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哥哥，人死了以后会去哪里呢？”
许多年前，深夜偷偷将小茵带到福利院草地的我被这么问道。
“雪姐姐说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哦。”
那时小茵还能勉强操纵自己的四肢，她费力地向天空抬起手臂，对着满天星斗虚握小手，但眼里却露出一股属于成年人的落寞。
“可如果真的变成这样一定会很寂寞吧？”
“为什么这么说？明明星星一闪一闪的很漂亮吧？而且还有那么多的星星在旁边。”
“可是……可是就是很寂寞呀。”
小茵往我怀里凑近了一些，可能是感觉有些寒冷。于是我将自己的外套敞开，把她和我一起包裹住。
“真的很寂寞的呀，因为每天只有到了夜晚，它们才能出来看到自己思念的人。”
她稚嫩的声音中带着一股悲伤的语调。
“然后到了日出的时候，它们就要消失了。每一天、每一天都是这样，总是要经历分别呢。”
“虽然是这样……可是也没办法呀。”
明明连人死后是否会变成星星都不确定，但我们却在认真地为星星感到可怜。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变成空气。”
“空气？可是空气的话不就看不到摸不着了吗？”
我说着在空中挥了挥手，除了气流在指缝间溜走的感觉以外，没有任何实感。
“空气很棒的哦。虽然空气不能让人看到碰到，但它却能一直陪伴在你身边。能够看得到你做的事，听得到你说的话，和你一起分享喜悦和悲伤，真的很棒哦。”
小茵的语调开始上扬。
“所以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之后，我想变成空气呢……然后我就能……”
“小茵！怎么可以说这么不吉利的事呢？而且我们的人生才刚开始吧，院长不是总说……嗯？”
“我们都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啦！温柔哥哥。”
“噢对……反正就是这种意思。”
“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也想啦……呐，温柔哥哥，我是说假如哦。假如我能够活到我们都长大，那时候温柔哥哥你要是没有喜欢的女孩的话……可不可以，和、和我……”
小茵说到最后，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开始簌簌落下。
“小茵，怎么了？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我有些紧张地问道。
“不、不是哦。只是、我光是想像都想像不出那么贪心的事啦……而且温柔哥哥这么温柔的男孩子怎么可能会没有女孩子喜欢你呢？假如，我是说假如哦……”
小茵转过头笑着流泪。
“如果我能活到我们都长大的时候，我想好好看看温柔哥哥的新娘是谁呢。”
“啊……这、这种事情，还、还太早啦……”
在无边无际的星空之下，还是个孩子的我因为小茵的话变得羞涩赧然，完全察觉不到怀中那名比我小一岁的女孩子心里的感情。
懵懵懂懂地度过了这么多年，虽然我自己并没有什么感觉，但就连方远都对我说过——“你小子对小茵是不是有点保护过度了？要是有一天她离开了你是不是得急的去跳楼啊！”
可是后来却被方远说中，小茵她真的走了。在临走前的那天夜晚，我把自己刚得到的手机送给了她，然后就跑走了。躲在被窝里哭的我想着，手机里有方远和苏妮的电话，我们以后也能够联系和见面的吧。
于是我满是眼泪鼻涕的脸露出了笑容。
但从此之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一直到此刻，我再次抱住了她。
……
不知道互相依偎了多久，回过神来，我的胸前已经完全湿透。
“温柔哥哥，撒娇就到这里了哦。”
“嗯。”
从现在开始，是答疑解惑的时间。
“那么，你想问什么呢。温柔哥哥。”
“告诉我……小茵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唉……”
小茵在我问出这个问题后，小小地叹了口气。
