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七月十九日,格林尼治时间凌晨零时二十二分。
西印度洋海域,机密坐标。
“大体的情报我已经通过回线了解了。远道而来,幸苦了。”
客气的说辞并不能起到缓解疲劳的功效。办公室内只亮着一盏台灯。随着轮机的震动,昏暗的光圈在面前的纸堆上微微地颤抖着。
“参谋次官阁下,‘海盗旗中队’索姆·麦克米兰上尉,凯尼斯·谢林格中尉向你报到。”
瘦长的身影从一大堆的卷宗中缓缓升起,用力将桌面上的文件扫到一边,勉强在拥挤的桦木桌面上腾出能够接纳新文件的空间。
“就放在这里吧。”
铅合金制的公文箱被放在了桌子上。索姆向着面前的长官伸手。金斯特·杰利尔德接过他递来的钥匙,同时从抽屉里拿出另一把,迅速地打开了箱子。
《回忆,梦境,反思》卡尔·古斯塔夫·荣格。
“是这个吗……”
“如果你信得过他的话。”
参谋次官双手捧着公文箱里的书,坐回自己的扶手椅。他翻动着书页,急促地冷哼了一声。
“不习惯背叛的感觉?”
“恕我直言,该留个心眼的是阁下才对。我只是个送快递的。这不是我们的本职工作……”
杰利尔德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话。
他合起手中的书。
“那么,从现在起你该学着去习惯这种感觉。你们得明白这一点。参谋本部……不,我对你们期予厚望是有原因的。情况是会改变的。不能适应就只能被淘汰。”
“是。我完全明白,阁下。”
“不,你不明白。你要知道并不是我在胁迫你们什么。情况紧急,状态今非昔比。更何况他……我这也是迫不得已的选项……再说所谓的调查就是这样,即使能够提出猜想,也要想尽一切办法去证实才对……”
“说实话,我也不能确定他找到的是真正的‘名册’……他是‘M’的后继者,而且牵涉到和参谋本部无关的行动,我不得不采取这种方式,来保证我们能够得到和他同样的情报,不至于被他们的行动完全架空。”
参谋次官的光学义眼投来的目光让凯尼斯浑身一颤。
“而且,亚雷克斯是个优秀的驾驶员。战斗中的牺牲在所难免,但我想你们不会允许他白白地浪费自己的生命。”
在达喀尔死去的战友容貌浮现在眼前,索姆低下头,狠狠地握紧了双拳。
“是……不过,恕我冒昧提出这样的请求。请告诉我‘名册’和达喀尔袭击幕后袭击者的关系,阁下。”
他抬起头,直视着办公桌另一端参谋次官的义眼。
“即使在没有权限的情况下?你们有这个准备吗?”
“是的。”
“你们会为此支付代价的。听说过‘种子’的传言吗?”
“他的确说过到斯堪的纳维亚王国的任务是寻找与其有关的情报,只不过……”
“之后发生的一切我都从你们的报告中了解到了。不过你不想知道这是什么的种子吗?”
“我……不知道,阁下。我愿闻其详。”
“名册的背后是‘生命之树’的种子。究竟是谁想要偷食它,你们不感兴趣吗……”
话音落定,他陷入了沉默。将手中的书放在桌上,杰利尔德示意他们离开房间。
“足够了。你们知道得足够多了。设计情报的权限并不是没有价值的举措。你们会明白这一切的......很快就会明白。在这之前先去睡一觉吧。等待着我们的工作有很多。”
谈话到此为止。
天亮之前,他们将离开这艘船,奔赴亚丁宇宙港。
在关上房门的一瞬间,索姆隐约窥见参谋次官隐没在灯光背后浮现的笑容。
II.
七月十九日,大西洋联邦标准时间五时三十五分,空军二号,机密坐标。
“…和记者会上表达的一样。东亚共和国对联合国安理会第0611决议投了弃权票。此外还得加上PLANT和奥布的两张弃权票。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如果还想试一下,就用特殊情况管理权限,趁着人还没全离开召开各国国防部长级的联席会议再做讨论。我个人是不支持这样的做法的,而且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五角大楼的大多数人和我抱着同样的看法。那就是东亚共和国的态度并不会因更多的会议而改变…”
机舱角落,深陷在沙发里的上校军官停下握着钢笔的左手,缓缓地抬起头。坐在他对面的中将停止阅读这封来自陆军情报局的信件,放下了手中的写字板。
这位军官扫视了一眼沉默中的贵宾室,随后将面容再度浸没在昏暗的阴影之中。
“情况一如记者会所言,再花更多的时间在更多的会议上是无意义的,上海合作组织也是这样表示的。是吗,林?”
