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大小的光点在青野雪指尖触碰到的那一刻兀自消散。
星星点点的记忆碎屑洒向这片空间下无底的深渊。
下一秒,他的眼神忽然变得空洞,仿佛只剩下一具早已不再有灵魂的空壳。
那团温和的火苗守在他的身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良久,从火苗中再次传来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不能同你一起前去,只希望你不要在这里迷失了吧。”
这片空间里的火苗只是自己的一缕分魂,风一吹就会消散。而真正的她,早已在鬼王城前尸骨无存,灵魂虽然侥幸被保留了下来,但也已经极度虚弱。
等到零泣醒了过来,她的这缕分魂也会消散。
至于自己的主魂在何方,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很清楚,让零泣融合这些陌生人的记忆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情。
尤其在这个空间里的零泣还失去了自己的记忆,这种情况下贸然去接受其他人的记忆,在他醒来之后很可能会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这不是她想看到的事情。
但她却不会阻止零泣。
与此同时,接受了陌生记忆的青野雪眼前一亮,意识再次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这是哪里?”
他扭动着僵硬的头颅,看向四周。
这是一片陌生的山林,而他正只身躺在深林中的一口山洞里,夜风刺骨,更阑人静。
身下是垫在松软泥土上的干枯茅草,眼前是在寂静无人的夜里独自燃烧着的篝火,身旁杂乱无章地摆放着破损的陶罐,里面装着半罐清冽的泉水。不管是身旁泥土中传来的清香,还是那些散落在地上啃了一半的兽骨,他都无法在记忆里检索到这些东西的影子,但一种源自空洞记忆里莫名的熟悉感却在不断告诉他,这里是自己的家。
在这里,他有一种很强的安全感。
“你醒了?”
不知愣神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记忆里的声音。
他转过头,那是一匹腿部受过伤的母狼,嘴里叼着一只血淋淋的山兔,正一瘸一拐地走进他栖身的山洞,猩红灼热的鲜血顺着她的嘴角留下,滴落到泥土之中,沿着洞口一直延伸到深林中。
这是妈妈,他想道。
那是一种本能的记忆,在看到母狼的第一眼时,他就认出来了。
“吃吧。”母狼将口中已经死去的山兔丢在他的身前,慢悠悠地转身离去。
“你呢?”他问。
“我?我得把门口的血迹清理了,那些猎人会顺着血迹摸过来的。”母狼拖动着那只不太灵活的后肢走出洞口,月光洒在她湿哒哒的毛发之上,没眼看。
他看着眼前的兔子,过去几年时间的记忆忽然涌入他的脑海。
他想起来了。
他是一匹先天残疾的小狼。不是妖,也不是鬼,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里的一只普普通通的狼。
母狼生下他的那天,他们原先所在的狼群遭到了附近猎人团伙的围猎,面对装备着精良猎弓和涂毒箭矢的猎人,他们死伤惨重,最终只剩下母狼和她肚子里的几个孩子。
他是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先天四肢残废,从出生起就躺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山洞里。
好在哥哥姐姐们很在乎他,经常抓一些山猪野兔什么的回来,让他不至于在山洞里挨饿。
光阴荏苒,一晃几年过去了,他还是没能站起来。
有一天,母狼忽然告诉他,哥哥姐姐们去寻找狼群,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但那时他已经长大了,知道了什么叫死亡,什么是猎人,他知道母狼在骗他,但他甘愿被她欺骗。
如果可以,他反倒希望母狼可以骗他一辈子。
但这是不可能的。
母狼老了。
年轻时腿部留下的伤口对她的影响越来越大,她也很难再像以前那样以矫健的身姿猎杀其他动物——她渐渐地,跟不上那些猎物了。
有时两三天才能抓来一只猎物,还要分给他。
那天晚上,母狼清理完山洞周围的血迹,没有再回来。
他想走出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挣扎着起身,却很快又再次倒下。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从洞口走来一个女人的身影,手里捏着一把轻盈的长剑。
意识逐渐模糊,记忆里的最后一眼,他看向了身旁那个尚未吃完的野兔,那狰狞的表情仿佛在嘲笑他:你最终也不过是他人的盘中之食。
画面一转,他的意识再次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他的记忆却没有随着世界的破碎而消失。
他是狼,与那些没有任何过错却死在自己口中的生灵一样,最终也死在了他人腹中,这是根植在他记忆深处的自我认知。
那么,他现在又在哪里?
与此同时,最初那漆黑空间中。
“怎么回事?!”
火苗中的声音明显再也无法冷静。
她眼睁睁地看着另一块未曾被零泣触摸的记忆碎片忽然从远处冲来,不由分说地便迅速融入零泣的身体,犹如一滴雨水落入平静的湖面,此后便再无声息。
她心中七分惊讶,三分惧怕。
一种陌生的记忆都可能让零泣随时崩溃,她不敢想象,如果陌生的记忆再多下去,面前这个暂时失忆的青年还能否再清醒着回来。
然而剧变还未停止,随着第二块碎片的融入,紧接着第三块、第四块......
