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博物志》：“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
*
阿源是鲛人，但他不用织鲛绡纱，也没人会让他泣泪成珠，他是一只漂泊的孤鲛。
阿源初见白芷，是在一个清冷幽寂的夜晚，他坐在岸边的岩石上，看着漫漫升起的海雾，拢起唇，吹着记忆中那熟悉又模糊的曲调。
恍然间，竟有人在这寻梦的哨声中，踏着轻轻浅浅的脚步，缓缓朝他走近。他警惕地跃入海水中，却捺不住好奇，回头望了一眼，谁知这一眼，便牵系出一段人鲛情缘。
女孩一袭白裙，青丝如墨、容颜似雪，若不是纤足在银色沙滩上留下痕迹，阿源简直要疑心是月下仙子来给自己指引。然而，她的目光澄滢却空茫，虽朝着他的方向，却未凝在他的脸上。
夜风幽幽，她清瘦的身形被吹得轻轻发颤，一波海浪袭来，湿透了裙摆，但在阿源疑惑而心疼的目光中，女孩竟继续款款朝海水深处走去，烟雾渺渺间，娉婷身影宛若绝世孤莲般，摇曳在诡蓝色的深渊。
“姑娘，别做傻事。”
“不，我很清醒……”
许是一眼终生，初遇时的情景和心境，将此后相处的情愫定格，阿源对于这段情缘，一直都是悲凉与疼惜相融的心恸之感。
但这段“人鲛情”，白芷是不知情的，因为她看不见。她只知道自己在幽冷苍茫的海水中寻求归宿时，一只微凉的手紧紧拽住了她。此后，更是夜夜守在海边，温情的陪伴，以防她再寻短见。
他说，他是个喜欢在海边听风听浪、望天望海的寂寞少年。
“不管心里如何孤单、世间如何孤冷，总还是有值得留恋的美好，你别、”
她怔怔地“看”着他，并非疑心和警惕，而是一种让人生怜的胆怯；“你不害怕么？”
“什么？是觉得夜晚的海边有些可怕吗？”
“不，我是问，你难道不……害怕我么？”
“我为何要怕你？”他看着她黑茫幽暗的眸，疑惑而疼惜。
她抬手遮挡眼睛，轻浅的声音悲凉满溢：“因为这里、是黑暗的深渊——”
“不是我不留恋这世间的美好，而是害怕自己这双被诅咒的眼睛，让这些美好都黑暗凋零。”
“生老病死乃世间常理，姑娘只是害了眼疾，怎能说是诅咒呢？”阿源心疼地劝慰道。
“说的人太多，谣言成真，我也只好如此了。早早言明，让人避开，免得无辜之人莫名恐慌。”
女孩的语气虽然悲伤，但不凄惨，反而是一种沉静接受的从容。由于早已习惯黑暗，她只摸索了片刻，便走到岩石旁坐下，俯身拧着裙摆上的水渍。
“公子无需为难，我不会辜负你的好意，所以，至少今夜，我不会再寻短见的。”
阿源孤单惯了，并不善言谈，方才几句话是因救人心切，费力倾吐的，而且皆被女孩冷静的话语化作濛濛烟雾，现下气氛静默，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合宜，只在她旁边坐下，无声的陪伴。
“……很冷吧，要不、”阿源想生火给她取暖，可他是鲛人，天性惧火；想劝她回家，又担心她是被家人所伤，想自己先静一静。
“谢谢你，不用担心，我歇息一下就好。如果可以，能不能吹一遍方才的歌谣？”她望着粼粼海面，黑茫的眼眸映出点虚幻的光，海风拂起她青丝飞扬，被拧出褶皱的纱裙翩跹起舞，像亘古月色下的幽冶花朵、追寻前尘旧梦的倦怠蝴蝶。
自己那朦胧破碎的曲调，她竟能听出是歌谣，足见心思清灵滢澈，就如同她凝雪冰玉的绝美脸颊。
“你是在、看我么？”
“是的，因为……你生得极美。”阿源支吾着答道。
“别看了。”她摇摇头，用衣袖遮挡脸颊：“越美越不祥。”
“你别总是、罢了，我定说不过你。你还是听我的哨声吧。”
“嗯！”她听话地点头，菱唇轻绽，宛若蝴蝶欣然振翅，在梦中寻到了临时的栖息之地。
阿源努力回忆着母亲哼唱时的温柔与爱意，将那支曲子吹得轻柔舒缓，似幽幽海浪摇漾轻舟，温情浪漫间，她像自己儿时那样，枕着一弯月色恬然入睡。
均匀的呼吸声传来，阿源看着女孩玲珑如玉的睡颜，深恐那黛眉又倏然蹙起、黑茫的眼眸又溢着深渊，故不愿停下，继续吹着歌谣，好让她在甜梦中多逗留一会儿。
可惜，带着诅咒的枷锁，她终究还是睡不安稳。月亮被阴云遮蔽时，她似乎觉察出黑暗的侵蚀，惘然睁开眼睛，摸索着碰到他的手臂。
他怕她识破自己的身份，慌忙一缩，柔荑遂落在他冰寒的银发上，倏然一划，似流星划过天际般幽凉。
“我、素来散漫，没有绾发的习惯。”
“公子温文纯善，才不是散漫之人。”她的神情未见丝毫异样，清恬和柔地道着谢：“谢谢公子的哨声让我寻梦，我此后能常来么？”
“当然，我甚是乐意。”
“嗯，那我们说定咯！”她重重点头，仿佛这样便能一锤定音，眸中更是柔光潋滟，还沉醉在方才寻梦的时光。
阿源闻着她清馨的香气，不由摆了摆鲛尾，鲛人做约定时的动作。
“咦，什么声音，是有鱼游过来吗？好活泼的鱼儿。”
“是啊，希望我们也能变得活泼一些。”阿源本只想转开话锋，谁知却将心里的想法脱口而出。
她叹了口气，望向海天之际，眼中的柔光被水雾淹没：“我们都有颗沉重的心……不能相互救赎，只能相互坠落。”
“什么，你在说什么？”
她下意识地掩口，脸色惨白如雪。
这双被诅咒的眼睛。阿源蓦地想起，母亲曾和他说过海边有些人类，过于迷（信）巫术，常请巫师和女巫对时运与命数做法事、下谶言，甚至还有狠心之人，用巫术做损人利己、图财害命之事，骗走鲛人精心织就的鲛绡纱、还将他们捕获到水牢，逼着终日泣泪成珠……
她方才那无意识的感悟，是女巫的谶言吗？
今夜这如梦似幻的美丽相遇，不是缘于少女的初心，而是一场黑暗阴寒的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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