放置在会议桌一角的传录机亮起了绿灯。熟悉的滴答声持续了几秒,从里面传出没有起伏的电子合成音。
“是的。”
“这算是有条件的否决了我们的提议吗?”柯林斯中将把合金制的烟斗尾从嘴唇之间抽出放在桌上。
燃尽的空烟斗微微地随着涡轮发动机从地板传来的轰响振动。
“否决或是赞成轮不到我们来发言。就对联合国提议的立场而言,作为一个区域组织,我们对于共和国单独一国政府的决定有何态度这一点无从奉告。”
电子音停了一下,“至于替代协议的最终结果,其决定权也在上合组织安全议会下周召开的外长级会议手上,不是我一个人一句话就能插手其中的。”
“那作为个人的意见呢?”
“看看三天前针对富士山社的恐怖袭击就明白了。”
听到这话,柯林斯立刻挑起了一侧的眉毛。他站起身,把烟斗托在手上,在机舱里踱起步子。
“这你可吓到我们所有人了,有这么一回事?”
“曾经算是半公开的机密吧。”
从阴影里传来上校一声短暂的冷笑。这声音让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立刻转头望向他。上校礼貌地做了个手势。
“请不要被我打扰,将军阁下。”
“事情应该被很完美地解决了,我该这么推测吗?”
“你在询问我的个人意见。这没有任何问题。这件事很好地解释了共和国对于联合国0611决议的立场。”
“我明白了。”
“上合安全组织不会纵容任何形式的恐怖主义和极端主义。就这一点来讲,我们对事件的看法和态度同贵国政府是一致的。我能如此保证。目前亚洲地区对反恐形势依然严峻,这是显而易见的。换句话说,在合作打击地区恐怖势力的行动中,我们的目标是高度一致的。”
“上合组织不会反对联合反恐行动。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我们反对一切支持恐怖势力的行为。就这一点来看,我的回答是有条件的‘是’。我个人更希望动用武力的提议要谨慎对待,而不要被大众所左右。做聪明的决定——这是所有区域安全组织的领导者都乐于看到的选择。我的朋友。”
“非常感谢你的宝贵建议,林。” 停顿一秒后,阿诺德·柯林斯中将伸出手,熄灭了电话上不断闪光的通话按钮。房间陷入了数秒完全的寂静。
“经过上合组织的特殊线路传达。再经由G2的超驰装置保护……”柯林斯中将回到桌子一侧的椅子上。“林最近连回线都不信任。”
“他很谨慎,况且他有理由这么干。现在很少能遇到这样认真保守的人了。”
声音从桌子对面,灯光昏暗的影子里传来。上校放下了手中的笔记,把钢笔塞进胸前的口袋。向后仰靠在沙发上。“你大概以为刚才我是在嘲笑三军情报局吧?将军阁下?”
“我不是贝克特拉那种敏感的人。而且我也很清楚你不会这么干。”柯林斯往烟斗里耐心地填着烟丝。“不过,林居然会称这件事为半公开的机密?”
“他在暗示有人知道这件事。”
“这个人甚至透过上合组织严密的保护打听到了这件事?”
“总会有办法得到信息的,关键不在于手段,而在于是谁得到了信息。诸位——”
上校再次抬起头,挨个审视了一下围绕着会客厅中心椭圆会议桌的几位情报局高管,“渗透的手段有很多,可监视的空间也很大。林的意思是,他们知道泄密者的存在,但是泄密这件事情处理起来却意外地很棘手,他的提示应该很明确了。”
一位兰利的分析员点了点头,把钢笔放进了胸前的口袋。他折好面前的便签纸,把它们推到了一边。
他和另外几位官员迅速地交换了眼神,转移了话题。
“东亚共和国只是投了弃权票。没有和预计的一样直接否定我们的提议。”
“我想这很好理解。哦,中将阁下。以参谋长联席会议的角度来看,能不能和情报部门的官员分享来自战略部门的见解呢?”
