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文治再次来到朱婷玥的房间前的时候，他这一次又花了五分钟左右的青春去敲门。
等他在考虑要不要花“第六分钟”的时候，背后传来一阵“嘻嘻嘻”的笑声——朱婷玥正穿着宽大的T恤在后面吐舌头。
“晚上好哦，笨蛋阿文。嘿嘿。”
“你干嘛啦！早上来找你你也不应一下。”
“那是因为我在睡觉！我昨天一晚上没睡着。”
“好有缘啊，我也是耶。”
“哼。那一定是孽缘！阿文，快来。”朱婷玥说着爬上了走廊的窗台，“快点上来！”
“喂，很危险吧！”
虽然嘴里这么说着，但苏文治还是爬了上去。他小心翼翼地跟在朱婷玥后面，钻过房顶的太阳能热水器和卫星锅，最后坐在朱婷玥身边的平台上。
尽管此时已经是漆黑一片的晚上，但平台被旁边路灯照亮，还是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上面十分干净、没什么灰尘。
这应该是麻烦鬼经常来的场所吧。
苏文治把手上装满美食的塑料袋放在了两人之间——好像从袋子里飘出了一股酱汁的味道。不会哪里弄破了吧！
他蹲下来，坐在了朱婷玥身边：“干嘛不去你房里？”
“你觉得女生的房间能随便进的吗？”朱婷玥扬了下眉头。
“我可没把你当女的……痛！哎！”
苏文治的胳膊被对方按顺时针方向拧了一把。
“阿文……”朱婷玥把双手撑在背后，轻轻喊了声。
“你又要干嘛？”
对方抬起头望着夜空。
她停了一会，然后说道：“我之前是骗你的。其实……早上我不在家里。”
“喔，那你跑去哪里了？”
“要你管咧！”
这个人到底想说什么啊……苏文治看着朱婷玥把她的视线从夜空转到了塑料袋上。
“好香啊，你带了什么好吃的？”朱婷玥说着用脚把塑料袋拨到自己面前，然后把头埋进袋子里开始翻，“怎么都是油乎乎的肉肉！”
“呃……你就不能淑女一点吗——肉肉什么的……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跟我抢鸡腿……喂喂！”
“果然有两个大鸡腿！”
朱婷玥一手握着一个鸡腿，然后把脑袋从塑料袋里缩了回来。
“给我留……唉，算了。话说你不是刚才明明还在抱怨‘油乎乎’什么的嘛？”
“因为晚上吃油油的东西会长胖。”
真是口是心非呐。
“而且我又饿了。”她说完又啃了一口。
距离晚饭吃完才过了多久啊！
苏文治把视线从鸡腿转到了天上。
夜空和昨天一模一样，到处都是星星，一闪一闪的。
周围除了吃东西的声音，还有不知道哪里传来了虫鸣声。他顺势向后仰倒，双手枕着头，躺在了平台上。
感觉麻烦鬼又恢复到了平常的样子呢。“李老师之死”对她的影响应该不那么严重了吧……
“啊——啊哈”。
他打了个哈欠。
“阿文。”
苏文治感觉裤腿被人拍了下。
“喂！很脏哇！”他立即弹了起来——果然！裤子上留下了她的“爪印”。
不过朱婷玥丝毫没有介意对方的不满：“昨天问你的问题……我想好了哦。”
“什么问题啊？”
“我想离开镇子。但是我还是希望镇子留下来……我听说了，明天省里的大人物要来视察。”朱婷玥把吃剩的骨头放进塑料袋里，继而转头用难得一见的认真表情看着他说，“我不喜欢这个镇子，但是我不希望它就这么消失了。”
“真是矛盾的心理呢……可以跟我讲一讲吗？”
“嗯。我想离开，是因为这个镇子值得我留恋的人不在了啊……”
是啊，她最喜欢的李老师已经不在了。
不过——
她会说出这种话……难道和她的家人有什么矛盾么？
“喂！你觉得荣幸吗？”
“咦？什么荣幸？为什么要扯到我——话说，你思维跳得好快啊……干嘛啦！”
他刚问完就被朱婷玥使劲踢了一脚。
“我不想理你这个大笨蛋了。”
“喂喂！”
朱婷玥没有理他。她望着天空沉默了好一会，然后小声说道：“笨蛋阿文，你有没有这种感觉……等你对这个镇子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时候，似乎一切都是触手可及的感觉？然后……嗯，就是无论你去哪里，都会觉得自己依然是镇子的一部分？会有这种感觉是不是很奇怪呐？就算你明明不喜欢这个镇子的……但是如果哪天它不见了的话，你还是会觉得很悲伤、很失落呐？”
