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公馆是瑟鲁城中最舒适最宁静最高雅的休憩之所,莫里斯城主为了修建它足足用掉了三年的税收。当然,这只是修建,要维持正常运转,每月还要额外支出一笔不菲的费用。
莫里斯城主不是很在意自己的面子,但是为了他的矿产和各种铁制品能有更多更好的销路,他必须让他的生意伙伴或者即将成为生意伙伴的人享受到最高规格的礼遇。
当然,这一笔笔高额的花销绝不会白白浪费,几乎每个住过白石公馆的人都对这里称赞不已。很快,这些称赞就会化作实际利益源源不断地钻进他的腰包。
不过从昨天开始,白石公馆要暂时忘记它的存在目的了,为了招待从王都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们,莫里斯城主不得不把他重要的生意伙伴们从这里请出去。
所有人都知道巡查队对一位领主来说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当这支巡查队里还有一位公爵千金的时候。所以尽管有人对此感到不满,但也只能在心里小小地抱怨一下,谁也无法出言指责莫里斯城主这种失礼至极地做法有哪里不对。
现在,这位公爵千金取代了某位来自南方的富有贵族,住进了公馆里最大最舒适的房间。这里有明亮的灯光,松软的大床,精致的器具,和散发着淡淡木香的衣柜桌椅。
不过这些几乎代表了莫里斯城主最高诚意的装饰摆设并没有引起菲洛米娜的关注,她只是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专注地看着桌子上的几枚弩矢,不时地皱一下眉头。
“菲娜,还醒着吗?”
曼蒂轻柔地嗓音和敲门声一同响起,这是公爵千金的昵称,整个巡查队里有资格有胆量这么叫的只有她自己,不过只能在私人场合这么称呼,否则会被狠狠地瞪回去。
“进来吧,门没锁。”菲洛米娜从弩矢上收回目光,抬手揉了揉隐隐发痛的额角。她善于思考,乐于思考,却讨厌必须得一直进行下去的思考。
开门声轻响,曼蒂端着茶盘走了进来。
“还在想吗?”看着菲洛米娜疲倦的面容,曼蒂有些心疼。
“嗯。”菲洛米娜烦恼地点下头,问道:“你还记得今晚遇袭时的具体细节吗?”
“我…我记不清了……对不起。”这个问题令她感到羞愧,圆圆的脸蛋飞起两朵红云。她当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菲洛米娜拉着她躲起来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不要道歉,我不是在责怪你。”
菲洛米娜温柔地笑着,从窘迫地少女手里接过茶盘,优雅地为自己和曼蒂倒满两杯花茶。一股清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将公爵千金纷乱的思维轻轻抚平。
曼蒂这才放心地坐到桌子的另一边,看了看上面一根一根摆放整齐的弩矢,眨着眼睛问:“菲娜,你还是怀疑那只箭是瞄准讨厌鬼的吗?”
“嗯。”菲洛米娜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闭上眼睛回忆当时的情形,那只箭到底是射向谁的已经无从判断。她试过根据弩矢射入树身的角度来推测袭击者的位置,再通过三人当时所处的位置来反推弩矢的目标。她依稀记得亚修落后她们一步左右的距离,但是击发声响起时她和曼蒂瞬间被推了出去,事后想要准确的找到原来的位置几乎不可能了。
然而菲洛米娜还是无法停止思考,因为这一箭的目标到底是谁背后所代表的意义完全同。如果是射向亚修的,那几乎等于直接宣告他与这一连串事件有关,这也符合她的推测;如果是射向自己或者曼蒂的,就肯定跟两位伯爵的明争暗斗牵扯到了一起,想要理清事件的脉络会变得更加困难。
“如果是瞄准讨厌鬼的,他为什么要推开我们呢?”曼蒂问。
“幸好你是个巡查官,不是治安官。”菲洛米娜笑着摇摇头,说道:“当时天已经黑了,包括亚修,我们所有人都不可能只凭击发声判断出弩矢的目标,除非它真的射中了我们之中的谁。”
“这么说他是下意识地推开我们的?”曼蒂愣了愣,哼了一声说:“还知道保护我们,不算糟糕到骨子里。”
菲洛米娜看了少女一眼,叹口气:“你不了解他。那个人的下意识只为自己而存在,而且他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
“可是你们不是同学吗?救自己认识的人很自然啊。如果我知道那声音是有弩箭要射过来,肯定会替你挡下来的。”