越来越多的记忆碎片从四面八方涌来,对着她面前这具空洞的身体鱼贯而入。
零泣犹如一个引力极强的黑洞,迅速将周围分属不同主人的记忆碎片吸入体内。
而此时,他的意识正经历着第二块碎片中的记忆。
“妈妈呢?”在他的认知中,他仍然是那个至死都没能站起来走一步的狼,睁开眼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寻找那个始终对自己不离不弃的母狼。
然而,不管是母狼还是山洞,甚至是他最后一眼看到的女人和野兔都不见了。
取而代之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座雕梁画栋、琼楼玉宇,他正身处于一架由西域良种宝马拉着的马车之中,一座繁华一时的城市在他眼前由模糊变得清晰。身侧是雕刻着各式珍禽瑞兽的精美浮世绘,马车之外商贩的吆喝与孩童的吵闹声不绝于耳。
马蹄声由缓至急,看来马车才刚刚起步。
他没来由地对眼前四足直立的生物赶到一阵恐惧,仔细想想,这些生物岂不正与妈妈口中那些猎人一模一样?
他本能地想跑,然而不知为何身体却不听他的使唤。
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竟与这些“猎人”长得如此相似!
他有些不知所措。
我,也是猎人?
还没等他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坐在他面前的精瘦“猎人”,忽然说话了:
“老爷,上杉家又派人过来送了一批女奴,正在老爷的卧房候着,小人已经事先查看过了,个个都是实打实的好胚子,您看......”
经这精瘦男人一提醒,他倒是猛然回想起来了。
他是这平安京某个阴阳师大族的一名阴阳师,年轻的时候虽然不怎么精通阴阳术,但因为处世精明,懂得察言观色而获得了当时还是小少爷的家主的喜爱,前前后后得到了不少好处。再后来小少爷在万众瞩目之下继承了家主的位置,他也跟着从此飞黄腾达,在家族里混到了一个还算有点小权利的职位。
和大多数成功翻身的下层人民一样,有了权力之后他开始荒淫无度,声色犬马。
家主也对他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家族很多暗地里见不得人的事情都要靠他来做。
他靠着自己在这一亩三分地里说一不二的权利给父母安排了一个账房管事的职位,不至于他们饿死街头,但也不会让他们闲下来对自己指指点点。闲来无事的时候,他就会带着大把的金票银票到那些世俗人眼中的风月场所消遣一把,虽然那些小娘皮儿暗地里肯定说了自己不少坏话,但碍于他权大势大又挥金如土,也不会明面上反抗他。
有时候心情好了,就赏给下人几十两银子让他们也爽上一爽;心情不好了就随便安排个罪名杀个街头乞丐,毕竟没人会在乎这些人的生死,自然也不会有人因为这事到幕府把自己告了。
“......刚才是怎么回事?”
对呀,他明明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世家大族阴阳师,怎么会一瞬间以为自己是头狼呢?
奇了怪了。
“老爷,怎么了?”
那跟他同乘一辆马车的下人见他扶着额头,面色惨白,不解地问道:
“难道老爷贵体有恙?小的这就叫大夫来。”
“不用。”他摆了摆手,拦下了那名下人。
虽然心中仍然埋着一丝疑惑,但他也没有深究这件事:
“......你刚才说上杉家怎么了?”
听到他这么一说,那下人提醒道:
“老爷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您忘了?老爷上次帮那上杉家的小少爷杀了个稍微有点背景的狗腿子,您不放在心上,那小少爷可是记着您这份恩情呢,知道您好这一口,前两天特意送来了一批还没开过苞的,这不,这两天您不在府上,小人就让她们在您卧房候着,就等老爷今晚回府了。”
“嗯,好!这几日可把我累坏了......”他微微一笑,大手一挥,给了一个“你懂的”的眼神:
“行!回府!还是你小子懂我的心思,等到了府上少不了你的赏赐。”
那下人一听赏赐顿时一脸狂喜:
“谢老爷恩赐!”
然而,马车行到半路,他却没来由地心中一凛,一股恶寒从他肥硕的后脑油然而生。
他凭借着多少年来赖以生存的敏锐直觉感到一股说不出的异样,果断叫停了马车。
飞驰中的马车在下人的驱使下,慢慢停在了城外一条空无一人的小路上。
他撩开丝质挂帘,从车窗探出头去。
只见西域良种宝马的前方不远处,隐隐约约站着一个人影。
他眯起眼睛细细看去。
那人影越来越近,不消片刻就来到了马车正前方。
那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手里捏着一柄轻盈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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