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艾成为异动博士的助理，恰好是一周前的事情。
在这一周中，她每天早上到博士的树屋里工作。她到达的第一天，博士对她说：“不如来搞一次大扫除吧。”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真真切切是一次大——扫除。光是整理厨房就花了整整一天，仔细甄别食物是否腐烂，把水池里的污垢刮去，将冰箱用新鲜的食材塞满……接下来的客厅、博士的寝室，更是让人操劳，博士虽然尽力在帮忙，但也就仅限于搬动水桶和绞干抹布（虽然看起来过度苍白、营养不良，实际上却并不是弱不禁风的女人，不过这一点青艾在之前被她解救时就已经了解到了）。
在清扫房间时，经常会从角落里翻出记事本和画着生物器官的小纸片，博士每次都睁大看起来略显疲惫的眼睛，说着“原来在这里啊”“虽然大概是没有用了，但是还是很珍贵的东西”之类的话，然后把它们收到事务所内部的房间里——那些房间还没有经过整理。
在打扫卫生的过程中，有过一些似乎是委托人的电话，也有直接上门拜访求助的人，博士似乎以“大扫除”为优先，一律将这些工作推到安排末端。
也就是说，在这一周中，青艾与其说是助理，倒不如说是一直在做家政工作。
而面前这条在地窖中畅游的人鱼，是她身为助理以来，第一次面对的异界生物。
在这个古代贵族的冰窖中，安装着与整面墙壁融为一体的巨大鱼缸。鱼缸中的景色是一片水域，水藻旁游动着鱼群，高处漂浮着气泡。玻璃壁上，螺类缓缓爬行。
而在水域上层来回环绕，低头看向他们的，无疑是童话中的人鱼。
蓝色的鱼鳞披覆着的鱼尾，人类的般的上身，以及乍一看便让人感到美丽的面容。
美丽的异物。
它自高处投下莫名的目光，面无表情。
青艾完全呆住了，就像是中了诅咒一样无法挪开双眼。此时心中所惊起的波澜若是具象化，恐怕比这一只异界生物的降临于世还要令人瞠目结舌。
这样痴迷地凝视许久后，才渐渐开始有余力开始观察起周围的情况。
这里是一个大厅，朝里的那一整面墙壁都是透明的巨大鱼缸。鱼缸前摆放着一副黑色的真皮沙发。茶几上摆放着冰桶和酒杯。一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男人坐在沙发上，穿着略显花哨的西装，细小的眼睛深陷在眼眶边一圈圈坚硬的皱纹中，敏锐地望向他们一行人。
这个中年男人，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水先生”。
水先生锐利的目光将他们扫视了一遍，最后停驻在站在最前方的长发少女身上。
过了片刻后，他站起来，露出笑容：“你们来了。欢迎欢迎，请到这边坐下慢慢谈。”
“现在那条人鱼是什么情况？”刚一落座，异动博士就直奔主题地问道。
男人亲手从茶几底下取出玻璃杯，替坐在沙发上的客人倒好冰水。并且把原本放在面前的酒杯推到一边，为自己也倒上了冰水。
“失敬，三位小姐。”
他又看向站在沙发边的少年。
色杂竹芒摇摇头。
男人率先拿起杯子喝水后，冯面色坦然地拿起杯子润了润唇。青艾也赶紧端起杯子喝了水。异动博士一副完全不渴的样子，只顾盯着鱼缸中的人鱼。她们当然不知道这是一种表达信任的基本方式，或者更加准确地说，是一种礼貌性的流程。
看着异动博士与此处格格不入的学者气质，男人露出苦笑。
“博士，这次拜托您来，是因为这条人鱼无法饲养。”他进入正题。
“无法饲养？”
“它不肯进食。也无法靠近。”
异动博士摸了摸下巴：“进食……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你们试过哪些？”
“鱼类、贝类、红肉，海里或陆地的植物，市面上能买到的肉类与蔬菜都已经尝试过了。我们也不敢贸然强行喂食……”
“多少天了？”
“从搞到这条人鱼到现在，是三个星期。”
“之前的卖家呢？”
“没有卖家。”男人回答道。
“没有？”
“抱歉，是我的说法有误。这条人鱼，是从一位负债累累的赌徒那里弄来的。不知道他是不是第一个发现者，也不知道究竟饲养了多久，总之我们是在他家中发现的。”
“被藏在哪里？”
“也是地下室。把人鱼用来抵债后第二天，那个家伙就自杀了。”
