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爆炸发生的前一秒，辛西娅的讯息正好到达。这巧合已不能称之为巧合，而该说是阴谋了。
我可以瞬间举出一百个例子来说明辛西娅拖我下水的这个猜测并非无稽之谈。实在是前科太多，加上辛西娅从未反省过的恶劣性格，几乎考虑了不到一秒钟，我就放弃了这种压倒性胜利的赌注。完全没有悬念。
“这就是你那个绝妙的注意吗，辛西娅？”我不禁喃喃道。
爆炸的巨响甫一发生，安保机构就熟门熟路地吹起警笛往现场赶去。
刺耳的“呜呜”声让不少在外休闲的学生露出厌恶的神情，仿佛在说：“呿！又是司法部的事儿。”
一顶大锅稳稳盖上，甚至连现场都没有勘测过，这群只活在嘴上的福尔摩斯就断定了加害方该让谁担。
他们加诸在厌恶之物上的恶意从不因为事实而改变。
我的手在发抖、但讯息投影在视网膜上，不、应该是眼睛在发抖。
我深呼吸了下，做好接受万顶黑锅的准备，确认自己不会因为任何噩耗而当场失态后，才打开讯息界面。
“哎唷，吓坏啦？”
留影中的人物“哇啦啦”地蹦出来，笑得前仰后合。
果然是辛西娅，乖张又任性的作风。
我不知道这段留影是什么时候拍摄的。倘若她早就打算好了要把我卷入麻烦，事态就是一级严重；倘若只是突发奇想，大概还有挽救的余地。
我定定神，继续看下去。
“别在心里吐槽，我可是什么都知道哦。”辛西娅捋着刘海说道，像是猜到此刻我心里滚过的念头，她故作严厉地瞪了一眼。
然后又挑起嘴角得意地笑了起来：“前线击退敌人！本辛西娅大人成功搞了司法部一顿，让他们把那个狗屁提案压下去了！哼，你问我做了什么？玛瑙，这是留给你的问题，我要走了，就这样，再见。”
潇洒地弹了下帽檐，留影消失了。
毫不意外。
依据我对辛西娅那点儿微不足道的了解，可以确定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控制之中。我相信辛西娅的实践能力，就像相信太阳一定会从西边落下一样。
世上的事情不可能为一个人完全掌握在手里，那是普通人的想法。辛西娅不属于那些、要用怪罪外界条件、来掩饰自己不足的人。对机器的控制、与对人的控制相比其实一样简单。辛西娅的想法简单到绝对，不会比1+1=2更难。
辛西娅是熵定理的绝对信奉者。在缺乏外界动力的情况下，时间越长，事件的混乱混乱程度必定越高。
因此，我敢说，对于辛西娅而言，她的布置到爆炸响起的一瞬间就结束了。甚至可以说，她的计划只有爆炸。
毕竟没有心机嘛。辛西娅一向表现如此。
我放下讯息界面和思绪，抬头叹了口气。
毫无意外，也毫无波动。
可胸口的这股郁闷是怎么回事？
我再次跌坐到石凳上，无力的双臂耷拉在腿间、一动不动、丧家之犬一样的坐姿。
爆炸的余波和混乱渐渐平息，至此我哪里也不想去。
在叹气叹了一遍又一遍后，不知道是不是打扰到谁了，忽然有个人影、一双黑色的女士皮鞋落在眼底。
谁还会在这个时候特意找一个废物？除了麻烦，考虑不到别的。
难道是辛西娅认识的人、或者是认识辛西娅的人？
我抬起眼睛准备打个招呼，试图给似乎来找麻烦的人留下好印象。
然而我并未看到来人的模样。
当然，这个人影不是什么幻觉，也不是我看花了眼。
虽然有时候我是有点儿疑神疑鬼、老是觉得有些鬼祟紧紧跟随自己，但、显然的嘛，这双皮鞋的每个零件、整体构造我都看的一清二楚，不会是虚假的。包括那对精致的脚踝，以相当美丽的姿态点缀在小腿与脚掌的连接处。像是去买鞋的时候、也特意挑选了脚踝一样。没有穿长筒袜真的是太好了，我几乎要为这细腻的肤质深深地着迷，以至于在看到来人的面容之前就产生了好感。
所以，当扬起一张友善的面容准备接待来人却被甩了一个耳光、这样足以让大部分人惊愕到无法回神的事情发生后，我也没有立即发火，而是重新把脸转回来，欲一睹芳颜。