“他们至少给了我们一个台阶下。”
柯林斯从口袋里摸出火柴,点燃了烟斗。“如果继续讨论的话,就意味着要重启八三年之后追加的《轨道主权协议》和《轨道战略武器削减协议》的第二轮谈判。月球来的客人可不是空着手。关于这一点,我想在作为内阁工作的诸位,你们都很清楚。情报局也不可能听不到风声。我们都不认为他们的抗议是在虚张声势。”
他停了下来。仔细观察着机舱里与会者的反应。然后,他吸了一口金属烟斗里烟草燃烧后温热的烟雾,继续说道。
“上合组织的林是在为各方面,无意识之中帮我们争取了时间。拉格朗日一点出了事,可联合国的舰队也不是一夜之间就能集结完毕。这是句大实话,参联会的回答相当明确,这不可能。我们都清楚,再清楚不过。他们的态度很鲜明,立场也很明确。上合安全组织在给急躁的世界安保条约组织施压,而我才不上他的当。参谋长联席会议是这么和总统夫人强调的,我不介意再强调一遍。”
“有人知道富士山社被袭击的事件吗?”上校接过柯林斯的话,向会议室里的所有人提问。
沉默。过了几十秒,陆军部的一位官员才不情愿地摘下眼镜,向后仰躺在座位上,凝视着绣着联邦国徽的天花板。然后他转过头,干咳了一声。
“情报没有确认过。所以我们……”
“没有跟谁确认过?麦兹特林先生,陆军情报局不可能没有收到一点传闻,除非上合安全组织的安保工作真的做得那么出色。概率上讲,这不可能。”
被称作麦兹特林的中年人嘴角抽搐了一下,他使劲把面前的一堆文件扫开,从中取出一片白色的信封,把它扔到背后的阴影之中。
“这封信从没寄出过。你知道为什么。”
“哦?”
“我们要防御情报的纵深扩散。”坐在他旁边的一位官员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切都按照规矩来做。”
“陆军的规矩,是吗?你们从来没有把兰利的高级同僚放在眼里?”上校的声音有着隐忍的不满。房间里的人听到了他拆信封的声音。“我相信坐你对面的中情局官员很有话说。请说出来,探员先生。”
“恕我直言,中央情报局从未得知这份情报的存在。我……”
“兰利的人总有个缺点。”拆信封的声音停止了。上校沉默了一会,低声说道。
“你们非把什么东西都揉碎了,分析完毕之后才放到桌子上,在这之前你们甚至不把分析完的情报当作情报看待。上帝啊,有些时候当你们结束一项分析的时候,事情已经发展到新的阶段了。你们不能总让内阁吃你们的呕吐物。”
“你这话说得有点过分了,上校。”说话的是个将官,他恼怒地拍了拍桌子。“我请你收回对情报部门工作的侮辱。”
“我对伤害你们感情的事情感到很抱歉。但我不会收回我对中央情报局的评价。将军阁下。我不会收回评价的原因是因为这一次——至少这一次,你们这样的做法出了问题。很大的问题,严重到你们都意识不到。”
他微微地摇了摇头。“就这个该死的词语来说吧。情报…纵深扩散的防御?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是个什么玩意。我孤陋寡闻,所以你们谁来给我上一课,不然我很难参与你们的讨论。”
麦兹特林点了点头,他看了对面兰利的分析官一眼,随后转过身子。
“你知道我们从不同来源获得信息。”
“不错,接着说下去。”
“不同的来源,有些甚至是隐秘的来源。”麦兹特林用袖口揩去额角的汗水,并小心地斟词酌句。
“甚至是来自罪犯、敌人和背叛者的证言。你能明白这……”
“我能明白。这很正常。我很敬佩情报部门广采众长的能力,一直都很敬佩。”
“这就带来一个问题。”陆军情报局的麦兹特林说,“我们得保护这些隐秘的,非正式的情报来源。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的情报网络有如此威力。我们有很大的网络深入敌方的腹地。他们有些背叛了自己的国家,有些是身负重罪的潜逃犯人,有些是敌人之中的异见人士,也有一些是贪婪的情报交易者。我们有能力把他们整合在一起,靠的就是这个——防范情报的纵深扩散。”
“这意味着?”
“意味着我们将不能冒着情报来源暴露的风险去交叉考证这些来源的消息。”麦兹特林反转过身,紧盯着兰利的分析官。
“兰利不会不知道知道这种事情,我敢说他们也有陆军部没有听说过的猛料在手上。”
“你给我消停点吧!中央情报局从没给下过这么危险的任务。这太疯狂了。你们贿赂、策反、渗透的强度连中情局都感到吃惊。你们不能这么干…除非你们还在进行那个计划。”
“好,停一停。”上校插话道。“这么说,你们通过私有,不,是私占,甚至是私吞资料的方式,避开其他,海军、空军、海军陆战队等三军情报机构,和国家情报局——也就是中情局、联调局和国土安全局三局也脱离联系,独自——”
他加重了语气,“独自进行自己的调查,有自己的情报金库?”
“我们不能进行不同讯息之间的交叉对比。这是保证特种情报来源和安全的基本条件。各个情报部门机构内都有自己的情报金库,这保证了他们可以相互在更高层面上互相补充。如果必要的话。”麦兹特林朝着身旁的几位三军内部官员点了点头。
“在此之前,我们用这样的方式维持着深度的情报网络。”
“我理解了。很充分的理由。你们只是在保护情报来源。”上校说,“现在谁来跟我讲讲那个什么计划?”