“……不，并不奇怪哟……我有过的。”苏文治摇了摇头，回答道，“那叫乡愁。”他也追随着她的视线望向夜空。
“要早点习惯呐。”
“嗯。”
对方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不过——你为什么不会喜欢这个镇子呢？”
“回来再说啦。”她站了起来，“我去把好吃的放进冰箱里面，等我一会哦。”
“好。”
苏文治注视着她翻下屋顶后重新躺了下去。
那家伙的想法简直和星空一样——虽然抬头就能看到，但肯定是猜不透的呐！
“才两分钟你就睡着了！阿文你是爱睡猪吗？”
苏文治被朱婷玥用“打脸”的方式吵醒。
“抱、抱歉。”
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正往鼻孔里塞——
“啊！谢谢你。”他赶紧接过眼前的冰棍，“今天在外面忙了一天，稍微有点累了。”
“唔。狐……嗯，诗诗姐跟我说了。辛苦你啦，跑到那么远的县里。”朱婷玥小口**着自己手上的冰棍。
“咦？你居然会主动找诗诗姐？”
苏文治拆开冰棍的包装，舔了一口——是红豆味的。
“才不是啦！是她跟我打电话的……要不是她跟我谈了一下午的心，这辈子都不会见你这个大笨蛋啦！”
虽然很不甘心一直在被骂“大笨蛋”，但是一想到“最终BOSS”居然成了友军，苏文治轻轻还是舒了一口气。
“你没事就好。”
“哼哼！你今天在县里有什么发现？”
“你猜猜！”
“快说！”朱婷玥又踢了他一脚。
“痛——我啊，可是找到了地震的记录哟。”
“地震？”朱婷玥歪了歪头。
“嗯！就是地震哟。在1727年的时候，川东发生了一场大地震的，然后波及到了泯尾镇这边的哦！”苏文治越说越兴奋，“这样就可以解释地道坍塌的时间了！然后就能推导出好多东西呐！而且、而且，我还有一个大发现……呃。”
他突然停住。
大发现是关于租赁风镐的事哇！
就这么讲出来，好像会提到敏感词“李老师”了耶！
怎么办、怎么办……
“什么什么？”朱婷玥睁大眼睛问。
“呃……呃……突然一下忘了。”
苏文治装模作样的使劲挠后脖子。
“哈？才十几岁就得了老年痴呆，真是可怜啊！”对方一脸“怜悯”的同情表情。
“嘿、嘿嘿……想起来再告诉你。”他继续装傻，“说起来，我今天碰到你同学了呢。”
“同学？在县里吗？”
“对啊。听他说你还是校花呢。啧啧，真是想不到……”
“那是假的。”
苏文治感觉朱婷玥的语气有点消沉。
“什么假的？同学吗？”苏文治故意用惊讶的腔调开玩笑，“总不会县一中是个假学校的吧？”
“你是不是傻哇！我是说，校花什么的形象……那是假的。”
“如果校花也能随便假装一下就能当上，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是非常厉害的呢。”
“苏文治！每次我想跟你认真说话的时候，你总是油嘴滑舌、一副爱耍小聪明的样子！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子了啊？明明小时候只会跟在我屁股后面求饶。很差劲哇！”朱婷玥嚷嚷着，明显已经很生气了的样子。
“抱歉。”
苏文治把吃完的冰棍棒子放在一边，然后正襟危坐，稍微端正了一下态度。
“你是不是有的时候觉得我很烦？说实话！”
“嗯。是的。”
“可是……假如我用一副讨人喜欢的乖宝宝样子跟你讲话，你觉得那还是我嘛？”
“是。”
“为什么呢？为什么阿文觉得那也是我？”
朱婷玥用双手抱住膝盖，小声地问。
“嗯……”苏文治考虑了一下，“因为你之所以是朱婷玥，并不是因为一些表面的东西。怎么说呢，反正我觉得，人总是会多少发生一些变化的，但是总有些内在的东西是不会变的。”
“……比如？”
