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老先生……”
“……”
盛咏装作礼貌地打起招呼,即刻为对方所无视。
“老先生有家人吗?他们也应该在故乡等待着你回去——这次任务结束,就可以相见了吧?”
“……”
被提及亲人,老人似乎仍然不为所动;只是,借着昏暗的灯光,盛咏看到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漠的微笑。
“少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们称之为所谓‘家族的牵挂’这样的东西,在海之民的世界里是完全不存在的。”
“……怎么可能?”
一直以来,战战兢兢地维系着和父亲之间关系的盛咏,对于“家庭”的存在相当重视。
老人如此轻猫淡写地否定自己的感情,这比老人凭借自己“自尊”塑造成的执念,更加令他难以置信。
“这就是文明之间的差距了,”老人恢复了他一贯以来的自信与冷静,“男女之间为了诞下后代而进行**行为,生下孩子以后即刻分离;孩子脱离哺乳期以后,便按照天赋能力的差距分别施以相应程度的教育。在这样的社会体系之下,所有海之民都是兄弟姐妹,每个人都为了自己的家园尽到自己的责任——这难道不是构筑社会的最佳形态?”
倘若说盛咏听到海之民的存在时,世界观感觉像是被刷新了一样;此时老人所讲述海底世界的状况,带给他的冲击实在不啻于前。
“……开、开玩笑的吧。照你这么说,小孩子在长大之后,就连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是谁吗?难道不会有人思念自己的血亲吗?简直是……”
“我们当然不存在那种无聊的感情。”老人冷冰冰地说道,同时撒开双手,怀里的小狗猝不及防地跌落地面,发出一声刺耳的哀嚎。
“我不知道自己的双亲是谁——因为我拥有超越常人的魔力感知水平以及适合暗杀的魔法能力,从小便被教育成为准备前往陆上人世界执行任务的隐秘行动者。”
“……也就是说,你的一生都和这个工作绑在一起了?也难怪……”盛咏抿起了嘴唇。
难怪他对于追寻〈Mery=Sedx〉的力量有如此程度的执着,并非单纯的自尊心的问题。
如果放弃了这个任务,就等同于,他的人生也整个地被否定掉一样。
“那当然。得益于海之民的天赋,你们陆上人的最常用的各种语言,我早在成年之前就已经全部掌握;接下来将陆上人当做假想敌,不断地学习该如何应付你们的枪械武器——最令人作呕的是,我还要去揣摩你们陆上人那无聊的感情,以便来到地上世界时,能够不着痕迹潜伏进人群当中。”
“……”
“我知道你无法认同我们的社会——可是,像你们那样,男男女女单纯因为**而交媾,对于你们的世界是有意义的吗?父母对孩子过度地保护,最终导致小鸟儿无法离巢,这是自然界里其他种群中可能会发生的现象吗?”
“……”
盛咏愈发觉得自己无法反驳对方。
人在感情驱使之下,无疑会做出不符合常理的行为。
自己在遭到“爆炸头”袭击,陆之睿却被利刃刺伤时,虽然明知道会暴露自己魔法师的身份,也依然选择出手相助,那就是因为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有人死在自己面前,自己却转身离开。
假如所有人都像海之民老人所称,能够丝毫不带感情地去考虑每一件事情,或许这个世界确实会变得更加有序,更加先进。
只是,那样的话,缺少了人与人之间的因缘繁系,本就由人构成的社会,是否还能够称之为真正的“社会”?
对了!
盛咏忽然灵光乍现,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梅尔妮尔。她身为海之民,却和陆上人单位父亲之间诞生了爱情,更甘愿为了他,违背自己家园的信条而来到地上生活——
这也就说明了,海之民也是拥有“感情”的吧?
念及此处的盛咏刚要出言反驳,老人却像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抢先一步开了口。
“你是想说你的母亲梅尔妮尔吧?你以为,她和陆上人生活过后,就变得和你们一样,拥有多余的感情了吗?”