“这个……”麦兹特林和兰利的情报官不约而同地闭上嘴,他们四目相对地沉默了几秒,最后,还是麦兹特林先开了口。
“这是……”
“哦,这不是陆军部的主意。这是那些疯子们的主意——”兰利的情报官突然打断了刚要开口的麦兹特林。
“这是‘永久落日行动’的遗产。”
“我听说过这个行动。实际上还参与了。”上校隐没在黑暗中的面容看不清表情。
“很古老的行动了,但我从没听说过什么计划。请你们好好提醒一下我。”
“你知道,为了这个行动,三角洲一号内部向东欧和东亚的情报部门运送了人员,往各个地方都运送了人员。这是史上最大的情报交换行动。也是最机密的。我们……承受了相当程度的损失。有很多人叛变了,为他们工作,因为他们不知道,根本不知道自己被送过去的目的。这是计划的一环。老实说,太可怕了。”
“人员?”上校的声音提高了。
“各种人员。情报、外交、工程——包括从事最机密工程的工程师。他们之中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自己的使命。其他的人都是掩护。这是巨大的牺牲。”
“使命?”
“这是一起反渗透行动,通过我们渗透他们最机密情报的方式。”
“我们渗透他们?”上校说,“真不可思议。”
“这被称为主动反击。”麦兹特林插话道,“我们学习他们的渗透方式,学习情报交换的模式,以获得……”
“够了,我明白了,那么…”
“这意味着,在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暗网里,还存在着大量双重间谍。九年过去了,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因此叛变——”
“我知道你们在同时追捕自己送出的人。我明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这能解释很多事情。”
上校颔首并抬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但这事情到此为止。这对我们相当不利。至于为什么,你们有所感受,但我不能说。你们也一样,刚才的话我就当没听见,你们也一个字都不准吐出去。因为我们很不幸地中了遗产的诅咒。不过,我们总有办法破除这个诅咒,但在此之前,你们必须互相共享情报——当然,在三角洲一号内部。”
“可是……”
“哪怕行使特一级命令的特权都要让这种无意义的牺牲停止。不要就这种错误再做进一步的争论了。”
说完,上校从信封里取出信件,快速地读了一遍。然后他把资料递给对面的柯林斯中将。中将看了一会,随后站起身,把信纸递给中央情报局的几位官员。几分钟之后,麦兹特林从桌子上收回了它。
“都看完了?”
“是个诱饵计划。”兰利的分析员扯了一下领口。空调打得很足,但是他依然感到闷热。“富士山社放出了拥有新型MS的消息,吸引宇宙纪元之风去抢夺。上合组织使用了他们最擅长的伏击战术。很有意思。”
“诱饵?”
“似乎是欲擒故纵的伎俩,这就能解释他们为什么不想引起国际目光的注意。我们不能上他们的当。”
另一位中情局官员说,“既然有能力举办亚太武器展,他们就根本不惧怕有什么机体资料泄漏的事情——我说的是新机体存在本身这件事实。如果把这桩事情交给伦敦,我的老天,他们一定会疯了一样去追查富士山社……”
“这可就和恐怖分子想到一块去了。”
“这个陷阱是为了占据情报上的主动权。我敢打赌,林一定在背后控制这件事情。他一直想要抓到今年年初在塔克拉玛干袭击核电站那群人的下落,减缓一点西部边境的压力。”
“他是在提醒我们注意轨道监控的问题吗?”空军部的一位官员插话道,“他所谓的‘半公开的秘密’,是不是牵涉到了轨道主权争端的关系?”