“你的好胜心？也不是……感觉你是那种有什么目标就一定会下定决定去实现的——不，也不完全是那个……我感觉……就像是那种跑步的时候会跑在别人前面、但是过一会却会停下来等同伴的那种人吧——与其说是希望成为焦点，不如说是更害怕寂寞吧。”
“唔。”
“喂，我说的是不是呀？”
“鬼才晓得啊……阿文，你说，假如我也用那种假惺惺的样子跟你说话，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恶心、很虚伪？说实话！”
“也许会吧。但如果你必须那么做的话，我也是会理解的。因为人类本来就是一种活着活着便会突然开始通过伪装的手段来保护自己的生物嘛。”
“谢谢。阿文果然就是阿文呐。”
朱婷玥皱着眉头“消化”了一会，终于露出了笑容。
“你到底怎么了？突然问这些哲学问题？”
“因为、因为……因为……因为李老师……”
朱婷玥的笑脸“嗖”地一下变成了哭脸。
“哎、哎！你怎么啦！”苏文治又开始手忙脚乱。
朱婷玥一边小声哭着，一边摘下眼镜、用胳膊擦泪：“呜……嗯……咳咳，好了，没事了……阿文你慌慌张张的样子好傻哦！”
尽管她嘴上这么说，但苏文治看得出来，她还紧握着拳头，似乎仍在强忍住哭意。
“李老师，他生……生前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苏文治一边发出“嗯嗯”的声音一边轻轻抚顺朱婷玥的头发。
“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我特别烦？”
“说实话是没错啦。”
“其实……其实我也不想那样。可是……”
“好啦好啦，我知道呢。其实我一开始就猜到原因了哟。”
“你这个大笨蛋居然也能猜得到？”
“别挖苦我了嘛。听说说得对不对嘛。”
苏文治停顿了一会后，开始他的推理：“在小时候，你突然要面对有个弟弟的情况，当最想要的就是从父母那里多得到一些关注了吧？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调皮捣乱的吧？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会突然盯上我——啊啊！这一下揪得很疼哇！”
苏文治使劲揉了揉胳膊。
“嘻嘻，说得很对。那是奖励你的。”
“这种奖励我才不要呐！”
“快快快，阿文快继续！”朱婷玥又用脚拨了一下苏文治小腿。
“嗯……反正你后来肯定假装改邪归正了，然后在家里一副样子，但是在我旁边又是另一幅样子。估计就是看上了我好欺负这一点吧。我猜得对吗？”
“呜嗯。”
朱婷玥把脸埋进了双膝之间，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
“阿文，”过了一会，她终于抬起头，“其实我不喜欢家里人。我感觉他们永远都是围着弟弟团团转的。总是觉得我好像就是多余的……哈哈，不过也没什么奇怪的，我本来就不被当做是家里的人嘛，我总是要嫁出去的嘛……重男轻女什么的……哈哈。”
朱婷玥又自嘲地笑了笑：“可是……阿文你留下了我一个人……你跑到大城市去了……”
“嗯。是啊。我到大城市里去了……”
苏文治接过了话头，但却发现无话可说。
他很容易联想到自那以后，朱婷玥是如何和那些“替代品”相处的样子——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替代品”吧。他一边在朱婷玥头顶上顺毛一边思考着。
又过了一会后，他继续说道：“我能理解呀。你是害怕寂寞才会希望得到关注，但是却不知道怎么做才正确。对吧？”
“……”朱婷玥喃喃自语，并没有回应他，“再后来……我就碰到了李老师。他是第一个……让我知道了自己‘存在’的……”
“是呢。我看得出来呢，他一定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人物。”
苏文治稍加思索便理清了因果。
在她的心目中，李老师也许已经不是什么历史老师或者知心大哥哥，反而更像是……没错，比起“男朋友”，更像是守护朱婷玥成长的“父亲”角色。