想起自己当时的无能表现,曼蒂又陷入自责和懊悔之中。她本来只是个三流学院的毕业生,父亲是位还算富裕的小贵族,她一直以为今后的人生就是找位诚实可靠的丈夫继承家名,生儿育女,最后老死乡间。她不想过这种生活,但是她没有选择。如果不是来巡视领地的菲洛米娜回应了她竭尽全力地祈求,那么她的人生,她渴望去到外面世界的梦想将一起终结。她很感激菲洛米娜,她愿意为菲洛米娜奉上自己的一切,但是她今晚忽然发现,菲洛米娜或许会就这样死自己在眼前,而她什么都做不到,所以她也很感激亚修。
“所以我才说你不了解他。”菲洛米娜倍感无奈。单纯是种美好的特质,正是因为被这双好像永远不会侵染杂质的明亮眼眸触动了心中的向往,她才会把曼蒂留在身边。但她必须提醒曼蒂,不能对别人轻易付出信任,尤其是亚修。
“同伴之间的信任,同学之间的友谊,亲人之间的感情,这些美好而正面的东西亚修从未拥有过,他所做的每件事都隐藏着某种目的,包括和别人成为朋友。”
“菲娜,你是不是想多了?”曼蒂迟疑着,试着把脑中整理出的情报统合到一起,不太自信地说:“我们谁都不知道那支箭是射向谁的,那么如果他是你说的这种人,为什么还要推开我们,自己躲过去不就好了?而且多比纳家的事情要是真的和他有关,我们死了对他更有利啊。”
菲洛米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出神地转着手里的陶瓷茶杯,里面浅黄色的茶水轻轻荡漾,宛如她此刻的思绪。
片刻之后,菲洛米娜摇摇头。
“他一定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听到她像是自言自语的话,曼蒂疑惑地眨眨眼。
菲洛米娜把茶杯放回桌子上,美到令人目眩的端正面容上浮起一个小小的微笑,说道:“也许无论那一箭瞄准的是他还是我们,他都必须这么做。因为他不能死,也有不能让我们死的理由。”
曼蒂更听不懂了。
菲洛米娜起身离开椅子,小幅度地活动起微微有些酸痛的身体。今天一天实在是太累了,无论是身体还是思维,又或者是心。特别是从劳尔家回来之后,小丽莎那仿佛是在向她祈求着什么的悲伤眼神令她几度无法思考,连公馆费尽心思为他们准备的精美食物都没吃出味道来。
“曼蒂,明天下午我们去一趟城主府。”
“咦?啊,好的。明天早上我会派人过去,请莫里斯伯爵空出时间。”
曼蒂觉得自己好像想通了什么,细细思考,又好像什么都没想通。不过她没有发问,菲洛米娜不会出错,她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公爵千金隔壁的房间中,亚修正舒服地泡着澡。温热的清水包裹着身体,积累了一天一夜的疲劳缓缓从毛孔中释放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难以抵抗的倦怠感。现在,他的身心同时渴望一场酣畅的睡眠。
离开王都之后,亚修几乎快忘了泡澡是什么滋味。当然,多比纳宅邸也是有浴室的,而且比这里更宽大,更舒适,更奢侈,但那是为布金夫妇和他们的客人准备的,宅邸里的佣人和护卫如果想清洗身体,只能打一盆冰凉的井水找个没人的地方慢慢擦拭。
亚修进过里面一次,不是去打扫,也不是去泡澡,而是去为芙劳夫人擦背的。那时布金理所当然的不在家,要不是丹尼碰巧被切斯特的睡前故事吓得尿了裤子,芙劳夫人的寂寞情怀那晚就能得到温暖了。
想到芙劳,亚修心里泛起一点难言的古怪情绪,忍不住叹了口气。
芙劳是个漂亮的女人,有魅力的女人,能让男人着迷的女人。但她不是个好女人,也不是个好妻子,更不是个好母亲。当然,布金也不是个好丈夫,丹尼大概也不是个好儿子。比如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着身体让一个年轻男人为她擦背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居然不是开口怒骂,而是两眼放光地期待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人一旦静下来就容易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尤其是解手和泡澡时。亚修也不例外,劳尔、小丽莎、菲洛米娜、布金、芙劳、费尔曼,甚至是莫里斯城主和素未谋面的内文伯爵,一个个名字一张张面孔,飞快地从脑海中掠过,一时间竟有点无所适从。
浴缸里的水慢慢失去温度,亚修贪恋地把身体向下沉去,晃动起的水纹扭曲了他结实匀称的身体,也让他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疤显得更加狰狞恐怖,宛如一只只大小形状皆有不同的爬虫争相蠕动。