“理论上是可能的——轨道高度的非典型情报交换系统。我很高兴军队内部和政府主导的情报部门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柯林斯中将轻轻地笑了几声,从鼻孔里缓缓吐出烟雾。
“这样的推论没有实验的支持。我们都知道轨道高度的非典型情报交换系统只存在于一份报告中。”内阁的一位官员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而且这个计划几乎是在重组合战争之前就停止了……”
他突然停下来,微微瞪起了眼睛环顾四周。
“除非…”
“我们这是没法子了才会这么想,这是没办法的选项,我们必须考虑多种可能。联合国的协议是国防部长会议级别——所以参谋长联席会议也在考虑这个可能性。我们会搞清楚的。和你们获得的消息一样,你们也知道了,这趟旅行的目的地是移动空间站‘科诺罗斯’,我们要在那里和宇宙军的情报部门汇合。他们需要我们的帮助。特别是在解决凡尔纳一号事件和拉格朗日一点的争端上,对我们都有好处。”
上校再度抬起头,他打量了一下坐在桌子前的所有与会者。随后他低下头,按下了沙发扶手上的一个按钮。随后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军装,转向机舱上层门口的方向。
所有人都随着他的举动,朝着那扇复合凯夫拉纤维制造的内舱门投去了目光。当那个穿着深蓝色西装的老者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每个人都忙不迭地推开椅子,站起身,朝着他行注目礼致敬。
“请坐,朋友们。”
满头银发的副总统托着曲柄烟斗缓缓走下楼梯,他举起手向所有对他投以注目礼的军官和情报官员示意,请他们坐下。
“上校,请在会议记录仪上设定我们的航向为低轨道空间站。”
他靠在楼梯的扶手上,俯视着贵宾室里近十人的高级官员,手掌向下做了一个平息的手势,似乎意在打消机舱里一些疑惑的目光。
“不过我得事先说明,在这里的讨论从未发生过。”
副总统环顾了一下所有人,低声开口。
“那么,战友们。忘了你们先前想到的所有东西吧。把脑袋清理得越空越好。在进行新的任务时,旧的信息对我们总是没有多余的益处的。欢迎来到空军二号......本次航班的目的地是月球。”
III.
七月十九日,格林尼治时间早间六时零五分。
地月拉格朗日三点,大西洋联邦军宇宙军司令部,莫拉德斯坦恩。
“我无法忍受!为什么这些人不能学着用正常的方式说话!”华林斯基中校把战舰战情室办公桌面上堆着的近百封电报一把抓起,扔到房间的角落。
“哼,你也来说说,这些玩意该怎么处理?”
不去理会唠叨不停的华林斯基,葛蒂·露级重攻击巡洋舰“葛帝·瑞亚”号的马克宁格舰长把两鬓微白的头颅垂下,深埋在交叉于额头前的双手之间。
已经接近三十个小时没有合眼,这对一个年过五十大关的人来说算是一个残酷的考验。老舰长布满血丝的双眼在深陷的眼窝里疲惫地转动了一圈,微微探起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穿着蓝色军官服,有着一头微卷香槟色金发的男子,用沙哑的嗓音发问。
“找个空着的运输艇里扔进去,悄没声地送到低轨道上,然后揉成一团丢进大气层烧掉不行吗?”
军官苦笑了几声,也用无可奈何的语气回答。他半开玩笑的答案让马克宁格舰长也笑了起来,但很快就变成了剧烈的咳嗽。舰长站起身,走到房间另一角的饮水机去拿茶杯。
“这些报告一点都没用。”
用茶水好好湿润过因过分干燥的房间而干痛着的喉咙,马克宁格舰长把塑料密封的茶杯重重塞回了墙上的凹槽。
“充满了未经证实的情报,互相矛盾,互相指责,还没有弄清状况就开始装模做样地分析,太混乱了,不看也罢。”
“还加上让人看不懂的术语。他们以为每个人都和情报部那群书呆子一样随身带着字典?这是给军队看的简报,简单的简!至少也要照顾一下普通人的理解能力。”
华林斯基没好气地抱怨。他正在粗鲁地大骂着各个来源的发信人,他每抽出一张电报,就用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语句挖苦邮戳上的地址。
“我说。”
中校好不容易骂累了,才停下来歇口气。马克宁格没有阻止他。这位副官最近几天积了一肚子的怨气,不让他发泄一下,让这位欧亚出身的王牌飞行员急了眼,非得把整个防御卫星掀翻不可。
“不能这样。随便用几个词语组合在一起并不能赋予更多的意思。在普通的词之前加点天花乱坠的科幻名词除了让报告看起来很厉害之外对阅读没什么帮助。特别是简报。什么情报控制?怎么控制?为什么要控制?一问下去,他们就不说话了。我在想有些时候写这种文章的人连自己想表达什么都不清楚,还要故弄玄虚地说话。这是不对的。不能说一句留一句,我没读心术这种本事,也没时间去揣测这些白痴脑子里装了什么东西。他们总是以为——以为我们能懂,可是最重要的东西,我们最需要的是情况的完整说明,越具体越简洁越好,不是这种让人半懂不懂的猜谜游戏!”
“噢......华林斯基,你要学得还有很多呢......”
站在门口的军官动了动眼珠。他把淡褐色的防眩眼镜摘下来,仔细地折好镜脚,把它插到胸前的口袋里。
“那么你为什么不去睡一会,中校?”