“难道不是吗!妈妈至少——”
“一派胡言!看来你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就让我来告诉你,梅尔妮尔为了逃避我的追踪,究竟做了什么样的事情吧。”
老人清了清嗓子,笔直地站直了身体。
“梅尔妮尔并非天生就具有〈Mery=Sedx〉(第四之圣者)的力量,而是作为盛放那庞大的魔力,甄选出来的‘容器’——”
“容器……”
“圣者拥有着你难以想象的力量,那是海之民生存于这个世界上必备的王牌。可是,一个人的寿命终究有限,为了让海之民的文明延续下去,我们开发出了一种名为‘让渡’的仪式。”
联系到之前母亲身为“容器”这样的描述,盛咏已经对他接下来想要讲述的事情大致有了心理准备。
“将一个人的魔法能力,完全地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之后,新的圣者就会诞生。海之民的圣者们,就是如此代代将自己的力量传续下去的。”
“……那么,失去魔力的人会怎样?”盛咏问。
“当然是处死了——海之民不需要没有用的人。”
“太残酷了。简直就像是用过即弃的东西一样……”
“又在用你可笑的思维方式来揣测我们海之民了——那些逝去的圣者,为了海之民世界的存续,崇高地坦然赴死;你作为一个局外人,又有什么资格来对我们指指点点?”
“……我只是想说,母亲能够来到地面,逃脱了那种被人当成工具一样的命运,真是太幸运了。”盛咏狠狠地讥讽道。
“ With great power comes great responsibility——你们好像有这样的说法吧。既然拥有成为圣者的资质,理应也具备相应的觉悟。本来,她也应该像其他的圣者一样,留在封闭隐秘的房间里过完一生,等待能够继承她力量的人出现;可是,不知道什么人给她灌输了奇特的概念,让她对陆上人的世界产生了奇妙的妄想,最后竟然逃离了海底——那是海之民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被关在和他人无法接触的房间里,只有孤独一人地看着时间缓缓前进,生存的意义只是作为魔力的容器存在,从出生开始就等待着死亡——也难怪,母亲会对陆上人世界里自由的生活充满向往了。
与此同时,他也明白了自己的身上为何会拥有“第四之圣者”的力量。
母亲对自己使用了“让渡”的仪式——无论从哪个方向来考虑,这都是最合理的解释。
“看来你也已经想到了——你的身上为何拥有〈Mery=Sedx〉的力量。直到现在,你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梅尔妮尔会把力量转交给你吗?”
盛咏缓缓地摇了摇头。
父亲曾经说过,让自己过上安宁平静的生活,那是梅尔妮尔——母亲的夙愿。
既然这样,她又为什么甘愿让自己拥有魔法的力量——而且,还是必将会被卷入海之民纷争,足以影响到自己人生轨迹的力量?
“……我会将你带到海底世界,在那里把力量让渡给下一位圣者之后,等待着你的就是死亡的命运。从你的角度考虑,是一定会怨恨我的吧——当然,那对于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不过造成这一切的,不就是你的母亲梅尔妮尔才对吗?”
“……”
老人将盛咏的无语理解成为失望,得意的情绪愈发溢于言表。
“梅尔妮尔违背海之民的规条,自作聪明地将〈Mery=Sedx〉的力量让渡给你,才造就了你们一家的悲剧;她所犯下的罪孽,全部都要由她的孩子来承担,她自己却卸下了全身的责任,作为一个普通的人逃走——这就是你所重视的亲人的感情?这就是你所谓的家人的牵挂?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住,住口!妈妈才不是……”
盛咏试图阻止对方继续说下去,可是一开口,声音就变得虚弱下来;应该是他的潜意识,也觉得这种软弱的反击,连他自己都难以说服。
“对啦,让我再告诉你一件更有趣的事情吧。”
老人装作突然想起某件事的样子,嘴角高高上扬。
“那时候,我曾经杀掉了梅尔妮尔怀抱着的婴儿——从时间上来看的话,那应该是你的哥哥或是姐姐吧?”
“什……”
盛咏已经不知道自己的惊愕,究竟是因为自己有素未谋面的哥哥或姐姐这个父亲从未提及的事实,还是由于这个海之民老人连婴儿都不放过,这种残忍的手段实在令人发指。
“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哦——〈Mery=Sedx〉的魔力就是那么危险,如果我不采用非常规手段的话,恐怕当时连逃脱的机会也不会剩下了。不过,这也算是梅尔妮尔她为逃离海之民世界,所应该付出的代价吧!”
“你这家伙……”
原本以为老人只不过身为海之民因而和自己的文化与想法相异;现在看来,对方只不过是个披着人形外皮,漠视生命的程度几乎与狂暴的野兽无异。
如果不是有母亲的例子在先,他简直都要认定海之民的心中真的如老人所说,毫无感情可言。
但是,母亲真的像他所说,是为了逃避自己的责任,而在自己不知情的状况下把力量“让渡”给自己吗?