“啪！”
反手一挥。
“等等！”
不敢再抬头接一个耳光，我连忙举起双手投降：“小小姐，可以让我问几个问题吗，不至于让我死不瞑目吧？”
可以。
屏幕从脸底下伸进来，光标闪出两个字。
眼皮“咔嚓”眨了一下。我的目光定格住。
这位小小姐似乎不怎么会开口讲话，所以不喜欢别人没大没小地跟自己打招呼？……不不，这个理由也太说不过去了……可学园岛里没有什么事情是说不过去的，杀人都不奇怪、爆炸都发生了、区区一个、不、是两个耳光……
想到这儿，我出其不意地猛然抬眼望向前方。
我可不吃那一套被看到真容就撕票的说法，就算是死也要看到凶手是谁，我凛然地如此想道。居然一连打人两个耳光？除非仇人，两个耳光的行为足以成为谋杀的动机。
来日方长啊，小小姐。
来人意外的矮，所以我第一眼并没有看到人，只有一根呆毛在视野最下面飘扬着。下移视线，小腿一痛，仿佛是被铁锤猛砸了一下。
我飙着生理泪水望过去，忍不住咆哮起来，“还真是铁锤？！”
一位个头只有一米三的小女孩正面无表情地拎着一把小铁锤，铁器表面寒光闪闪。
我注意到小女孩穿着森林大学分发下来的校服——虽然这个校服没什么人穿，但由于其别出心裁的设计，我印象还蛮深刻的。
毕竟也不会有哪个学校会把防弹衣做成校服了……
面料柔软的汽水色外套和格纹裙子，本该属于阳光风的服装到了面前这位无口萝莉身上，只显得纤细瘦弱。
“啪嗒啪嗒。”女孩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击，眼睛却始终幽幽地盯着我。
“恶心。黏糊糊的东西。清理。”
“这些词语……是指我？”我问道，并且忍不住受宠若惊地笑了一下，“小姑娘，你从哪儿了解我的？”
“去死。”
“等……”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我……”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面对这种情况，除了转身就走还有第二种选择吗？
无口萝莉是无法沟通的存在。
而且……我绝对不可能对萝莉下手。
简而言之，虽然只是双十年华的少女、我、玛瑙、是个萝莉控。
原谅她了。
我揉着小腿准备起身，一股大力突然又把我摁回去。
“小哥，还有人准备找你呢。”
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耳后传来，热乎乎的气息吹过头发，又悄然远离。
另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也不知听了多久的墙脚，此刻终于现身。
“原来你们是一起的。”
我看看小女孩，又看看这个人。
披肩微翘的黑发，小麦色的皮肤，微微含笑的面容。
模特？
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个。
从小萝莉身上的种种细节来看，混搭的校服、起茧的指腹、缺乏运动的肌肉、轻微社交障碍、二次元审美，无疑是个技术宅，从事计算机相关学业，但是骨骼有点奇怪……年龄应该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小。
而这位一眼容易被人认为是模特的健气女郎，虽然身材标志，但体脂率相当低，分布均匀的肌肉连在筋骨上，使得她一个普通的站姿都十分有攻击性，仿佛下一秒高跟鞋的尖端就会往人眼睛上扎过去。
……不是模特，更应该称之为军人。非从事于文书工作，格斗能力一级，却不缺乏脑子。
威胁力极高，但、不致命。
我飞快地瞥了一眼这位疑似军人的女郎，神情有点紧崩。