军官用关切的眼神盯着华林斯基看了一会。“听说你已经连续工作三十个小时了。”
“你不也是一样?莱恩队长?总得有人来整理这些废品吧?现在只有我们几个不用拿着武器执勤的军官来干了。算了。不用再提了,一看这种东西我就来气。”
华林斯基直起身子,使劲捶着酸痛的腰椎骨走向墙边的有线电话。“损害报告还要多久才能送过来?”
“老实说……喂,华林斯基,你可以把电话放下来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冷静点,睡觉去吧。这是命令。这里有我和舰长就够了。”
站在门口的托雷格·莱恩上校说,“不用理那些废品资料了,一会我就把它们丢到碎纸机里。”
“是吗?队长,感谢你的好意。可我必须要待在这里处理一下文件。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精神得很。”华林斯基挺直身子,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厅的上校,又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马克宁格舰长。
“哼,还是说,我在这里有点碍事?”
“哦?学得真快。”莱恩上校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从这满地的一堆废话中嗅到了奇怪的味道。我不喜欢这样。老实说,你们这种隔离有价值情报的作法......我认为这并不能获得一个军官,特别是一个执行军官有效的回报。”
“情报是否有价值,我认为应该由司令部来判断。”
“舰长,中级指挥官同样有对情报价值进行评判的权力。”
“华林斯基中校,照理讲我们就不该掺合这些破事。”
“我只是说,他们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我们。我受够了。”
马克宁格皱起了眉毛。“中校,你不是不知道,顶撞上级是要被关禁闭的。”
“那还请恕我直言。”
华林斯基转过身,他那灰色的瞳孔像是能射出镭射一样,似乎能烧穿马克宁格宽大的头颅。“话说在前面,我遵守的可是司令部直接下达的命令。”
“我没说……”
“司令部命令我们所有人都进入战时状态待命,而你却和队长一起逼我去睡觉。这下我得长点脑筋,至少我可不想被宪兵抓着。”
“华林斯基中校!”舰长提高了声音。“你有完没完了?”
“行了,华林斯基。”托雷格·莱恩用平缓的语气插话道。“舰长也是。华林斯基应该已经猜到了什么。”
他转过头看着华林斯基。“说说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我就想问问,是不是老一套。什么‘上校以下军官不得入内旁听’之类的秘密。要是这样我这就离开。但我还是要说,把我和其他队员蒙在鼓里真的没什么好处。”
马克宁格迅速打断了华林斯基的话。“高级军官有权保护被认为必要的机密。”
“我无意反抗军规。但是中级指挥官也有权了解事件的全貌以获得作出决定必要的资料。我从这些破电报里看不出什么东西。他们遮遮掩掩是出于习性,但要是你们也遮遮掩掩,就是在给军队里制造不安气氛。队内如果有相互猜疑的事情发生我会很讨厌。如果那些情报官能学着像个爷们一样说人话,那就没那么多乌烟瘴气的事情。”
马克宁格抹了一把脸,用通红的眼睛越过华林斯基中校宽厚坚实的肩膀,凝视着他背后一整面墙大小的航宙地图,沉默不语。
三十多个小时前的七月十七日,莫拉德斯坦恩内部遭到了不明身份之敌的袭击。有近四十架MS被损伤,造成了严重的战力下降。
事后短短的数个小时之内,各方面的情报铺天盖地地向小行星莫拉德斯坦恩周围的这三个防御观察卫星袭来。有消息来源指称袭击者是内部的渗透者,一说是徘徊于地球周边的恐怖组织残党,还有甚者指出这可能是东亚共和国的恶意竞争。一时间这里的处理系统出现了情报上的过饱和,以至于真正的状况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完全搞清楚。
“相互猜疑……是吗……”
“算了,让我来听听你的意见是否有用吧,华林斯基。你没有对这种程度的袭击感到任何奇怪或者不自然的地方吗?”
托雷格·莱恩上校打破了沉默。华林斯基用疑惑的眼神回应他的提问。马克宁格却立刻摇了摇头。
“托雷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想过同样的事情,但这不太可能。不,太不可能了,参谋本部不会下达这样的命令,这太冒险了。”
“恐怕传言是对的。”莱恩严肃地回应马克宁格。
“是真的?”马克宁格猛然抬起头。
“华盛顿也进行了同样的演习。也有相当的损害报告。有可能是参谋长联席会议的决定,甚至是更高层的密令。我觉得这是件好事情。”
“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情。”马克宁格嗤笑一声,“好事情?”
