上医院。”
“不去。”
“那我可不会治病啊！”我急眼了。
他不说话了，安静地看着一边，没有再理我。
我还在试图去劝，他一直不讲话。我当时也来了脾气，心说你爱咋咋地吧，我不管了。
晚饭时，他吃的不多。两口米饭就撂下了碗和筷子，然后便回屋了。
我过去瞧他，发现他坐立不安，而且额头已经冒出了虚汗。
“走吧。上医院。”我替他把裤子和衣服穿好，期间他不言不语。
到了医院，做了一下检查。大夫当即就说要留院，需要马上用药。
我办理了住院手续，带着他进了病房。过了一会儿，大夫来给他扎点滴。
我突然发现那个时候的他就想个孩子一样，睁着惶恐的双眼，不敢把手递给大夫。
他看着我，像是想要我去做些什么。
“你想让我给你打针么？我可不会啊。”我当然理解他的眼神，可是我却故意曲解地讲。
吊瓶挂上之后，有一个女大夫走了进来把我叫了出去。
我跟着那个女大夫来到办公室，她对我说：“患者是你父亲对吧。”
“嗯。”
“跟你简单说一下他的病情。”她说：“你父亲现在的情况不能算是稳定，所以需要家属24小时陪护。像你父亲这样的病情通常有三种情况。一种是来的快，好的也快，这类型患者基本上三到四周就能恢复。第二种是来的快，好的慢，这类型患者基本上三年五年也不见有恢复。第三种则是有生命危险，当然这种几率比较小，你不用担心。”
“治好他。”我像是在威胁人家。
“当然。”
“我听说有个什么叫一针通的药，那个多少钱一支。”
“五千四。”
“打。”我毫不犹豫地说。
“现在打没用了。得在患者发病的8小时之内打。你父亲的病情已经耽误了这个时间，所以我们不建议这么做。”
我觉得她在骗我，可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识破她的谎言。
“那如果现在打呢？”我仍不放弃地问。
“一针通的药效很猛，是迅速溶解血栓加快血液流量的。说白了就是强冲开血栓。”她说：“可是你父亲已经错过了最佳用药期，现在若是贸然给他打的话，会有脑出血的危险。到时候就不好说了。”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返回病房坐到我爸的床边，说：“今晚我留下陪你。”
“嗯，好。”他说话的时候开始流口水了。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我很揪心。
他是一个很在意自己形象的人，从不邋遢。我从小怎么穿衣穿鞋都是他教的，可是现在他却连嘴角上的口水都懒得擦了。
我把手伸了过去，替他擦干净。他像是才意识到。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嘴巴和鼻子，含糊不清地对我说：“开始麻了，舌头都麻了。这脸···一片···都在麻。”
我有点搞不懂，于是起身去找他的主治大夫。我问她，我父亲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怎么说话都不利索了？他说现在脸都麻的厉害，你们的药没问题吧。
大夫只告诉我说，这种病就是随时发展随时加重，症状就是如此，劝我不要心急。
我心说还是听大夫的吧。再问多了也是无意义。我返回病房，看了一下他打的那些药，并没有任何问题。但是我的心总是放不下来，总是悬着。
“问问···问问一针通他们有么，我要那个。”他含糊不清的跟我讲。“你郭叔就是打了那个才好的。去问问，去问问。”
“我问了。大夫说你耽误了。”我说。“早就叫你跟我来医院，你咋就不听呢。”
他默然地停顿了一下，说：“你爷跟你姑都是去了一趟医院，最后到死也没有再回过家。我害怕。”
“那是一回事么！”
“是一回事的。你不懂，我懂。”
入夜。他躺在病床上睡着了，我坐在跟前望着他。期间他起过两回想上厕所，我扶着他一步一步地走。
来到尿池前，他站不住了。我让他先靠着我，然后替他脱下裤子，再在后面架着他。
很费事。他也觉得很费事。
“麻呀，难受呀，不听使唤了。”他流着口水，含含糊糊地跟我讲。
我能体会他的感觉，就拿我自己来说，得个小感冒还不好受呢，更不用说脑梗塞了。我试着安慰他两句，然而他却说我不理解他的状况。
我理解。你是我爸，你难受的时候我也在难受，你说我能不理解么？
那一夜，我一直守护在他的身边，从没合眼。
在治疗的期间，我爸不是很配合，他总是认为医生给他用的药太慢，而且效果也不明显。于是他就总让我去问医生有没有特效药，最好见效快的，吃了就管用的。
“毒药最快。吃完就见效，你要么？”
“要！次奥你妈的！拿来吧！！！”
我发现他就骂人的时候口吃伶俐，一点都不含糊。
其实我早就问过医生有没有特效药了，医生说没有，只是这个消息我没跟我爸说，因为我不想让他听到他最不愿意听到的事。
与其听了消息后失望，不如心存希望地盼着。
治疗了一个半月后，医生说可以出院了。
我说你放屁呢，我爸还没好呢，现在他的状态比住院前看起来都严重。没好利索就让我们出院？
医生说这个病就这样，再用药也是如此，只要保证他以后不再犯病就行，其他的就看个人恢复了。
我不想再争论什么了。因为我从前照顾过很多心脑血管病的患者，多少也明白这种病的特性。
本人虽然年岁不大，但从小也是照顾病人长大的。
我姥爷、我姥姥、我大舅都是心脑血管病，我在帮忙照顾他们的时候也都见过，没有一个是好模好样地离世的，全都是蔫蔫吧吧一直到死。这个病，真就没什么特效药可以治好。起码到目前为止，我没见到。
回家后，他变得有点懒了。我知道这种病不能懒惰，得时常锻炼，于是我就总找机会带他出去走走。
他特别容易累，累的时候拗在原地不再多走一步，只想坐着。我把他扶到一个台阶上，让他坐下歇一歇。等恢复了些体力，再扶着他走走。