这些伤痕是格拉多斯大公送给他的礼物,其中也有几道剑伤是公爵千金的手笔。
但是亚修并不恨他们,每次看到这些伤痕时反而会得意地轻笑出声,这是他一生中做出的最轰动最令他自豪的壮举。而这个让他彻底断送前程,甚至连命都差点被人收走的伟大壮举,起因就只是一个时有发生的小矛盾。
当时的他因为偏激的个性和更偏激的观点与一本正经的公爵千金水火不容,两人不说话就算了,一旦开口总会演变成冷嘲热讽,经常从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引出各种论调,争得难解难分。
那次是两人争辩得最激烈的一次,犀利的话语像是不断交织的枪剑,你来我往一瞬不停,争论了足有两刻钟,依然像往常一样谁也无法令对方屈服。最后,亚修干脆顺着火气提出了决斗。而无论多么生气都能保持克制的公爵千金也气到忘了底限,积压已久的怒火像是被人泼了油一样,瞬间烧上脸畔眉梢。
之后在学院所有师生的惊诧目光中,两人站到了竞技场中央,彼此手持利剑,发下庄重的誓言。
亚修对自己的搏斗技巧很有信心,那是他在贫民窟生活时和各种各样的流氓无赖强盗小偷一拳一脚一刀一剑实打实地领悟出来的。但是公爵千金还是让他吃了一惊,她的剑技就像她的人一样华丽优雅,更像她的性格一样锋锐强烈。那柄窄剑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灵动迅捷,时不时地在他身上刻下痕迹。
他只能退,不断地退,狼狈地退,就跟他至今为止的人生一样,在菲洛米娜的光芒下显得污秽而缈小。
那时他突然醒悟,为什么自己总是要挑衅菲洛米娜,总是要跟她辩个是非黑白。
迅疾的剑光再次掠过他的身体,带起一抹血花,但是他感觉不到痛。他躲不过,也忘了怎么去躲。
那一瞬间,他的眼睛看到的不是剑,而是公爵千金带着失望和怒意的脸。然后他终于明白了,此刻的菲洛米娜正是他的憧憬,是他梦想中的自己。
这份耀眼的身姿拥有他渴望的一切,聪慧,善良,正直,勇敢,端庄。这些是他永远无法拥有的品质,所以他只是在嫉妒,像一条生活在阴暗角落里的野狗一样,怨毒地诅咒着光明。
狭窄尖锐的剑锋又一次刺来的时候,他突然大吼一声,带着不甘和自厌把身体迎了上去。菲洛米娜惊呆了,手里的剑下意识地往回缩。亚修却笑了,他使尽全力往前扑去,剑刃从侧腹刺入透体而出的瞬间,他把菲洛米娜压在了身下。
亚修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什么表情,当他把狠狠砸下的拳头停在菲洛米娜娇俏挺直的鼻子上时,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愕、愤怒、屈辱、和懊悔。
“这是决斗,不是较量。”
亚修轻轻锤了下公爵千金的鼻尖,吃力地站起身。他的侧腹还插着那把窄剑,但他根本没想过要把它**,也并不觉得那有多痛。心里有个莫明地声音呢喃着催促着,促使他高举双臂,发出一声畅快地嘶吼。
没有人为他鼓掌喝彩,所有人都希望他就这样死去或者消失。他看见的只有一张张或是不屑鄙视、或是冰冷漠然的脸孔。不过他本来就不在乎这些,那时他只能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满足,还有无与伦比的清爽。沉淀在心底深处的阴暗郁结被几乎要了他命的一剑刺破了,随着从各处伤口渗出的血液散出体外,飞散消失。
亚修一直很感谢菲洛米娜能陪他闹上一场,如果不是后来被几个人抓到暗室里折磨了整整一周,他发誓今后会对公爵千金好一点,至少会尽量装作看不见她。
事实上他也真的很久没见过菲洛米娜了,但他知道总有一天两人会再度相遇,然后像从前一样站在各自不同的立场上展开新的交锋。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巧,这么让他头疼。
轻抚着左腹一处细小的疤痕,亚修缓缓地呼出口气。这处伤是他的勋章,是他重生的起点,也是公爵千金败北的印记。
菲洛米娜,你又要输了。
亚修轻轻一笑,将纷乱的思绪逐出脑海,起身爬出了浴缸。
浴室的墙壁上挂着面铜镜,镜面打磨的如同月光下的平静水面般细腻。亚修经过时愣了愣,随即厌恶地皱起眉。
实在是太像了,和他最憎恨的那张脸。
“总有一天要杀了你。”
静静地凝视片刻,亚修缓慢而执着地探出食指,用力抵住镜中人的额头,发出一声阴沉恶毒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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