“我也没事先听说过。”莱恩低声说,“这是拜托了海军部的一点关系才得到的消息。我先拜托了联调局的一些人,就说是军队内部出了点问题,这种事情宪兵又没办法插手。这叫欲擒故纵。联调局最喜欢这种军队内的八卦,特别是军缩时期,有些人就指着军队出点乱子好让自己往上爬,不用说,一些好事者很快就把这事情捅到特勤局那里去了,我是这样联系到海军部的马歇尔和泰勒将军的。”
“他们怎么说?”
“泰勒将军起初不允许我们调取华盛顿当晚的资料,但这件事一被扔到老马歇尔手上进展就变快了。他也在烦这件事情,毕竟他也不想在总部的转型期间出什么问题。他立刻联系到了几个国务情报咨询官,他们现在很活跃。几个小时之前他们绕过了参谋本部,从参联会内直接拿到了第一手的损害报告。我花了这几个小时重新检阅了一下。”
托雷格从腋下夹着的文件夹中抽出一张涂满笔记的电报,把它递给了马克宁格。
“损害也太大了一点。”
“如果是演习,那肯定是越逼真越好。我们应该从这件事里吸取教训。”莱恩说,
“所以我觉得这件事不算太坏。 但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告知所有人,或许这样……”
“或许你该先给我讲讲出了什么事情。”
“我认为这次演习是为了检测我们是不是被内部渗透。参谋长联席会议没有实际战术指挥的权利,但他们依然可以动用行政权力来检查宇宙军内部的安全状况。我不能确定参谋本部和它背后实际指导者的用意——但我很清楚,应该和最近的各种动乱都有关系。我本来以为五角大楼会有更实质和明显的对策,看来这次想错了。”
“渗透?我说过了,这不符合常理。”马克宁格用力地摇头,“别这么想,托雷格,想点别的主意。如果这种事情被捅出去……”
“意味着我们得对着没影子,自家制造出来的假想敌白白浪费资源搜查……”
“那也犯不着拆掉我们四十多架的MS。这样让我们怎么保护司令部?”
“等等,我一直觉得有点不对劲。上校,现在我或许明白了。”
华林斯基插话道。
“我一直感到奇怪。舰长,被击伤的MS都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这么长时间试着联系整备组好几次,都没有人能和我们联络。”
“嗯……听说是被直属参谋本部的人保护起来了。我还以为是他们要捂着自己的屁股,以防被联调局或是特勤局踢上几脚。”
马克宁格松开抱在胸前的双手,向后仰靠在椅子上。
“使用能够躲过光学监视器的伪装,并且攻击精准,的确看起来像是知道我军机体设计的相关人士。但是能够躲开内部的监视网和安保系统,这就有点异想天开了不是吗?”
“我说句题外话吧,舰长。你对RATX-00X[阿提密斯]的驾驶员有何了解?”
“据我所知,那架机体现在好像也是被整备一组保护着。”华林斯基补充道。
“那个第一特种作战飞行大队(SOW1)的?”马克宁格沉吟一声,“是她…如果是内鬼还有说得通的可能。你是想说这件事是那个女人干的吗?”
“就手法而言。我认为有这个可能。当然,也不排除是其他和她类似,来自参谋本部的直属人员的可能。”
“你能证明吗?我只是好奇。这……”
“只是直觉,请不要太过在意。”
“上校,你是认真的吗?”
莱恩沉默了。舰长很少称呼这个和他平级的战队长“上校”。
马克宁格露出被愚弄的表情,但并没有持续多久。他眯起眼睛,仔细地审视着面前的托雷格——托雷格·莱恩,上校。这位时年三十二岁的军官出生于大西洋联邦,年仅十七岁时就已经加入大西洋联邦空军成为战斗机驾驶员。一年后转入宇宙军,并能够驾驶当时最先进,并且有着特殊需求的新型机莫比乌斯零式转战四方。很快因为临时任务调动,离开了格尔马提战线,并没有参加恩迪米翁战役。一年后的亚津杜威战役时以五十架MS,三艘军舰的击坠数升任中校并获得国会荣誉勋章。两年后的弥赛亚战役中同奥布反抗军一同作战。战后参与了莫拉德斯坦恩的建设工作,并成为联合特殊作战部队O.S.F.的战队长一员。这个传奇的飞行员,有着“宇宙之虎”名号的老战友并不会开这么不合时宜的玩笑,更何况……
他的确有着某种直觉。马克宁格也曾经听说过,在地球联合尚未解散的时候,有来自欧亚联邦的指挥官也有着和托雷格·莱恩同样过人的直觉。能够不靠地图推算出敌人的分布,预测敌人进攻的时间和方式,使用平常人不能驾驶的机体并灵活操控远隔操纵兵器等诸如此类的能力一再在战场上被检验。
但直觉毕竟不能当作正式的证词。
“好吧,我就权当消遣听听。什么样的直觉?”
