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达娜颤抖着双手,将盛着热茶的杯子送往嘴边,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发出沉闷的咕咚声。茶水在冒着热气,消散在空中,变得不可见之前,好像一次又一次地变幻着形状。
杰达娜能从白色的蒸汽中,看出她经受痛苦时扭曲的表情。
是啊,自己的脸庞。从来都是这样丑陋,没有值得同情的地方。就连现在被强制要求接受的治疗,杰达娜依旧觉得自己问心有愧。
纱布和绷带紧紧地缠绕在上身,胸口和后背被纱布裹得紧梆梆。呼吸有些许受阻,但是,疼痛和流血却被有效地缓解。维克托莉、艾妮芙,这对哈比母子,虽然对她很好,也很温和,但杰达娜依旧难以抑制自己脱离她们控制、跑回家去的冲动。
她在维克托莉家中已经待过了两天。这两天中,艾妮芙每次来为她擦拭身体、更换药和纱布,杰达娜都会忍不住向她道歉。
而每次,都是艾妮芙,这个比她小那么多的哈比小女孩,来安慰她这个已算半个大人的少女。每一次受到她们的照顾,杰达娜都从心底感到惭愧。自己不过是只被困在笼中的小鸟,一生理所应当在黑暗中度过。
虽然不愿意,虽然恐惧,但杰达娜一直以来都相信自己没有摆脱的资格和余地。除非太阳从西方升起,否则自己的自由生命的意义,永远只是可望而不可及。
自己的生活……就只是这样而已吧。只是为了满足父亲的期望而活,若非如此,等待自己的只能是鲜血淋漓。
吱嘎声将杰达娜从回忆中拖了回来。
现在已是深夜,杰达娜却毫无睡意。事实上,这两天来,杰达娜几乎彻夜不眠。但,这也早已是从前的习惯了——
接受了刑罚而被禁止包扎,伤口摩擦在坚硬的木板床上,那因疼痛刺激而无法入睡的心情,依旧还在记忆的表层沉浮飘荡。血染的木板,血染的地板,杰达娜的眼前尽是从前司空见惯了的东西,自己的鲜血,看起来只是那么平常的东西……
「杰达娜姐姐,如果热水不够的话我们这里还有哦,」艾妮芙探进头来,「除了热水如果还需要什么的话,尽管叫我就好,我听得见哦。」
「不,不必了,」杰达娜慌忙推托道,「只要这样就好。这么晚了,艾妮芙妹妹也该去休息了吧…?」
「嗯……」艾妮芙用翅膀上的羽毛抚了抚脸颊,「我睡不着呢。有时候妈妈总是说我太贪玩,睡得太晚对身体不好可不要怪她…但我这次倒不是因为贪玩才睡不着的呢。」
「那是……?」
「其实,杰达娜姐姐,我是因为……嗯…我是因为比较在意你的事情,才睡不着的啦。那种事,只要想想,就让人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不用那么在意我的……」
「不,不,」艾妮芙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仅仅是因为自己被流放了,就对她人如此苛刻,甚至痛下毒手,这种事怎么说也不对吧?」
杰达娜的父亲,身世是个谜。根据他人的猜测,或许是被流放的犯罪者;而据他自己所说则是因为精神问题被无限期停职的帝国前剑术教官。他对战斗狂热到失去了理智,对自己、对他人,甚至对自己的骨肉,苛刻、残忍,偏执而毫无人性。
杰达娜的母亲,仅仅因为与他进行剑术练习时失手,便被发狂暴怒的他一剑刺杀。年幼的杰达娜躲在门后目睹了这一幕,更目睹了父亲抱着母亲的尸体仰天狂嚎的情景。
那是永远的心理阴影。然而,比那更可怕的,是父亲不久后伸向自己女儿的魔掌。父亲将自己的暴行,冠之以「为了提升而经受痛苦是理所应当」的美名,与此同时,手执带着倒刺的蝎子鞭,向那被自己铐在刑架、没能满足自己要求的女儿的裸露后背抽打过去。
每次留下的伤痕,在他那谗妄的意识当中,都是精妙绝伦的艺术品。疯癫的头脑,只想得出疯癫的主意。他的命令永远是残酷且缺乏逻辑的,杰达娜听从了他的命令,得到的除了痛苦却没有别的。
定居在了塔纳卡之后,他更是变本加厉。杰达娜甚至连自己父亲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在杰达娜眼中的形象,只是一个手里拿着剑和鞭子的彪形大汉,脸上带着狂热的笑容和愤怒,像享受音乐一样享受杰达娜被鞭打时惨烈的嚎叫。
而杰达娜要避免经受刑罚折磨,途径只有一个。那就是拼死练习自己的剑技,让自己变得比任何人都要强大。
但即便如此,完全避免也是不可能的。或许有一天,拿着鞭子的父亲酒后失控,即使杰达娜没有犯下任何错误,他照样会剥光女儿的衣服,将她捆在柱子上大打出手。
只是,留下的伤痕,和结成的伤疤,会略微浅一点而已。
杰达娜已经对自己和父亲绝望。除了用剑证明自己那微不足道的价值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什么也做不了……这就像一个终将背负一生的诅咒。杰达娜眼前黑暗的回忆凝成了水珠,从她视物之处,缓缓滴下。