我和他走一段停一会儿，走一段停一会儿，每天都是如此。
他的身体状况恢复的很慢，到了冬天他便不再愿意出门了。
他只习惯坐在他的单人沙发上一动不动，时间久了他便腰酸背痛很是难受。于是我每天下班回来都会把他扶起来，强制他做做运动，然后再让他扒到床上给他按背捏腰。
他的股骨头也不好，天天都在疼，于是我便在晚上给他洗完脸后让他平躺下来，给他捏捏腿，做做足底按摩。
能听见他说舒服些了，我的心才能稍稍放下。
记得有一次，我在给他按脚的时候，他突然问了我一句：“你处对象了么？”
我从不跟他讲我的事，所以他一直也不知道我的情况。
“没有。”
“该找了。”
“不想。”
“怎么呢？”
“我如果交了女朋友，肯定得花大把时间去陪人家的。到时候你怎么办？”
他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哭了出来。
“怪我了，怪我了，怪我呀。”
我心说怪你什么？是你儿子我没能耐。没能耐挣大钱给你治病，没能耐让咱家回到从前，没能耐为你做些什么。
看见他掉眼泪，我差点也哭出来，但我知道我不能那样，于是我赶忙另找了个话题，问他：“我爷死的时候，你多大？”
“我40。”
我点点头，继续说：“你跟我爷做了40年父子，我跟你才做了24年，说实话我还没跟你相处够呢。”
我有点哽咽了，但还是能继续说话。我说：“说句难听点的话，你还有多少时间？我不想我后悔，我要一直陪着你。你记好，我让你死的时候你再死，我不让你死的时候，你最好给我挺住了别死。”
“那你想让我啥时死？”
“等我。”我停顿了一下，说：“等我事业有成，等我娶妻生子，等你看见我的孩子出世。如果到那时你觉得可以了，你就随便吧。”
“等不到了。我有点够了。”
“爸。”我叫了他一声。
“嗯。”他茫然地看着我。
“知道么？我每次下班回来的时候，叫你一声你答应了，我才觉得这个家是完整的。”我说：“我叫你一声你还在，这就够了。”
他听懂了我的意思，又哭了。
我妈走了进来，还以为我欺负了他，骂我不懂事。随即发现我也在流眼泪，一时不知是怎么回事。
“咱家人缺谁都不行。都给我好好活着。”我说。
患病的人心都很焦，总是爱发脾气。我爸自从患病后就时常情绪不稳，经常会骂我。
其实我的脾气很差，但是对他，我从来都不急恼。或许是骨血关系作祟，我曾开玩笑说，我就像他专用的服务员一样，不仅随叫随到，挨骂受累还要态度良好。
对于照顾病人，我经验还算够。由于身边的亲人时常患病，我从小就是在医院长大的。
曾经我也抱怨过，但看见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离世，便就会觉得后悔。于是现在我爸病了，我就再也不抱怨不喊累了。
在家休养的时侯，每到半夜我爸都会起来上一两次厕所。
我担心他会摔倒，于是便把尿壶放到他的床边，说晚上可以用这个。然而他却不肯，说不习惯。
不肯不肯吧。于是每到半夜，不管我睡得多沉，只要听见他有响动，都会立刻起来扶他去厕所。我当然也有不愿意起来的时候，因为睡得正香谁愿意动弹？不过每当那时，我都会不忍心这样贪睡，因为我知道，他的时间可能不多了，而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所以无论怎么不愿意，我都会爬起来扶他去厕所。
我爸知道我睡眠很差，常因失眠而缺觉。他还是很心疼我的，见我经常如此便叫我不用特地起来扶他。
我不想听他的。再说我也从来都没听过他的话。
前两天我给他洗脚的时候，他把手放到了我的头上摸了摸。
印象中，他只在儿时这样摸过我的头。
“你25了吧。”
“对。”
“爸不好，没给你留下什么。”他又在哭，不过还要继续说下去：“我25的时候什么都有，靠的是你爷跟你奶。你25了啥也没有。是我跟你妈耽误你了。你恨爸爸么？”
“别跟我整没用的。少说废话！”我把他的脚擦干，扶他去床那边。“躺下吧。”
他见我把话岔开了，于是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我给他按着脚，眼泪一直在眼圈里含着。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以为是他耽误了我拖累了我。可我并不这样想，我觉得是我自己没啥能耐，并不怪他。
我不想跟他谈这些，所以把他的话岔开了要他也别再谈了。
如果他能懂我的心思就最好，如果不懂我也不去解释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很怕这句话会成为我的谶语，我只希望在他走的那天我会问心无愧，而他也能够安心地闭上眼睛，所以我要陪着他一起度过他剩下的日子。
在世尽孝比死后哭坟要好太多了，所以我很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时间。
老爸，我下班回来的时候，叫你一声你得在。
你得在。
2015年8月30日。我爸走了。一句话都没有留给我。只是对我竖起了个大拇指，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我在他耳边说，“走吧，去旅游吧。带着我爷我奶还有我姑，去世界各地转转。下辈子，我还给你当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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