“一种确定的感觉。”托雷格苦笑了一声,“除去这种感觉,其实还不如说是因为曾有战斗过的经验,看到了损害报告就立刻想到了这个可能性。”
莱恩继续说道,“袭击者擅长射击战,也擅长伏击。并且攻势迅猛。就算是老兵,落单的情况下照样无法取得优势。”他从文件夹里抽出损害报告。“MS都被击伤了不同的部位,但都没有重复的。这有点奇怪。如果是狙击,应该会反复射击同种目标的同一部位。”
“统计学上来讲是的。但也有可能是她随便乱打。”
“都避开了动力机关。哪个敌人会没想要我们战士的命?”
“或者是夸耀自己的水准。两者兼而有之。但这是她的风格。”
“听起来你和她战斗过?”
“模拟战我还从来没赢过。说来真是羞耻,我还是他在军校里的MS课程教官。”
马克宁格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以为这种事情只会……”
“世界上或许也有天才这一说法。但客观来看,她的确有军事背景。据说她从小就接受过父亲的训练,跟着老勃朗宁学习开战斗机,或者检修机械什么的她都干过。一个女孩子进特种飞行大队也算是个不太平常的决定,她对机械也有特殊的兴趣……”
“哦,等等。”马克宁格打断了他,“你说的那个勃朗宁,是华盛顿的那个?”
“我不知道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但她父亲是姓勃朗宁没错。所以我第一反应是我以前在佛罗里达空军基地的教官。”
“迈卡契·A·勃朗宁少将?”
“是的,舰长。是他。你认识他?”
“何止是认识。好了,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马克宁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满是不甘心的表情。华林斯基看到他的样子,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并不由自主地翘起了嘴角。
“你又知道什么了?华林斯基?”
“你没听过舰长的故事吗?还是他从来没和你讲过?”
“诶,这我还真不知道。”莱恩转向舰长。“马克宁格,如果可以的话……”
“我已经说过我明白了。”舰长摆了摆手,拿起了茶杯。“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既然提到了,我就多嘴问一下,她是那一届军校MS驾驶系的首席毕业生吗?”
“在教完课之后我就赴任O.S.F.了。但据说是。不过是次席晋位的。怎么了?”
“天哪,这难道就是她们家的宿命……”舰长喃喃自语。“那该死的……好吧。忘了他吧,不说这个了。我已经好久都没有回想起在空军基地的生活了。很抱歉打断了你,请继续。”
“看看这个。”托雷格又递上一张照片。“一些特勤局的混小子冒着风险拍下来的,看完之后立刻处理掉。”
“你可真没闲着。这下我们欠得人情可大了。”
马克宁格接过照片,扫视一遍之后,他旋即把照片揉成一团。
“这不可能。”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至少是现在......这不可能。”
“联系一下那份华盛顿的损害报告。一样的情况,不是吗?如果这件事有参谋本部内部的人互相串通,那么或许整场演习都有着某种意义。”莱恩压低了声音。
“各种意义上。”
“我看这是一石二鸟。既提高了我们的警惕,又测试了新机体的武器系统......”莱恩严肃而确定地回答,
“够了,到此为止。你说得有点道理,我很佩服,上校......不愧是你。虽然我看不见得足够准确……不过这下我知道你来的目的了……托雷格,我答应你是因为你带来的情报虽然不那么靠谱,但至少给我指明了一点线索。这样,我会暂时让舰内人员暂停工作。不过我们依然有可能会转入第二战斗状态,万一司令部有什么形式上的命令,我们还得当救火队员。”
“没办法嘛,这就是内部协力者现在的工作。”
“视情况而言,我有可能会试着和泰勒直接联系。而且,你能想办法搞定特勤局的话会更方便一点。说实话,我得感谢你的直觉。勃朗宁和我还有一堆老帐没算,我看这回能派上点用场,托雷格。”
“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名字登上他的黑名单,舰长。”
“他不会这么做的。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你提到的对手实在是不好对付。但愿我们只需要对付面前的敌人。不过,如果他......真的在盘算什么的话,我们最好得留点神。好了,忘了这里的对话吧。我并不担心你们的嘴巴是否严实,不过忘了这些事对睡眠有好处。”
向托雷格投去一瞬意味深长的目光,马克宁格闭上眼,用两指使劲揉搓着鼻梁。十几秒后,沉默不语的舰长摆了摆手,让莱因和华林斯基离开了战情室。
“都给我抓紧时间去睡个好觉吧,小兔崽子们。我敢打赌,不出四个小时我们又得开始工作了。”
这回华林斯基一点怨言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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