「杰达娜姐姐?」艾妮芙甜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啊…怎么了?」杰达娜猛然抬起头来,发现艾妮芙正爪子和翅膀并用,笨拙地端着水盆,侍立在床边。她刚才去接水了吗?杰达娜没有发现。
「那个,把睡衣解开一下吧,」艾妮芙抿嘴笑着,「我帮姐姐擦一擦身子,然后换换药和纱布。」
她的笑容那么温柔。这样温柔的笑容,除了记忆中同为剑士的母亲,再没有见到过哪怕一次。
「不…不用叫我姐姐,」杰达娜有些脸红地应道,「直呼其名就可以了。」
「诶,那样多没意思呀。」
「才不是……」杰达娜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只好背对艾妮芙,解开睡衣的绳带,「我只是觉得,让你叫我姐姐,我自己会很难为情……」
「嘻嘻,别那样说啦,」艾妮芙将水盆放在床头柜,将泡在热水中的毛巾拧干,「来吧,我来帮你擦。」
热水浸湿了艾妮芙用来飞翔的羽翼。
杰达娜转过身来,将身上除了纱布和绷带以外所有的遮蔽物都脱了下来。小麦色的皮肤,在略微昏暗的烛光中,被罩上了一层缥缈的暗橙色,眼前的一切逐渐变得不太真实,让杰达娜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
艾妮芙托起杰达娜的右臂,用热热的毛巾轻柔地擦拭表皮。热水在毛巾的松软结构内只留下了一点点残余,擦在杰达娜的皮肤上时,留下一层透明的水膜,随即蒸腾进空气当中,余下一抹清凉舒爽的感觉。
「越来越觉得不好意思了,就这样被你们照顾着……」
「完全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呢,」艾妮芙将毛巾搁在杰达娜的肩膀处,温热的感觉蔓延到了全身,「我也看了你的决赛哦,那个时候我就一直想和杰达娜交朋友…但是,只是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罢了。」
艾妮芙再次将毛巾浸了热水,向艾妮芙的大腿内侧转移。
「啊…那里,那里我自己来……」杰达娜慌忙用手接住毛巾。
「嘻嘻,不用害羞啦,」艾妮芙轻轻笑笑,「我们都是女孩子嘛,爸爸因为工作的原因一直在城外居住,现在家里没有男人哦。」
「让我来吧……」
「不~行~」艾妮芙故意收回毛巾,「再反抗的话,就不帮你擦了哟~」
「啊…嗯……」杰达娜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靠在床头,任由艾妮芙擦遍自己的全身。
当艾妮芙小心翼翼地将绷带和纱布层层解下的时候,杰达娜还是会时不时感到一阵阵刺痛。
「啊啦,痂已经快结好了……」艾妮芙将换下来的染血绷带收拾好,「接下来还是要敷药…和以前一样,稍微有点刺激伤口,忍一忍哦……」
「嗯,嗯……」
艾妮芙知道自己的爪子很尖,为了不刺痛杰达娜,她将药膏和药粉混合起来后,小心翼翼地抹在自己的羽毛上,再略微挥动羽翼,将羽毛上沾着的药膏慢慢地、温柔地涂抹在杰达娜伤口上尚未结痂的部分。
杰达娜的后背,即使在伤口半愈合之后,也依旧惨不忍睹。有些伤口几乎被完全豁开,里面鲜红的肌肉都露了出来。艾妮芙每一次看到,都会浑身打颤,从来没有受过这种伤的她,只是看到都会觉得害怕。
「艾妮芙妹妹?」杰达娜轻声问道,「觉得害怕吗……?」
「没,没有没有!」艾妮芙赶忙答道,「没事的,只不过是朋友身上的伤口而已……」
……
「艾妮芙?」房间的门再次打开,维克托莉的声音传来。
「妈妈……?」正在帮杰达娜换药的艾妮芙吃了一惊,「妈妈调完药了吗?」
「当然了……」维克托莉耸了耸肩膀,「我不是让你去睡觉嘛…」
「但是…但是杰达娜姐姐还需要照顾……」艾妮芙抖抖羽毛,上面残余的药膏,将艾妮芙金色的羽毛染得脏脏的。
「你看你,」维克托莉苦笑一下,「涂的是什么呀……太不均匀了,还是让我来吧。」
「那,妈妈,我……」
「艾妮芙,乖,去睡觉吧。」
艾妮芙嘟着嘴,叹了口气。「呣……妈妈真是的…」
「没关系的,艾妮芙妹妹,」杰达娜也跟着轻轻笑了起来,「让维克托莉医生帮我换药就行了,熬到这么晚,对小孩子的身体不好的哦。」
「那,」艾妮芙支支吾吾地说,「那,我,我就告辞了哦……」
艾妮芙准备离开,去自己的卧室。准备关门的时候,好像想起了什么。
「唔,晚安,杰达娜姐姐。晚安,妈妈。」
「晚安,艾妮芙。」杰达娜和维克托莉同时应道。
……
「所以说艾妮芙总是想和你做朋友吗……」维克托莉手法熟练地将药膏均匀地抹在伤口上,整个过程中,杰达娜也没有觉得特别痛。
「是的呢……但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杰达娜低着头,声音低得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