“果然，会先问我这种问题，表明温柔哥哥你完全不清楚自己到底处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呢，但这样也不错。”
“我……处在什么样的环境？”
“还是先说我的事吧。首先，我和温柔哥哥你一样，都是神，这点你已经知道了。”
“是啊……而且还是A级呢。”
比起我这F级，之间的差距犹如天蛰。
“那小茵你的……代价……”
说到这里我竟然没有勇气再问下去，因为光是我了解到的南音绮和露莉可，她们的代价都已经那么沉重，更何况比她们还要高一个等级的小茵。
“温柔哥哥，以后不可以随便问其他神的代价是什么哦，这是相当忌讳的呢，而且……温柔哥哥你也不可以随便问女孩子这种隐私的问题啦，难怪没有女朋友呢……”
“咳咳咳……小茵你最后说什么？”
“没什么哦~！”
小茵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但因为不能移动头的缘故，脸只能对着客厅的茶几。为了能够让她能看到我的脸，我稍微挪动了下手臂，让她的头仰靠在我的肩膀上。
“温柔哥哥，你看上去还是这么温柔呢。”
她粉嫩的小脸上露出一丝红晕，长睫毛像是蝶翼一般扇动着。
“其实我对自己的脸感觉很微妙啊……尤其是最近。”
只要一想到在柯雪家里的事，我就恨不得拿头撞墙让自己失忆！
“我都知道哦，那样的温柔哥哥也很有趣呢。”
“欸？”
“算啦，我还是继续说我的事吧。温柔哥哥你一定很想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吧。”
“当然了！”
“那就先从我成为神的事开始说吧，温柔哥哥，你还记得两年之前我其实已经要……”
“别说了，我知道，然后呢？”
我不想从小茵口里听到那个字眼，两年前的那一天是我有生以来最接近崩溃的时候，因为……突然晕倒进入医院进行抢救的小茵，被医生判断——脑死亡。但最后却发现是误判，小茵在过了几个小时后恢复了意识。
“真的是一次很奇特的体验呢，那时我的脑里有着许许多多从来没有见过的光球，而我发现自己竟然能够操纵它们，让它们随着我的意志排列舞动。”
“难道……？”
“是哦，醒来后，我就成为了神。”
小茵平静地说出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同时解开了我一直以来的疑惑。明明那个时候医院都已经判定她已经……毕竟这种事医院是不可能开玩笑的，但最后小茵能苏醒过来，并且病情也稳定下来，恐怕就是跟她成为了神有关。
“刚成为了神的时候我感觉很兴奋呢！几乎天天都在乱用神力，不过第一次使用神力的时候还好旁边没有人，不然突然消失会吓到人吧。”
这种感觉我也有过，只可惜和她不同……我就只能使用三天的神力啊！而且还是连女孩子的裙子都吹不起来的神力。
“我的神力是可以将精神力……也就是脑电波的意思吧？总之可以在脑里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呢，不过我一开始看的是你哦。”
小茵微笑着说道。
“之后我尝试着将精神力一直向外扩张，发现如果到太远的地方，脑海里看到的图像就不那么清晰，不过基本上在祈州市内是可以看得清的。精神力真的很有趣呢，在我能够熟练使用后，能将脑海里的景物放大放小，甚至能看得清蚂蚁窝里的蚂蚁呢！可是第一次看到蚁后的时候真的被吓了一跳……长得好可怕！”
那也不能怪它啊……谁让你自己非要这么仔细地去观察。
“不过就算这样我也很开心，因为以前我能看到的只有自己房间和福利院，能够看到那么多从来没有看过的东西真的好开心。但是并没有过去多久呢……温柔哥哥你大概也知道，乱用神力会被神居注意到吧？”
小茵的情绪有些低落。
“其实来领养我的人就是神居派来的。”
我的呼吸一窒，有预感接下来发生的事才是真正的开始。
“因为我的神力被他们察觉到，他们就派人来接触我，并且希望我能够跟他们一起离开福利院，为神居工作。”
“怎么会有这种事……神居应该不会强迫你去做这些事的吧？”
“他们的确没有强迫我，是我自愿的。”
“怎么会……”
我完全理解不了为什么小茵会愿意答应这种事，难道她是觉得福利院的生活并不如意吗？还是因为其他什么事？
“温柔哥哥，你不用猜了，事到如今，这些事都能告诉你了。”
“……”
“我是为了你，温柔哥哥。”
“为……了我？”
除了震惊以外我再也没有任何想法，小茵会离开福利院竟然是因为我？
