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破碎（一）
视线顺着血迹延伸，最终看到了一个躺在草地里的人形，白色的裙角上全是血污，暴露出来的背部的伤口流着黄色或红色的液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腥味。
“胡音帘……”尽管看不见脸庞，文声晚也无比确定那个人形的身份，他哑着嗓子叫道。
“胡音帘？你还活着吗？”文声晚再一次问道。
没有得到回应，秋蝉细密的噪声萦绕耳边。
文声晚颤抖地站了起来，肌肉像是被通了电般不停地抽搐着，导致他根本无法保持平衡，只能左摇右晃地慢慢地向前走去。
“喂……胡音帘……”迷茫间，文声晚有些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了，他只能知道黑色的丝线是女孩的头发，白色的画布是女孩的裙子，红色的颜料是女孩的鲜血。
应该会是一幅好看的画作吧。
“文……声……晚……”一个细微如风的声音钻进了文声晚的耳朵里，那是女孩的声音。
文声晚低下头，人形就在自己的面前，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他。不，好像不是在看着他，是在看着远方的夜。
“我在。”文声晚半跪在了地上，握住了人形虚软的手，因为上手的质感有一些异样，所以他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一样那只像是没有重量的手，发现肘关节已经完全变形了，手臂的弧度濒临破碎，估计粉碎性骨折逃不了了。
“这可是画家的手啊，地心引力真是该死，不是吗？”文声晚无奈地苦笑道，放下了那只手。女孩无力的眼睛突然变得晶莹，闪动着月亮的微光，瞳孔里的光纹如同湖面的波澜一般轻柔地颤动着。
“文……声晚，救……我……”那最后的晶莹再也保持不住，顺着女孩肮脏的侧脸滑下，被地面打得支离破碎。女孩的声音也跟着一起破碎了。
“喂……”在文声晚绝望的目光下，女孩闭上了眼睛。
她的心恐怕也破碎了吧。
望着地上这逐渐失去温度的残破的人形，文声晚的心变得空落落的，一阵致命的恶寒席卷了他的身体，让他发不出声音，骨头也不堪重负地嘎吱作响。
他双手撑着湿润的地面，沉默地俯下了头。
依依站在文声晚身旁，把手放在了他脆弱的肩上。
文声晚感觉这个世界正飞速地远离他，街灯熄灭了，脚步声停止了，视觉变成一团黑暗，铁腥味也渐渐消失了。
他感觉自己好像到达了这个城市的上空，他可以看见城市灯火通明的全貌，可以分辨出哪里是菡湖园，哪里是青川私立中学，哪里是游乐场，但是他与城市之间隔着一层无形的透明的墙壁，不管他多拼命地用牙齿咬，用脚跺，用拳头砸也无济于事。他被困进一个他能看见所有人可所有人却看不见他的囚笼里。
他被这个世界疏远了。
囚笼还在上升，无视任何物理规则地上升，他忘记了眨眼，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心跳，他逐渐变成了一个干冷的无生命的物体，飞离了地球，被太阳的烈焰烧成虚无。
“别挡道！”一个人粗暴地横向推了一把呆在原地的文声晚，他宛若没有骨头一样瘫倒在地上，而那个人则继续对着手机吼道，“是的，没错！这里有人跳楼，快点派救护车过来！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你问我还有呼吸吗？”壮汉蹲了下来，伸出粗糙的手指放到女孩的鼻尖，并试探了一下脉搏，干净利落的行为看不出他有丝毫的慌乱，只有机器一般的缜密。
“还有呼吸！还有呼吸！快点过来！”雷大叔声音提高了许多，似乎得到了电话那边的人的答复，把手机挂断，绕着女孩不停地转圈。
“有用吗？她已经死了。胡音帘，死了。”文声晚干瘪的声音传了过来，他还躺在女孩的鲜血之中，没有站起来。
“你瞧瞧你这软骨头！怎么这么懦弱？！”就连雷大叔也对文声晚发怒了，他狠狠地踹了文声晚一脚，但文声晚眼皮也没有眨一下，好像那个无用的肉体不是他的一样。
“打出点精神来，不要放弃！”雷大叔喊道，像是在对瘫在地上的文声晚说，又像是在对冰冷的胡音帘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就跟那个时候一样啊。”文声晚蜷缩起来，用双手紧抱着自己，“就跟那个时候的女孩一样啊，就跟……蒋梦瑶……一样啊……”
依依无言地站在角落，明明没有下雨，手里却撑着雨伞，好像是来参加一个挚友的葬礼。
可惜没有白玫瑰。
“不要死。”雷大叔靠近女孩，轻吟道，眼神好像是在看着某个故人。
“不要死，你还这么年轻，天底下还有那么多事情等着你闯荡。不要死，你身后总会有人在等着你。不要死，现在就放弃难道不觉得很不甘吗。不要死，别跟我那个不争气的兄弟一样。”雷大叔麻木地说道，情感被剥离了，声调甚至没有起伏，好像是一个机器正单调地重复着音符。
看到这一幕的文声晚突然笑了起来，不是狰狞地狂笑也不是温和地微笑，更类似于一种纯粹扭曲面部肌肉的怪异地笑，纯粹为了丑化自己的可憎地笑。
文声晚又突然停止了笑容，眼神干净。
“我们两个都是停留在过去的人。”
他说道。
雷大叔身体一颤，远处传来了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
* * *
胡音帘被立即送进了手术室，救护人员抬起她的时候如同水一般失去了任何支撑离的身体。
文声晚听到一个医生路过的时候的低语：“真是一个可怜的姑娘，年纪轻轻这么漂亮这么还会想到跳楼呢？”
* * *
手术室外的走廊上，灼眼的灯光像是失去了血色的尸体一样可怖，空气中有着一股医院特有的清洁剂的味道，时不时会有一些医生推着病人的病床快速跑过，也时不时会传来病人家属的哭喊声。室温出奇地冷，不知是否是因为医院里的中央空调开得太大了，还是因为真如老人所说的死者的阴气，不管如何，文声晚已经开始打哆嗦了，好像现在还是寒冬。
他软弱地依附在走廊旁的椅子上，双眼无神，脸上和校服上还有干涸的血迹。
这副惨烈的模样如果放在大街上说不定会引来许多人的关心，但是如果在这里，很少会有人会关注他的。
这里是医院，这里是常人接触得最频繁的离死亡最近的地方。
所以说，如果今晚有一个名叫胡音帘的女孩死了的话，没有人会在意的。
没有人会在意的。
没有人会在意她如同狗狗身上的绒毛般的柔软的齐肩短发，没有人会在意她堪比达芬奇的灵巧的双手，没有人在意她无数个夜里被至亲者伤害的痛苦，没有人会在意她在起飞时的那一瞬间有多美。
没错，这就是医院。
这是最残酷的地方，也是最温柔的地方。
不知为何，文声晚的脑袋里不停地发出各种声音，就连他自己也无法一一辨别出来这些是什么声音，好像是外星人用颠簸对着他的大脑传输一些加密的信息。
他烦躁地抠着脑袋，这些声音让他无法安静地思考。
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手背上，他转过头，是依依青涩而又美丽的脸庞。
依依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文声晚的眼睛。
文声晚紧皱着眉头，却露出了很难看的笑容。
“在这个时候，声晚你不用笑哦。”依依的声音在他内心深处想起，女孩轻吻他的额头。
文声晚用力抱住了女孩轻挑的身体，在她耳边喃喃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只会在你身上寻找温暖了呢。”
“我是属于你的，没必要愧疚。”依依捧起文声晚的脸，看着男孩颓废的黑瞳，唱歌般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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