「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办…」维克托莉用羽毛抚摸着杰达娜的头发,并轻柔地将纱布和绷带重新在杰达娜的身上一层一层包裹起来,「人家想和你做朋友,就答应人家好了。交朋友这种事还是要放得开,不然不会有朋友的哦……」
「我…我从来没有过朋友。」
「那你觉得你和萝茵不算是朋友吗?」维克托莉将绷带在末端系紧,扯了一块胶布固定。
「我……不知道。我和她并不熟悉……」
「但你对她的态度一直很亲切,一直,一直都很亲切,」维克托莉帮杰达娜调整着绷带包扎的位置,「至少,从她的谈吐内容来看,她很喜欢你。」
「是吗……」
杰达娜轻叹。她对所有人都是这样。用温柔又无所谓的面具去面对一切自己之外的人。对自己的保护,同时也是令他人放下戒心的利器。她不愿意多为自己树敌,即使用毫无个性的言谈和交流方式与他人接触,也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胆怯。
她,不想被别人讨厌。
「萝茵,喜欢我……吗…」
杰达娜的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这还是她平生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温暖得令她几乎窒息的感觉。仿佛要融化在周围人们的温柔当中,就算从前受过的痛苦令人难以忍受,但也已经无所谓了。
「很抱歉那天对你那么严厉,」维克托莉最后将胶布放回医药箱,「但是那时你的情绪很不稳定,需要一些强制措施让你安静……否则你的身体只会越来越糟,伤口愈合得也不可能这样快。」
「我……那时候是……」杰达娜满脸通红地想要争辩。
「嘘,没事,我理解哦,」维克托莉微笑着,金色的羽毛反射着金色的烛光,令她的身躯更加光彩照人,「不要小看年纪比你大的人呐,即使是魔物也一样。」
「大家……都对我那么好…我……」杰达娜的语气,听来格外紧张。
「没关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杰达娜,」维克托莉将脸凑近杰达娜,「小姑娘,我们对你这样好,并不是我们想从你这里得到多么高的回报。我们和你父亲不一样——他根本没资格当你的父亲——我们只是…想让你觉得舒心一些。」
「没…没资格当我的父亲…」杰达娜呆住了。
「是的呢,难道你觉得那是个合格的父亲,合格的男人吗?」
「……」杰达娜沉默了。
「所以说,还是要多思考思考哦。」
「为什么……」
杰达娜的眼泪,越来越凶猛地向下流。她的声音微弱,却能听出明显的抽噎。
「怎么了?」维克托莉柔声道。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因为你很可爱啊。」维克托莉理所当然地说道,语气意味深长。
「……这样…吗……」
杰达娜早已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泪水不知为何,朦胧了她的双眼。已经不再熟悉的情感,填满了她的内心,温暖的洋流湮没了她的灵魂,好像她此时才真正活了过来一样,之前的杰达娜,不过是个死人。
似乎,从出生以来到现在的人生中,所积攒的忧伤,所积攒的泪水,在这一夜,全部爆发出来。
「维克托莉医生……」杰达娜抽噎着说,「我,也配拥有朋友吗……」
她的眼眶已经红肿,眼泪不住地流下,而她居然没有想起去擦。
「当然了,傻丫头,」维克托莉用自己的金羽毛为杰达娜擦去眼泪,「你的父母,只给了你一半的生命。那一半的生命,是你的呼吸,你的心跳,你的肉体。而接下来,你的另一半生命,你的价值,你的梦想,你的追求,乃至你的灵魂……」
「灵魂……」杰达娜的嘴唇颤抖。
「是的,灵魂,」维克托莉轻轻地为裸着身子的杰达娜重新盖好被子,温暖着她所感到的冰冷,「包含一切的,你的另一半的生命,需要你自己去找。」
「维克托莉医生……」杰达娜伸出手去。
她感到,一只略微坚硬的爪子,握住了她因练剑而长满了茧的手掌。
「我在这里,你的主治医生在这里哦。」
「我们…也能成为朋友吗……」
「当然能了。只要有心,只要有爱,你和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朋友。独一无二的朋友。」
「维克托莉医生…维克…托莉…医生……」
「我在,我在哦……」
「谢谢…您的……治疗……」
「不用谢。不用谢。」
「呜…呜呜…呜呜……」
「好好地睡吧,杰达娜,你不用再为自己担忧了。」
维克托莉轻轻地抚摸着杰达娜的头发,那一头棕黑的短发,柔软顺滑。
杰达娜·洛丝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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