“当时神居希望我能够替他们工作，而工作的内容是……利用我的神力观察你。也就是说，温柔哥哥，我这两年里一直在看着你哦。”
“……”
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什么事能比这更让我震惊的了，我这两年间竟然一直在被小茵观察？并且我还丝毫没有察觉到。
“为什么神居……要观察我？你又是为什么会答应他们的？”
“为了温柔哥哥你能够继续平稳地生活下去。”
“我……平稳地生活下去？”
大脑不停地思考着小茵说的话，对于她说的我不会有任何怀疑，但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完全理解不了。大脑超负荷地运作着，我开始感到头晕脑胀。
“接下来的事……温柔哥哥，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想要知道吗？”
“为什么说是再问……”
我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因为类似的话语似乎在不久前才刚听过……是在车内，那个中年人提起，关于“是否憎恶谎言”的问题，而话题最后，我则是回答他要由那个人自己决定。
原来这都是早有预谋的么？现在真的轮到了我来决定。无数我无法想象的事正在向我接近，但我甚至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知道真相。
“告诉……我吧。”
小茵的表情在我说完这句话后变得有些无奈。
“我就知道温柔哥哥你会这么说，但在说之前我想告诉你……你还有机会退出来。”
“嗯……”
我已经不想再去问什么问题，现在该做的，就是静静聆听。
“温柔哥哥，你说过你不喜欢被欺骗吧……但是如果我告诉你，你的整个人生都处在谎言之中的话，你该怎么办？”
“……”
我的身体开始颤抖，明明只是一句不明所以的话。
“你有想过吗？也许从小到大，你都是活在别人创造出的环境里？你遇到的人，经历的事，也许都是有人刻意安排的？甚至就连你的性格也被研究透彻，所以才能将你引向他们安排好的剧本中，你还浑然不觉？”
“……”
身体的颤抖越来越剧烈，我睁大眼睛看着小茵的眼睛，希望她下一秒会噗哧一笑，对我说是在开玩笑，但我只读出了悲伤与怜悯。
小茵并没有理会我的动摇，她只是不断地抛出一个又一个令我震撼的问题，一直到最后一个问题为止……我的内心世界被彻底颠覆。
“温柔哥哥，你明明是个神却一直没有神居的人接触你，是为什么？因为你一直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所以根本没必要。为什么你从小到大都没有什么朋友？是因为一直和方远和苏妮在一起吗？但他们又为什么会一直在你身边？你知道吗。”
“怎、怎么会，你是想说什么……？”
我的内心在哀求……哀求小茵不要说出来，因为只要是小茵所说的话我就会相信啊！即使她是告诉我方远和苏妮骗了我这么多年我也会信啊！在这种情况下由她说出来的话我全部都会信啊！
“因为他们是从你进入福利院开始就安排在你身边的监视者，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他们通过和你朝夕相伴来观察你的言行、性格，然后再汇报给神居。”
我的哀求没有起到任何一点作用，现实的沉重容不得我去反抗。
“为什么……会这样。”
小茵的眼中依旧充满了悲伤，她的眼眸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可你不是说你也是观察我的人吗……为什么会需要这么多人来观察我？”
“因为我和他们并不属于同一个派系。”
“派系？”
我茫然地接受着令我开始感到头昏脑胀的信息。
“神居并不是一个由哪一方甚至哪一个人能够独裁的组织，在神居中分开大大小小的派系，但对于温柔哥哥你……他们的目标都是一致的，那就是保持观察但却不能干扰你……”
头真的好疼……太多接受不了更理解不了的事一股脑地向我灌输进来，将我原有的世界观彻底摧毁。
“原本神居这些派系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对你保持较为放任的态度，但在最近的几年中神居里一些派系却开始坐不住，于是想要对你采取一些行动，却被其他派系阻止。这种事态并没有就此平息，久而久之，神居分裂成了两个大的派系。”