她一定是经过了李老师的一番指点，最后通过出色的表现来获取大家的关注。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正因为太受瞩目，反而只能借着隐藏“真实的自我”来保护自己。他自己眼里那个任性、好吃、比起语言更喜欢用“踹人”来“交流”的人是朱婷玥；农机店的男生眼里那个俏皮可爱、品学兼优的“校花”也是朱婷玥——人类果然是种十分复杂的存在嘛。
不过说起来，伪装太久也是很累的吧——所以李老师到最后又兼任了她的心理老师，听她吐露真心的吧。
“最后你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吧。”苏文治总结道。
对了对了——他再仔细想了下。
李老师似乎有点可怜呢，身为被麻烦鬼选中的男人……
真不晓得他这么做是自愿还是被迫的呐……
苏文治不知不觉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啦。打起精神来吧！”
“嗯！”朱婷玥点了点头，然后红着脸问道，“可是……阿文阿文，我以后可以天天跟你打电话吗？我想……”
“没问题哟！”苏文治立刻同意了。
“谢、谢谢你……”
她的脑袋轻轻靠在了他的胳膊上。
苏文治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只限晚上八点至十点哦。”
“咦？为什么呐？”朱婷玥侧头看着他问道。
“因为啊，我要是没说清楚，万一哪一回第二天要考试，结果你凌晨两三点被尿憋醒了，然后专门打电话来吵我，弄得我考试没考好，那我岂不是……噗呕！”
朱婷玥的眼睛越睁越大。最后她一拳打在苏文治脸上，站起来生气地大吼：“别说了！阿文最白痴了！”
“痛——搞什么莫名其妙的啊！”苏文治抚摸着脸颊，“干嘛突然发火？”
下手真重！
都感觉脸好像有点肿了！
“说你是笨蛋你就是！”
朱婷玥紧紧地鼓着腮帮，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我错了还不行吗。”
苏文治举起双手，摆出投降的姿势。
“哼。”
朱婷玥又坐了回去，转过头不理他。
“麻烦鬼真是小心眼诶，明明我说得都是实话好不好。”苏文治只敢在心里念叨。
过了一会，苏文治终于忍不住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
“呐呐，我之前不是说了今天有什么发现吗……关于李老师的哦，要听吗？”
“嗯。”朱婷玥没有看他，只是把搁在双膝上的脑袋点了几下。
“其实李老师原名叫孙梓凯哦。”
苏文治神采奕奕地开始讲述早上的调查经过，可是等他讲完转头一看，朱婷玥还在那里发呆，根本都没有正眼看他。
“喂！”苏文治戳了下朱婷玥肩膀，“你又在想什么少女小心思啊？明明我讲地那么精彩。”
“才没有呢。我……我只是在回忆。”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小声的自言自语，“其实我也有在想呢，我刚念初中的时候明明成绩特别差，又不爱学习，跟别的那种不良学生没什么区别，可是为什么李老师会特别照顾我呢？我当初明明做了那么多让他操心的事。而且他都不是我的班主任。我这种人根本不值得……”
“谁知道哇。也许他有恋童癖或者就是你亲……”
“找死啊！”
朱婷玥像炸毛的猫一样跳了起来——
“痛痛痛！别踢了、别踢了！我错了！”苏文治一边躲开对方攻击一边大喊。
“笨蛋阿文！你敢再说一句李老师坏话试试看！”
“你能恢复活力真是太好……喂住手啊！要、要掉下去了！摔死了！”
“阿文！你——为什么——这——么——蠢——哇！”
“诶？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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