“也就是说毫无情报是吗？”
“是的，就是如此。”
“用的是海水，对吧？”
“是的，特意从海边运送过来的海水。博士果然厉害，一眼就能看出来。”
“并不是一眼，”异动博士纹丝不动，目光追随着在鱼缸上层缓缓游动的人鱼，那条人鱼始终俯视着他们，“你们在里面放了亚热带海螺和海鱼，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而且我还知道这就是Sk市东南面的白轮湾海水。如果你们真的有心，可以考虑请专业人员调配不同海域的海水和温度。鱼类是很纤细的，不排除人鱼也一样的可能。我能够走近一些吗？”
“请，请。”
异动博士站起来，走到鱼缸前，几乎紧贴在玻璃璧上。
青艾立即跟着站起来。
水先生也走了过去。
异动博士开口说话，在玻璃璧上形成了白色的雾气：“水先生，您应该知道，发现异界生物后第一件事，是报警，或者联系政府的‘特殊异界处理部门’。”
异动博士说话的声音稍轻于平时，能够听到略显沙哑的嗓音。
水先生笑而不语，面容模模糊糊地倒映在玻璃曲面上。
“而我，”异动博士继续说下去，“在得知有这种生物存在的情况下，就应该将它立刻回收上报。如果您愿意交涉，我会提议政府支付您所希望的费用，用于回收这件奇珍异品……是的，无疑是昂贵的奇珍异品。”
异动博士抬头看着那条人鱼。
她靠近鱼缸后，那条人鱼也相应地后退了，正从鱼缸内部低头看着她。
“那种事情我当然知道。”
“水先生，不可能缺钱呢。”发出银铃般动听嗓音的，是那名黑发少女。她依然端坐在沙发上。她的搭档——姑且认作是搭档吧——身为黑市向导的色杂竹芒，也依然站立在她身旁。
“……果然如此吗。”异动博士的语气毫无波澜。
“博士……这可怎么办呢？”青艾凑在博士身边小声地问。
异动博士只是继续望着那条人鱼。
那是一条蓝色的人鱼，尾部可以看到鳞光闪闪的深色鱼鳞，上半身的皮肤（或许同样披覆鳞片）与头发，也是蓝色。手掌张开来的时候，似乎有蹼。眼睛也与人类不同，更圆且没有眼白。
“提到您说的流程，博士，”因为异动博士几乎是紧贴着玻璃璧站立，因此站在稍远处，就无法通过反光看到她的面部。水先生锐利的目光只能落在她瘦削的脊背上，“您是否知道，被回收后的异界生物，将会受到怎样的待遇？”
这是一个问句。无疑是问句。
本以为异动博士会很快回答，然而她却突然陷入沉默。
青艾有些意外。
“是谁告诉你要这么问的？”片刻后，异动博士突然开口。
水先生露出更为坚固不透而无法捉摸的笑容，将手背在身后。
“是谁告诉你要这么问的？”
坐在沙发上的少女，忽然用一模一样的措辞问了一遍。
青艾惊讶地回头看向少女。同时她发现，水先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少女的语气比异动博士还要平静无波，听上去事不关己，甚至非常甜美。然而她将原本低垂在茶几上的目光调转过来了，并且没有一丝一毫放在美丽神奇的鱼缸中，而是注视着水先生。那是宛如幽泉一般漆黑的眼神。
咔嚓——
在静谧的刹那间，听到这样的声音。
少年的手抵在腰间佩戴的短刀上。
那是用拇指将刀刃微微推出一截，所发出的声音。
少年的另一只手并没有放在把手上，仅仅是用右手推动了刀柄。
水先生抬起双手，重新露出笑容：“我虽然不清楚您是怎样的一位小姐，但是您的那位向导，我多少知晓。我并不希望简简单单的求教，使得大家如此紧张。”
青艾看到站在门口的西装男垂下了手臂。
或许原本是即将举起枪械吧。想到这里，青艾的双腿开始发抖了。
“博士。”黑发少女平静地呼唤道。
青艾战战兢兢地把头扭回原位。
她离博士很近，能够看到博士大而亮的姜黄色眼睛映在玻璃层内部的样子。
“算了，”博士语气平常，就像在谈论早餐中咖啡与面包的优先次序，“不管怎么样，我们先来想想让它存活的办法。”
估计并不是错觉，青艾听到水先生气息变缓的声音。她则更为直率地长舒了一口气，非常想要蹲在地上好好休息一下。
黑发少女移开视线，再度微笑着垂下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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