小茵顿了顿。
“温柔哥哥，你知道日本政治分为左翼和右翼吗？也就是所谓的激进党与保守党，现在的神居便是如此。而这两个大的派系就是因为温柔哥哥你而形成的，可以说，你一个人改变了神居现有的格局。”
原来我是这么厉害的人吗？我在空白的大脑中想道。
“就是在这种格局之下，神居两大派系相互制约，各个小派别又在各自运作，但是最近却是激进派占了上风……可以说，温柔哥哥，你现在会出现在我身边，就是激进派促成的结果。”
现在小茵说什么我都不会惊讶了。
“当你离开福利院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照着激进派的剧本走，但即便如此他们也只能通过诱导，来让温柔哥哥你……最终越过那条线。温柔哥哥，你过线了呢。”
“过线……什么线？”
“你所向往的非日常的线，那条将神与普通生活隔开的线，在你那天选择帮助方远和苏妮的时候，就越过了。其实这也是神居最开始没有想到的，而你的好朋友方远和苏妮倒也不是受到谁的指挥去将事态变成那样的……一定要说的话，可能跟苏妮的父亲有关系吧，那个人可不只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等等……可他们明明只是普通人吧？”
“温柔哥哥，你对神居还太不了解。神居并不是一个单纯由神组成的组织，它和全国乃至全世界各行各业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神居的存在对于上层人士来说也不是什么秘密。”
“正是在这样的人推动之下，温柔哥哥，你跨过了那条绝对不能跨越的线，然后与神居有了关联，所有的制约条件都在这一刻不再成立，神居可以对你肆意下手，最终甚至……让你站到了我的面前，让我告诉你一切。”
小茵用我陌生的复杂表情看向我。
“温柔哥哥……我是激进派的，不止是我……基本上整个祈州市神居分部的人都是激进派，而我说了这么多，你是否能够隐约感受到一件事？关于你这些天遇到的人……比如那三个与你关系最近的女生。”
“别说了……不可能……别……”
我的喉咙开始梗塞，而小茵只是残忍地打破了属于我的“真实”。
“纤灵和南音绮这两个人我无法确定她们的身份，但我可以确定的是，离温柔哥哥你最近的露莉可，就是我们祈州市神居分部调来的间谍，作用就是……将你推过那条线。”
这一刻尽管我不愿意去想，但我脑海里还是浮现出许多的疑问，并且全部指向……露莉可。
“温柔哥哥，为什么她会正巧使用神力出现在只有你一个人能看到的便利店里？为什么她会正巧在你家没有人的时候表明自己无家可归？为什么她会那么想要与神居扯上关系去寻找所谓的‘父母’？最后……在苏妮她住的酒店里，露莉可为什么明明在你提醒过之后，还使用了足以杀了对方的神力？”
小茵像是看穿了我的内心一般，将我脑中的疑惑一一说出，毫不留情。
“这一切都是为了将你推过那条线，然后与神居正式接触。说到底，就连这个所谓的‘露莉可’到底是谁，你都还不知道吧？温柔哥哥，你真的了解她吗？”
露莉可……我发现自己竟然对她也是一无所知，除了知道她叫露莉可然后有着悲惨过去以外，我又知道什么？而这悲惨过去到底又……是不是真的？
我的心从来没有如此动摇过。
“不得不说，能够让温柔哥哥你为了她有这么大的触动，神居对于她的性格和经历捏造地很完美。”
“捏造？”
“我说过了，只有这个叫做‘露莉可’的人是我了解的，但先不说她，我想温柔哥哥你一定还有其他的问题想问吧？”
其他的问题么……疲倦麻木的大脑一阵阵刺痛，胃液在肚子里不停鼓动，令我产生一股想要呕吐的感觉。
我还有什么问题吗？如果一定要问的话……就只有那个了吧？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小茵说道。
“为什么是我……我又是谁？”
这是我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但却不会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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