当然，我不是在怯场，希望你们能明白这一点。我只是一个有着某种精神方面疾病的弱势人员，就算是两个再普普通通的女人站在面前，她们也不会比我更弱。
用更客观的语言来描述就是，一旦有超过两个及以上的陌生人出现在周围三米内，我就会突发社交恐惧症。这不是个人所能控制住、而是生理方面的疾病问题。
也就是说，其实理智上我一点也不紧张。
水滴从眉心慢慢滑落下来，切过鼻梁，停住。
见我鼻尖上挂上了汗珠，健壮的女郎只得无奈地收起她威胁性的一米八身高，抱起小女孩、隔着大约一个人的距离，在、我的石凳上、坐下来。
对，这个石凳是我的，请走开。
离远一点儿谢谢。
麻烦尊重一下社交恐惧症。
“你好，我叫六扇，这孩子叫贺兰。小哥怎么称呼？”
由于过度紧绷，我浮想联翩的大脑控制不住嘴巴，便脱口而出道：“你们是双胞胎？”
自称为六扇的女郎挑了下眉：“哦，怎么说？”
“……应该是直觉吧。”
“哈哈，看来小哥也有一些特别的经历啊。”女郎不以为然地笑道，“没错，贺兰是我的异卵双胞胎妹妹，只是天生患有侏儒症，不停地吃药治疗也治不好，反而抑制了发育。所以我才带她来学园岛治疗。”
侏儒症。
治疗。
来学园岛、而不是去医院。
把这些词语的关系依照情景串联一下。
我非常能理解。
但这其中并不包含信任问题，所谓医院就治不好疑难杂症之类的质疑，完全没有。我对医生这一职业，是万分尊重万分膜拜、不含任何偏见。
甚至尊敬到敬畏的程度，平常小小感冒小小发烧都不愿意去打扰医生们拯救生命的宝贵时间。
“其实就是害怕就医吧！”
耳朵里忽然回响起辛西娅的声音。
忽略。
之所以赞同名为六扇的女人的这一举措，最本质的原因不是因为对学园岛和医院医疗水平的比较，而是一个非常简单而又根本性的区别。
简单地解释一下。医院所医治的疾病、不如说是外邪，是原不该在人体中发生、不该寄宿于人体的恶祟，白衣天使将它们通通祛除。
但是，如果一个人从出生就坏透了、从基因开始就发生劣化，——如果这个生命不是人类，依据丛林法则，它早该被舍弃掉。没有一丝可能性。完全多余。
天使可以祛除邪祟，却不能抹杀一个多余的东西。
别人的同情可不是什么作为继续存活下去的借口。
废物、就该有自知之明、自行了断。
“小哥，眼神，很恶心哦。”
女郎突然失去了笑容，眼神一瞬间与恶狼重合了，某个尖锐的物体在眼球前面定住，彰显着危险的存在感。
“再这样看下去，我怕要忍不住清理一下脏东西。这个鞋跟起码有十厘米，从眼睛里**去大概能抵达脑髓吧。放心，我会帮你好好搅搅脑子，踩碎那些恶心的想法的。”
“真可怕……”我苦笑了一下，“对不起。”
“不过你为什么叫我……‘小哥’？我是女性。”
“哎？女生，一点也看不出来哎，哪里像了，胸吗？”
女郎一副完全不作伪的吃惊模样，偏了偏头，不能接受似的。
“真的是女生……”我又苦笑起来，“讨厌我也不至于讨厌到连性别都挑剔吧……”
女郎一甩头发，金属制圆环耳坠被阳光折射着刺向我的眼睛。虽然看不清表情，但听到对方“呿”了一声，很是不快的样子，“女人，除了贺兰，我生平最厌恶女人。”
意外的发言。
虽然是别人的隐私，但不能否认，我的血液在沸腾。
“为什么这么说？”
女郎冷冷地盯过来，上下打量，就像在看什么垃圾。
哇，真的像针扎一样……
我不由得微微避开眼神，一转眼便看到小萝莉窝在女郎的怀里，乖巧地抱着终端，直直地与我对视。
我不明白她在看什么，只好抿了抿嘴角，代表微笑。
“为什么？我说啊，你没有经历过那种事情吗？身为女人，却同样被女人伤害，这种经历、难道你就没有感到不解？”
“有是有，可是……被人伤害这种事情应该不分性别吧？”
我心里不禁暗想：难道这个人是因为被女人伤害过，所以开始性别歧视？不，也不够准确，应该只是对某一群体怀有恶意，而这个群体正好是女性罢了。