父亲那个时候不向自己讲述母亲去世的真相,也是害怕真相一旦暴露,母亲的美好形象就会在自己心中彻底破裂么?
——不行。
再这样下去,会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说出这些无关痛痒的往事来让自己动摇,大概就是他本来的目的吧。
不管怎么样,在这个场合里认输的话,他的气焰就会更加嚣张;无论如何也不能够让这个家伙继续得意——
可是,看到盛咏貌似魂不守舍,老人已经满足地回到了他原本身处的房间里黑暗的角落中。
“喂!别着急逃走啊,我还有事情要问!”
盛咏深吸了口气,难得地提高声调,扯着喉咙大喊起来。正好奇地接近他的小狗被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逃到一个锈迹斑斑的集装箱后,伸出脑袋愣愣地看着这个不知道为何生起气来的人类。
“……还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听得到。”
老人的声音从灯光照不到的阴暗死角里传了过来。
“我爸爸他到底怎么样了?在我家里,你有没有……杀死他?”
这是盛咏一直最为牵挂的事情。
之所以到现在才出口询问,是因为他在害怕,害怕得到那个最坏的答案。
至于老人到底会不会告诉他正确的答案,他已经无暇顾及。
现在他最需要的,或许是听到某件事情能够让自己分散精力,不再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放心吧。那个男人没有这么容易就**掉。而且,他一定会到这里来见你。在自己亲生儿子面前被杀死,无力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带往死地——不给他这样的绝望感,怎么能够报偿我一直以来所忍受的屈辱?”
老人给出了一个可以貌似可以令盛咏暂时安心的答案,反倒让他更加恼火起来——
“把我囚禁在这样的地方,就是为了等待我父亲到来,然后取走他的性命?”
“那当然!要寻找没有魔力的普通人,对于我来说可困难得多。如果他要是像十几年前一样藏身起来的话,可就棘手了。不过,现在有你这个上好的鱼饵,就不必担心他不乖乖地自投罗网啦!”
“……你倒是很有自信啊。难道你就不怕失败,最后连把第四之圣者带回海底世界的机会都葬送了?”盛咏问。
“我不是说过了吗——第四之圣者已经无所谓了,找回身为海之民的自尊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倘若在你家里,那个小姑娘没有及时赶到的话,我一定会不计代价、尽全力地干掉那个男人的。”
老人长叹了一口气,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何况,假如我舍弃了一切后顾之忧,拼尽全力的话,至少也有和你们同归于尽的自信。无论什么样的结果,这里都是最后的舞台——你就静静地等待幕布掀起的那一刻吧。”
最后的舞台,或许真的是这样——盛咏想。
无论常年以来的因缘际会,终将在这里画上句号。
对于海之民的老人来讲,他已经没有退路;最后的战斗必须竭尽全力,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那么,自己能够具有那样的觉悟吗?
盛咏觉得,自己很难做到同样的程度。
因为,和海之民的老人不同,他还有着名为“家庭”的归宿。
哪怕那是和父亲相处的时间愈发短暂,仅有的共处时间也大都沉默无言,但终究还会感觉到亲人之间的温暖亲情。
希望和家人重新回到过去那样波澜不惊的生活——正是因为这看似简单的希望,使得盛咏无法割舍对“活下去”这件事情的渴求。
父亲真的会到这里来吗?假如他能够狠下心来放弃自己的话,哪怕是自己被带往海之民的世界去,总好过父子两人一起都丧失性命。
盛咏从来不怀疑父亲对自己的爱,哪怕是在遇袭之后,父亲讲述往事时明显地有所保留,他也一直相信父亲必定有着自己的用意。
他只希望当一切答案都揭晓的时候,自己所信奉着的“亲人的牵绊”不会背叛自己。
就和那位老人一样,他也有着无论如何都不想被否定的东西。
这间没有窗户的屋子,看不到外面的景象,难以判断现在究竟是什么时间。从身上能够感受到的、愈发强烈的寒意来判断,大概是太阳西下、夜幕即将降临的傍晚吧。
忽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位少女的身影。
不知道白空竹会不会到这里来?不管怎么说,她已经没有继续参与到这件事里边的理由了吧。
本想向她再好好地道一次歉,看来是行不通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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