“我说的就是女人。”六扇冷笑道，“男人的恶意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天生就与我们对立。但女人之间的相互厌憎，就恶心透了。因为自己弱小，所以就要欺凌更弱小的人？她们、服从男人几乎成了天性，所以摆出一副温顺的姿态，尝到了依附在别人身上活下去的轻松滋味儿，就甘愿堕落下去。你啊，就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对你有这么大的恶意吗？”
那双乌黑的眼睛像漩涡一样吐出恶臭的淤泥，从头到脚把我淋个透，然后抓住虚弱的四肢，带着身体渐渐下沉、窒息、腐烂。
不知什么时候、我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表情已经消失了。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看到漩涡里遗留的残骸、遗失的自我。
“你、哼、就算不是女人，也是那种垃圾，就像是身体里的寄生虫。如果说淤泥里面能诞生出无辜的花儿，”六扇说着，抬手温柔地抚摸了下女孩的头顶，投向我的目光却变得险恶，“而你，就算是诞生在谁的肚子里，也如同吸血鬼一般紧紧攀附着子宫不肯出去。少顾影自怜了，算是为了辛西娅，打你两个耳光意思意思。下次出现在我面前，注意你的眼睛，小哥。”
喂喂，明明是你们先找我的好吧。
我想这么回复。
但是，不行，喉咙里几度翻涌的黑泥快要倾泻而出了。
我一点儿也不生气。
一点也没说假话，更不是在故作坚强。
心里如同一滩死水，石头刚一掉落就被吞没，被乌黑的漩涡搅碎。
既不愤怒，也不悲痛，我、甚至有点儿欣慰。
原来我是这种人啊，原来外面还有人这样看我的。
以前从别人眼中看到的、那些倒映出来的善良、节制、宽容、冷静、谨慎、沉稳、到底是指谁？不要那么形容我，那不是我，这才是——虚伪、冷漠、厌恶、傲慢、懒惰、挑剔、嫉妒……
所以我才讨厌人群，他们把人看得太弱小了。
我、正如这个女人所言，是个垃圾、是个寄生虫。
不、闭嘴！轮不到你说！
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在这样责备自己！闭嘴吧——伤害我自己的只有我就够了！闭嘴闭嘴——你是谁、同样一个被淤泥淹没的鬼影、自我毁灭、污染纯白、你、你又好到哪里去？看看自己恶鬼的模样再说吧！闭嘴闭嘴闭嘴！废物！
地震一样的坍塌从眼前浮光掠影地一一闪过，火灾、灼烧的岩石将奔跑的人影全部倾轧、哀嚎遍地，海啸、庞大的海浪登上陆地、挣扎的咆哮全被冲走。
震动从幻影中具现化，剧烈地捶动大脑！
我恍惚地站起身，忽然、这时、一阵欢快的音乐声响起了起来。
“玛瑙，别废了，该吃饭了！玛瑙，别废了，该吃饭了！玛瑙……”
是……辛西娅，我慢吞吞地打开全息界面，却没有找到通讯页。
原来不是通讯，是闹铃啊。
我沉默了一会儿。
我转向正好整以暇地观察我的六扇，盯着她的眼睛笑道：“你们……应该认识辛西娅吧？”
见我转移话题，六扇也表现出一副假惺惺的若无其事的模样说道：“当然喽，受她拜托要照顾你一阵子，反正贺兰也虚拟天空工程里工作，以后也能让辛西娅照看一下。啊，忘了说，我是虚拟天空工程的安保负责人，如果有什么暴力方面的难处……”
女郎笑嘻嘻地又抬起她的小腿，尖锐距离眼球只有半厘米，“随时为你解决。”
“我会的。那么。”
我点点头，告辞了。
从鹅卵石的小道汇入A路，我开始散步。
时间马上就到中午十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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